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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酒中的学问

    狭窄的毛坯公路,一边是陡峭的悬崖,一边是险峻的山峰。峭壁间倒挂着稀疏的灌木,暴露的巨石以深不可测的表情俯瞰路人。路面很窄,只容一辆车子通行,若遇会车,须远远鸣喇叭,找宽阔处停下。若狭路相逢,则会堵上半天;要么倾巢出动指挥倒车,错车;要么引起谩骂,甚至打架斗殴。倘使下上个把月连绵雨,雨水把公路泡胀了,再经车子来回碾压,泥浆就会像糍粑一样又软又糯,路面形成大大小小的壕沟,底盘低的车辆无法通行。(这是同行的老妇人说的。)

    她换了两次大巴,又坐上三轮在凹凸不平的驼峰路上颠簸,直颠得五脏六腑翻了几个身。她满怀惊惧之心观察身旁的人,发现他们都若无其事、面不改色。脑里猛地蹦出“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这话来,云帆说这话时,她产生过不详预感……怎么又想到他了?她扔包袱似地摇摇头。

    到达会元乡,已是下午五六点了。

    小街极小,一眼能望到头。街头的人说话,街尾的人可以搭腔;街尾的人炒菜,油烟会窜到街头去。街上有几个杂货铺,摆着些零零碎碎的日常用品,灰尘密布。随处可见围着打扑克,搓麻将,喝茶聊天的人。

    晏如找了家旅馆住下。旅馆临街面是饭店,中间半堵墙隔开,后面是旅舍,旅舍黑暗、潮湿,白天也需开灯。里间摆满了箩筐簸箕,装着萝卜、青椒、西芹等蔬菜。地上堆着些脏衣服、脏床单,鸡、猫、狗在上面走来走去。老板娘见了,赶走猫狗,将衣服、床单囫囵丢进一只装着半筐白菜的箩筐里。老板娘五十上下,微胖,脸宽,五官粗大。她主动跟她聊天,聊学校,聊人情,聊她的子女。知道她是新来的老师,更热情了,特意送了素菜汤,结账时将零头也少了。她说,会元乡偶尔分来一两个新老师,不到两年又走了。

    第二天,冷晏如到学校报到。校长姓杨,四十多岁,身材矮小,肚子上长着无处安放的脂肪,看上去像一个“不倒翁”。“不倒翁”满脸堆笑,笑的时候,臃肿的肌肉堆积到耳朵附近,让人担心耳朵的命运——会不会被挤出脑袋?

    校长办公室在陈旧的教室间“鹤立鸡群”——瓦是新瓦,屋檐下的梁和柱子都用朱红的漆漆过,墙上刷得雪白,地板铺了瓷砖。校长麻利地打开电灯、电扇、饮水机,把一条毛巾放到自来水下搓洗。一个剪着短发,细眉细眼,皮肤黑黄,穿一件白底红花衬衣的名叫“袁翠陌”的女孩,一个健步过去,说:“校长,我来擦吧!”

    校长也不推辞,将毛巾递给她。几个新教师拿的拿扫帚,拿的拿拖把,不一会儿就把办公室收拾得干净整洁。

    校长坐下,摸出一包中华烟,娴熟地撕开包装,抽出一支放在嘴角,点燃,猛吸一口,吐岀一圈圈白色烟雾。像一匹饿狼终于捕得猎物,“饕餮”一阵后,方放下二郎腿,将空着的手搭在椅背扶手上。若略开小差,可看到校长有双肥厚的手,一根根雪白的手指,像刚出土的老母虫。遗憾的是,食指和中指被烟熏黄了,不然,真是一双“有福气”的手。他身子斜对着四个新教师,和蔼可亲地说:“我们这里条件艰苦,比不得大城市。全乡一共11个村,总共差12名教师,还有五个村小教师同时上两个年级……”

    “杨校长说哪里话,我们为了吃苦、锻炼才到这里来的。”一个个子矮小,头发油腻,眼珠子滴溜溜转的男生陈宜兴,在校长说到“条件艰苦”时插话道。

    校长猛吸一口烟,“这几个村,你们选一个吧。”

    “梨花村”三字赫然进入冷晏如眼帘,她想起了有关梨花的梦和故事,在无竞争对手的情况下选择了这里。后来才知道,那是离乡镇最远,条件最艰苦的村子。袁翠陌也只好被动地选了梨花村。

    当他们在一串陌生的村名中挑选时,一辆白色轿车缓缓驶来,停在这所破旧的校园,就像乞丐的头上别了枚精致的头饰,更使学校显得寒碜了。“不倒翁”校长条件反射般弹跳起来,奔向轿车。车门打开,钻出一个身材高大,有领导气度的中年男人,同时钻出一个少妇和一个少女,少妇耳朵、脖子上都戴着亮晃晃的金银首饰,像刚做了面部整形手术,一脸严肃凝重。少女脸上挂着微笑,那笑容像设置好的程序,僵硬做作。

    “哎哟,王书记,你亲自来了啊?”杨校长与王书记站在一起,顿显“玲珑”了。

    “姨妹姨妹,姐夫一半,他肯定来啥。”校长旁边的李主任打趣道。

    杨校长边给王书记递烟,点火,边开玩笑道:“他老哥日子滋润得很哦,出门左拥右抱的。”

    王书记像没听见似的,吸一口烟。“兄弟,你找**要点钱,把公路修一修嘛,实在太烂了。”

    “哥额,我哪有那本事嘛?学校这个清水衙门……”杨校长谦逊地摆摆手,弹弹烟灰,转向王书记夫人,开玩笑道,“嫂子今天受惊了哈,等会好好给你压压惊。”

    “那路哦!我从不晕车的,今天晕惨了。”王书记老婆装着听不懂,打岔道。

    王书记凑近杨校长耳边,小声说:“你怎么没办法啊?”

    杨校长微笑着摇摇头,谦虚地说:“嗯嗯,不行……”又故意抬高嗓门,“好久不见,老哥越来越富态了啊。”

    “没办法啊,想减减不下来。你也差不多哦。有‘三高’没有?”

    “才做了全面检查,只有血脂稍微偏高。”

    “不错嘛,这个人,血压血糖血脂都高。”少妇指着丈夫的头,撒娇地说。王书记本能地将头一偏,用手肘挡住了妻子的手。

    “我们这种在酒桌上打拼的人,真是身不由己啊!最怕的,就是身体出问题。廖仲春,你认识不?”

    说话间,几人走入校长办公室。才想起坐着的人,杨校长摸摸后脑勺,指着呆坐在旁边的新教师,对刚来的少女道:“温巧霞,这四位也是刚分来的。”

    四人欠身,微笑,让座。温巧霞正觉无聊,见到同龄人,便挨着坐下,笑容也活泛起来。于是,五人便小声寒暄,彼此问问哪里毕业,多久到这里等话。温巧霞听说四人都是大学毕业生,不由寡言起来。她是师范学校的委培生。

    “廖仲春?怎么不认识嘛,我姐夫当乡长时,他是办公室秘书。”杨校长边说话,边从抽屉拿出一罐包装精美的茶叶。李主任早将几只玻璃杯洗好,放办公桌上。

    “对对,就是他。前天喝了酒,脑溢血,中风了,还在医院躺着。”见杨校长往玻璃杯倒茶叶,王书记摆手阻止道,“兄弟,我们带了杯子。”

    “尝尝这个茶嘛。”杨校长拿过王书记的杯子。

    “毛峰?我前年去黄山,也买了几包。”

    “你别说,我这茶还真是黄山的。我一哥们在黄山做生意,给我带回的。”

    王书记像想起什么似的,问:“你少爷怎样?”

    “哎!别提哦,伤脑筋。”杨校长脸色灰暗,不住叹气。

    “听说你要送他当兵?这条路不错,放部队里锻炼锻炼,吃点苦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