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六、咀嚼往事

    往事总在失眠之时蜿蜒着柔长的身子静静爬上额头,蛰伏在微疼的双眸里,触碰着敏感而丰富的泪腺……他幻化在她的睫毛上。她不敢轻易睁开眼,怕他会消失,怕把他摔疼。她想看清他,却总是看不清。他与她,在遥不可及的距离。

    ……

    小时候,没电视,没玩具,哪里有露天电影,本村的,外村的,哪怕走十几里,也跑去看。这伙野孩子,长有夜眼,再难走的路,也如履平地。早早吃罢晚饭,浩浩荡荡一大路,从天明走到天黑。踏着月色,披着露气,唱着欢歌,经村过户,翻山越岭。看电影是幌子,疯玩才是目的。例如,途经高粱、玉米地,掰根杆子,去掉叶子,既做打狗棍,又可防身,还做伙伴“干仗”的道具。或经花生地,扯一两窝,填填肚子。若遇果子成熟,摘一两捧,分散着吃,吃不了就撒得满地都是,或在电影看得正投入时,向空中做抛物线,引得全场哄乱。大人们也是猴精猴精的,每逢有电影的晚上,就躲隐蔽处,一见熊孩子偷窃,便操了家伙,骂骂咧咧地追赶。孩子们便飞也似的拔腿就跑,都是带孩子的人,哪有紧追不舍的,无非吓唬吓唬而已。云帆一般是捣蛋的始作俑者,遇到麻烦,却是跑在最后的人。不过,运气不总是垂青他们,也有倒霉时候。有次,偷邻村的西瓜,被逮住了,对方一看是林正清的儿子(他人虽蹲了监狱,“林正清”三字,却在方圆几十里有影响力),便放了他们。只再三警告,下次不可再偷。他们向毛主席保证,下次绝不再偷。至于下次嘛,又忘了上次,反正不针对同一家“作案”。不过,他们也有原则——大的不偷,家里的不偷,稀缺贵重的不偷。

    那次,去十几里外的瓦窑村看电影,电影名叫《庐山恋》。回来的路上,突然下雨。同行的小伙伴影子一般,倏忽不见了,只有云帆跟着她跑。她快,他就快;她慢,他也慢。雨越下越大,雨点碎石般砸在树上、地上,啪嗒啪嗒响。倏忽,电闪雷鸣。雨连成一片,刀子似的,分割着稀薄的空气,他们仿佛被世界阻隔。她大口大口地喘气,喉咙似烙铁在烧。好不容易跑到一户人家前,云帆拉她一起坐在屋檐下的石头上躲雨。

    那年,晏如十四岁,已长成大姑娘了。她穿一件碎花棉绸长裙,全湿了,硬邦邦的。两条辫子也腻腻地,不住滴水。她将辫子解开,用手梳理着头发,一股淡淡的发香飘到他鼻孔里,他不由深吸了一口,喃喃地说:“好香。”

    借着闪电的光,晏如见他撅着鼻子闻她头发,羞红了脸,回过头去,不看他。

    “额,你说周筠好看吗?”云帆没话找话。

    “当然好看啦。”

    “我觉得,她没你好看。”

    “骗人!明明她好看些。”

    “没骗人,我就是觉得你比她好看。”

    “总拿话骗我。说不定,在其他女生面前,又说同样的话。”

    “我发誓,绝不对别人说这话。在我心里,你是最漂亮的!”他急了,又放低声音说,“我只喜欢你!”

    见晏如没反应,他以为她没听清楚,又重复道:“晏如,我喜欢你!”

    她的心脏仿佛被“吱”了一下,有点疼。她不确信,怔了怔。这些年的朝夕相处,她何尝不明白他呢?却没想到他会在此情此景说出这话来,她毫无准备。看多了琼瑶小说,她设想过被表白的种种浪漫场景,却从未想过这境况。她站起来,假装抖掉头发上的水。

    见晏如不理他,他忐忑起来,兴许她并不爱他,或者有喜欢的人了?他站起来,挪到她对面。一道闪电划过,雨似乎更大了,哗啦啦地顺着屋檐淌下,他们像在水帘洞里。他借着闪电的光亮,读出了她眼里不易察觉的微笑。风嗖嗖地吹过,将她湿漉漉的长发吹动起来,她就像翩翩欲飞的仙女。他的心荡漾了,沉浸在莫名的喜悦中。这情绪,就像酒精一般渗透进每一个细胞里,他醉得熏熏的。突然,一阵轰隆隆的雷声劈天而来,他打了个激灵,身子一歪,碰到人家门上。那门是铁链锁的,顿时发出“哐当”的声响。一男人厉喝:“有贼!”,接着似有脚步声和开门声……没容多想,他拉了她就跑。

    雷声、闪电、倾盆大雨像倾斜的山体,将世界挤压得变了形,只剩逼仄的空隙。他俩像装在玻璃缸的巨鱼,费力地挪移。

    雨住了,他们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歇息。河里的水哗啦啦地流,流出畅快的乐音。一轮俏丽的峨眉月挂在树梢。地上的热气消散了,一股清凉的晚风吹来,伴着淡淡荷香和阵阵稻香。

    “要听故事吗?”云帆是孩子堆中出了名的故事大王。

    晏如不说话。

    他兀自讲了起来……

    有户人家,世代以杀猪为生。最初,他们家人丁兴旺,有人说,如果将这一家人手拉手排成队,能从东观村排到北京去。但好景不长,也不知传到第几代后,他们家就死的死,夭的夭,人口越来越少,只剩下一个男丁了。要命的是,这人的老婆没生孩子。他又娶了个妾,还是不生。眼看就到五十岁了,他急啊。有人劝他拜拜菩萨,兴许能感动老天爷,给送个儿子来。他去庙里请了尊菩萨,放神龛上,天天拜,天天磕头,磕得头上都长老茧了。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有一天,他做了个梦,梦见菩萨说话了,“知道你为啥要绝后吗?因为你祖祖辈辈杀伐太重……”他连忙磕头,哀求道:‘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求求您,做做好事吧!若要惩罚,请惩罚我吧,哪怕让我永世不再为人。请赐给我一个儿子吧!明天起,我金盆洗手,不再干杀生之事。’菩萨双手合十,缓缓说道:‘阿弥陀佛,念你有悔改之意,能迷途知返,不是不可造化之人,乃点化点化你。你要用九十九棵树上的露水净身,一共九十九天;用九十九碗米喂天上的鸟、水中的鱼、山中的兽,一共九十九天;你再修九十九条路。最后,你千万记住,再不能杀生……’说完,菩萨不见了。屠夫千恩万谢,一一照菩萨说的做了。他的妾果然怀上了孕……”

    “我怎么感觉,你讲的是《红楼梦》啊?”晏如问,“薛宝钗的冷香丸——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

    “哈哈!我说的《聊斋》!”

    “你相信命运吗?”

    “不相信!”

    “为什么讲这个?”

    “觉得好玩,讲给你听。”云帆说,“你想,人都想升官发财,都想大富大贵,都想金榜题名,都求菩萨保佑。菩萨若不满足,就算不上有求必应;若满足了,那么,世上就全是做官的,全是有钱的,就没有百姓,没有穷人了。何况,若菩萨真能‘有求必应’,那谁还劳动,谁还努力,谁还拼搏啊?诚恳地拜拜菩萨就可以了嘛。这样,这个世界,谁都没有痛苦,谁都不会生病,谁都不会失败,谁都能心想事成……这可能吗?”

    “你相信缘分吗?”晏如问。

    “相信。就如你和我。如果没缘,我们不会都生在东观村。”

    “照你这么说,与你有缘的人太多了,你的邻居、你的伙伴、你的同学;乘车有坐一条凳子的,上街有擦肩而过的,吃饭有坐同一桌的……”

    “跟他们是浅缘,跟你是情缘。”

    “相信缘分和相信命运,是同一回事。有缘,就有运;没缘,也是命。”

    他禁不住刮刮她鼻子,说:“就你嘴厉害!像林妹妹。”

    她撇撇嘴,“我才不是林妹妹。”

    “我不喜欢林妹妹,只喜欢冷妹妹!”

    “薛宝钗?”

    “冷晏如!”

    ……

    他为什么不收好我给他的信?这些信件在他那里就这么不值得珍惜?难道在他心中,我也和这些信一样,可以随意丢弃?既然如此,何必为我做那么多?多少次的默默陪伴,多少次的欢声笑语,多少次的深情表述。他偷偷将父母为他买的补品、资料书送给她;他为她跟人打架,差点被学校开除;他和她设想过他们的未来——如果父母不同意,他俩就私奔;他在手臂上刻了一颗“心”,“心”里写着她的名字(现在才明白:如果没记在心里,刻再多的心又有何意义);他对她说,非她不娶……她不断推翻新成立的理论,又用成立的理论推翻先前的理论。她觉得他既熟悉又陌生,熟悉得闭上眼都可以将他的轮廓画出来;陌生得让她捉摸不透,不知他心里和嘴上说的到底是否统一。他像个双面人,一面是天使,一面是魔鬼。

    她努力闭上眼,想把他搁浅,搁浅在一个虚拟的深海里,任汹涌的潮水淘洗记忆的痕迹。她翻来覆去地从左边翻向右边,又从右边翻向左边。没有一丝风,没有一点凉意,汗水里渗出的盐离子黏糊糊的,似乎要把人和席子粘在一起。仿佛有成千上万只长脚蚊在周围耀武扬威地盘旋,并抓住机会,猛咬她一口;老鼠在屋顶鬼鬼祟祟地活动,碰着瓦片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一粒石子顺着瓦沟哗哗往下掉,直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隐约传来一声狗叫,惹得临近的狗都叫了,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夏虫聒噪地轰鸣,没有停的间隙……她无奈地闭上眼睛。眼睛闭上了,心却闭不上。脑袋像一只充气的气球,不断膨胀,膨胀……似乎快要爆炸。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哒。哒。哒。没完没了。

    ……

    云帆当兵那年,她上高二。那个周末,她没回家,跟同学在教室打扑克。打输一次在脸上贴张白纸条。见到云帆时,她脸上已贴了六七张纸条了。她想也没想,扔了扑克就往外跑。他盯着她的脸,笑得一脸无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