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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无言的结局

    夏季,没一丝风,阳光使出浑身解数,烘烤着大地。空气水泥似的凝固,地球像装在一个闷罐子里,透不得风,憋闷得慌。一个多月没下雨了,大地裂开了缝,木愣愣地望着天,好些庄稼萎缩成了枯草。稻子扬花时,充足的阳光恰利于稻子生长,稻谷竟意外丰收。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正如《圣经》中言,上帝为你关了一道门,同时给你打开一扇窗。

    收割时节,村庄处处传出“轰隆隆”的机器声,处处洋溢着欢声笑语,田埂上堆满黄灿灿的稻草,晒坝里铺满金灿灿的稻子。农民的愿望是庄稼有好收成,在满足基本生活的前提下,传宗接代是他们最高的追求。至于爱情,与他们无关。但凡带“桃色”的男女之事(不管是已婚的还是未婚的),他们又表现出极度“关心”,并添油加醋,夸大其词,“嗨,你们听说没有?啧啧,真不好说出口……”为证实其可信度,不忘添一句:“我亲眼看见……哎哟!现在的年轻人啊!”还蛮有社会责任感地,“哎!世风日下啊!”

    这天,晏如与奶奶忙着用风车车稻子,外面有人喊“冷晏如——”声波穿越干裂的空气,穿过倒伏的稻穗,跃过火热的晒场,挤破风车的哐当声,传到她耳膜里。

    声波是从林家房前发出的。林家的房屋,是方圆数十里最早修建的砖房。房子一修好,林家就遭了秧——林正清坐了牢。如今,房子已空了。

    每经过此,晏如便觉房子某处有双阴森森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许是被他家狗咬后,产生了阴影。

    其实,林家的狗,她很熟悉,它也熟悉她。云帆曾带它和她约会。不知怎地,是没认清她,还是忘了她?那天,狗扑上去,狠咬了她一口。晏如妈找他家要医药费,云帆妈非但不理,还痛骂了一顿。苦了云帆,在她家后山坡的柴草垛里,被贪心的蚊虫狠“宰”了一回。他叫赵二娃约她,她没理。李皮娃说了一句话,她就出去了。他说:“你不去,他会一直在那里。”他做得出来!她冷冷地说:“我还没死,你可以走了吧?”他怯怯地看着她,仿佛是他就是那条狗,背叛了喂养它的主人,做了忘恩负义的事,惭愧难当。“你要看我死了才走?”说话的声音哽咽,眼泪成串滚下。他走近她,抓住她的手。她奋力挣脱。他低声说:“你心里不好受,咬我一口消消气,好不好?”

    她心里一酸,是啊,他家狗有错,他没错啊。她半嗔半怨地说:“手拿出来!”

    “手上有骨头,牙齿会痛,咬这里吧。”他指着他嘴唇。

    她抓起他的手,象征性地咬了一口。他故意夸张大叫。

    晏如没作声,眼泪往下淌……

    云帆拍拍她的肩,说:“我看看伤口,行不行?”

    她憋了许久,终于狠狠地说:“你家的人和狗一样恶毒!”

    “说得有道理!”他一本正经地说,“经讨论研究决定,把林三娃许配给你,让你咬个够……”

    她一心想堵住他的嘴,忘了腿上有伤,右边有个树桩,她抬起左腿。白裙子主动缩短了半寸,他一眼瞥见了她大腿上白纱布包扎的伤口,又不好意思蹲下端详。

    “打狂犬疫苗没有?”

    “没有……”她喉咙哽咽,气已消了几分,嘴上仍犟道,“死了才好!”

    “这就对了嘛,我家狗咬了你,你咬了我,扯平了。咱俩一起得狂犬病,互相咬……”

    邮递员阿姨远远见她,笑得如一朵波斯菊,“资江县教育局……工作单位?”

    “好像是。”她的心如一潭湖水,没有兴奋和激动。毕业时,小舅给她联系了郊区一所中学。但她固执地填了支边的申请——她想远离繁华,远离熟悉的地方,到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以此责罚自己——她企图通过身体上的苦,冲淡精神上的苦。

    她把信装在一个书包里。书包是她做家教时,一个学生丢弃的。孩子父亲做古董生意,赚了些钱,在成都买了几套房,女主人闲在家,平时接送孩子,打打麻将,做做美容,逛逛街。“给你介绍个有钱人,你留在成都,不用工作,一辈子享用不尽……”晏如以笑作答。那种养尊处优的生活,谁不想要?但她更想通过自己努力获取。她不愿做个家庭主妇,变成这个样子:早上出门,为他弄好早点,挤好牙膏,找好衣服,打好领带,送他出门;晚上回家,为他泡好茶,做好晚餐,准备好拖鞋,迎他进门……女佣般的生活,机械、呆板,以丈夫为轴心,围着他转,没有自己的个性和圈子。把某人作为生活的全部,不是她想要的。有手有脚的人,为什么要靠别人养活?

    书包是崭新的,背不到半年,孩子嫌它不好看,就不要了。晏如恰好也在,觉得可惜,便将它带回。她用它装些书信、公交卡、学生证、毕业证书等物件。她顺手抽出一封信,是云帆在营部训练时,给她的最后一封信。她按这个地址给他回过信,却没回音,据说,他调走了。

    “燕子(她的小名),亲爱的宝贝……”读他的文字,才感到他真实存在过。心里激荡着难言的酸楚。

    “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眼泪静静滑落……

    “也许是最后一次给你写信了。听说你读大学了,为你高兴。今后,你就要独挡一面,不要再哭了……”她涕不成声。

    她妈嫁给大伯那天,她独自躲在山后的柏树下流泪。拽了把沙子准备恶作剧的云帆,刚举起手,在半空停滞了。他看到她抹泪,听到她啜泣。他父亲进监狱后,好长一段日子,他母亲也常哭泣。他总假装没看见,悄悄从母亲身后溜走。他知道,当你不知道怎么安慰一个伤心的人时,沉默是最好的方式。有那么一瞬,他对她产生了怜悯——对仇敌的女儿产生同情,只有电视小说中才有的情节,他演绎了现实版的传奇。他慢慢走近她,从包里摸出放了好几天也舍不得吃的大白兔奶糖,糖纸被他摸得光滑透亮,油腻腻的,糖变软了。它穿透糖纸,发出甜甜的奶香味,他悄悄吞了吞口水,把糖递给她。她嘟嘴不要。她扎着两个马尾,头发又黑又密;粉嘟嘟的脸,略有婴儿肥;眼睛亮晶晶的,像电影画报上的女孩。他心中的白雪公主就是这个模样。每见到她,他就想,她若不是仇人家的孩子,该多好啊!

    “你为什么哭啊?”“哪个说我哭了?”“我看见了。”“你才哭了!”“小狗哭了!”“你才是狗!”“哈哈哈!承认了吧?”她脸上掠过一丝笑容,声音有糖梨的味道。他再次把糖递给她。“我奶奶说,你们家人坏,不让我和你们耍……”“我妈也这么说……”“那你为什么理我?”“因为你长得好看。”“我好不好看不关你的事!”“关我的事!”“关你什么事?”“不告诉你!”晏如不再理他,自顾自捡起石子抛起又落下,落下又抛起。

    “你听过狼外婆的故事吗?”

    “听过。”她心不在焉。

    “灰姑娘呢?”

    “也听过。”

    “白雪公主?”

    “听过,听过,早听过了。”她不耐烦地打断他。

    这些故事,是小舅跟她讲的。在她眼里,小舅很博学,他仿佛没有不知道的事,用她妈的话说,他“上懂天,下懂地,中间还懂空气”。

    “我说一个,你肯定没听过。”他咬咬牙,说这话时,心里没了数。

    “什么故事?”

    “从前有个人……”他想了一会,不知接着怎么说。

    “有个人怎么了?”

    “他家里养了条狗,”他憋了半天,说不下去。

    “养条狗有啥?你家养,我家也养。”

    “不对,该是头驴。”

    “驴是什么啊?”

    “哦哦,好像是头牛,对,就是牛。”他涨红着脸。

    “你骗人!”她揭穿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