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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舞雩

    十余天后,萧君默和楚离桑养好了伤,便离开天目山,从杭州雇船,沿运河北上,三四天后到达了扬州。一路上,萧君默仍旧留着那副美须髯,楚离桑也依旧女扮男装。

    有唐一代,扬州是天下首屈一指的赋税重镇,商业繁荣,民生富庶,大街上车马辐辏、人流如织,两旁的商铺鳞次栉比,各种货物琳琅满目。二人都是头一回到扬州,不禁感慨这扬州的繁华比起长安也不遑多让。

    据辩才讲,袁公望是扬州最大的丝绸商,富甲一方,其总号坐落在扬州城的城中心,也是最热闹的地段。萧君默和楚离桑顺利找到了这家商号,只见门楣上挂着一块紫檀木横匾,上书“袁记丝绸庄”五个烫金大字。整个商铺是三层高的歇山重檐式建筑,看上去大气巍峨、富丽堂皇。

    萧君默和楚离桑刚一进门,便有伙计上来招呼:“二位客官,有什么需要?”

    萧君默背起双手,用一种倨傲的神情道:“请你们东家出来,我有一笔生意跟他谈。”

    伙计一怔,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只见他衣着普通,看上去也不像是有钱的主,但神情却颇为威严,更像是乔装的公门中人,似乎来头不小,便赔着笑脸道:“抱歉客官,我们东家不在,您有什么需要,不妨吩咐小的,小的一定给您办。”

    “跟你说不着。”萧君默依旧端着架子,“少在这儿磨蹭,找你们东家来。”

    伙计有些不爽,可瞧对方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又不敢得罪,只好说了声“客官稍等”,便麻利地跑到柜台后面,对着一个面貌清癯的中年人耳语了起来。

    楚离桑碰了碰他的胳膊,朝柜台那边努努嘴:“哎,那个就是袁公望吧?”

    萧君默犀利地扫了一眼:“不是。”

    “你怎么知道不是?”

    “理由很多,我就说一点好了,一个小小的柜台伙计跟东家说话,绝对不敢把嘴凑那么近。那个人,充其量就是门店掌柜。”

    楚离桑点点头,对他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大为佩服。

    正说着,柜台后的中年人已经迎了过来,脸上挂着职业性的笑容:“这位客官,在下是敝号掌柜,有什么事,您可以跟我谈。”

    “跟你谈?”萧君默斜了他一眼,“我要谈的事,你恐怕做不了主。”

    掌柜矜持一笑,指了指二人身后的店门:“不瞒客官,只要您进了这个门,便没有什么事情是在下做不了主的。”

    “真的吗?”

    “当然。”

    萧君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点点头:“那好,跟你谈也行。”说着扫了周遭一眼,“只不过,贵号接洽客商,就是站在这门厅里谈吗?”

    掌柜不慌不忙地笑笑,道了声“见谅”,便请二人上了二楼,进了一个雅间,还命下人点起了熏香,又奉上了清茶,这才微笑地对萧君默道:“客官,这回可以谈了吧?”

    萧君默呷了口茶,慢条斯理道:“在下从长安来,素闻贵号出产的绫锦乃扬州一绝,不仅织工上乘,而且花色繁多,在下很想亲眼见识一番,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这个眼福?”

    掌柜眉头微蹙,吃不准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客官千里迢迢从长安来,就为了看一眼敝号的绫锦?”

    “正是。”

    “看完之后呢?”

    “若果真名不虚传,咱们就接着谈,可要是言过其实,那就是浪费在下的时间。”萧君默说着,露出近乎戏谑的一笑,“在下的时间可金贵得很。”

    掌柜眯眼看着他,一时看不透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言行竟敢如此傲慢。他强忍着怒意,冷冷道:“阁下云山雾罩,才是在浪费你我的时间吧?有什么事,阁下不妨直言。”

    楚离桑忍不住看了萧君默一眼,也看不出他到底想做什么。

    “这么说,掌柜是不打算让我看贵号的绫锦了?”

    “除非阁下说得出正当的理由。”

    “说得好。”萧君默呵呵一笑,他等的就是掌柜这句话,“那我就给你个正当的理由。武德七年,朝廷曾下诏,命各级官府禁断民间织造的‘异色绫锦,并花间裙衣’等,称其‘靡费既广,俱害女工’,想必贵号也接到扬州府的禁令了吧?还有,贞观三年,朝廷再度下诏,对绫锦的花纹做出了严格规定,称‘所织蟠龙、对凤、麒麟、狮子、天马、辟邪、孔雀、仙鹤、芝草、万字’等,皆不许民间私造私营,并严令地方官府予以禁断。那么在下想问,贵号依令禁断了吗?”

    掌柜听罢,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大唐自建元以来,为了避免重蹈隋炀帝穷奢极侈导致亡国的历史覆辙,便自上而下厉行节俭,反对奢靡之风,于是朝廷三令五申,禁止民间在绫、锦等高级丝织品上织造繁复工巧的图案,更不允许销售。而朝廷和官府所需,则由官营织造坊生产提供。禁令颁行之初,民间确实一度不敢从事,但随着时间推移,相关禁令渐渐废弛,地方官府在收取了织造商的贿赂后,一般也都睁一眼闭一眼。然而这种事情,不追究则罢,一旦要较真,那便是违禁之罪,主事之人轻则罚款抄家,重则锒铛入狱。袁公望旗下的织造坊,这些年产销的违禁绫锦数不胜数,若真要追究,那麻烦就大了。

    掌柜虽然到现在也猜不透萧君默的身份,但至少知道他来者不善,更知道得罪不起,便勉强笑道:“阁下到底是什么人,来此有何贵干,可否打开天窗说亮话?”

    萧君默无声一笑,从腰间掏出一个东西,扔给了掌柜。

    掌柜接住一看,赫然正是玄甲卫的腰牌,吓得整个人跳了起来,旋即趋前几步,躬身一揖,颤声道:“原来阁下是玄甲卫的官爷,小的有眼无珠,多有得罪,还望官爷包涵。”

    萧君默当时在江陵找桓蝶衣讨要玄甲卫装备时,自然也包括了腰牌。这一路走来,这块腰牌在通关过卡时可帮了不少忙,眼下萧君默要见袁公望,正好又拿它来做敲门砖。

    “我不早说了吗?”萧君默淡淡道,“我要谈的事,你做不了主,可你还偏不信。”

    “小的现在信了,现在信了。”掌柜一脸惶恐,诺诺连声。

    “既然信了,那还不赶紧请你们东家出来?”

    “是是,请官爷稍候,我们东家马上就到。”掌柜说着,恭敬地奉还了腰牌,赶紧退了出去。

    见萧君默把掌柜吓成那样,楚离桑有些好笑,又有些不忍,便道:“哎,我说,你一副找碴的样子来见袁公望,合适吗?”

    萧君默一笑:“不这副样子,岂能见得着这位扬州头号丝绸商?”

    “头号丝绸商有什么了不起?”楚离桑不解,“一介商贾而已,说到底不还是末流吗?”

    “你有所不知,在这种商业繁盛的地方,大商贾的实际地位向来很高,说是说士农工商,商贾排在末流,可像袁公望这等身家的商人,别说一般官吏,就是扬州刺史也得给他几分面子。”

    “这是为何?”楚离桑从小到大都待在伊阙,很少出来见世面,自然不太懂这些。

    “官商交易呗。官员用权力换取金钱,商人用金钱谋求权势,各取所需,自古皆然。”

    楚离桑恍然,不禁眉头一皱,对这种龌龊的交易心生嫌恶。

    片刻后,一位脸庞方正、衣着华贵的六旬老者推门而入,目光炯炯,直射萧君默。萧君默起身,面含笑意与他对视。

    二人无声地对峙了一会儿,老者率先开言:“老朽便是袁公望。听说阁下是长安来的,专程到敝号来谈大事,可否请教阁下尊姓大名、官居何职啊?”

    “在下姓萧,名逸民,忝任玄甲卫郎将。”萧君默微笑着,又介绍楚离桑,“这位是我的同僚,姓楚,名遗音。”

    “逸民”和“遗音”,都是萧君默刻意从袁峤之五言诗中的“遐想逸民轨,遗音良可玩”化用而来,目的便是暗示并试探袁公望,看他做何反应。

    袁公望当然一下就听出来了,心中微微一惊,脸上却不动声色道:“原来是萧将军,失敬了。不知萧将军此来,是要查案呢,还是要抓人呢?”

    “袁先生误会了。”萧君默察觉到了对方表情的细微变化,淡淡笑道,“萧某此来,一不查案,二不抓人。”

    “既然不是办案,那老朽怎么听下人说,萧将军方才颇有些咄咄逼人呢?”

    萧君默哈哈一笑:“先生见谅,萧某若不如此,您岂肯现身?”

    “如你所愿,老朽现在现身了。”袁公望有些不悦,“敢问萧将军到底想做什么?”

    “邦有道则隐,邦无道则现。”萧君默忽然悠悠道,“萧某说的‘现身’是何意,想必袁先生应该懂吧?”

    听到对方居然道出了天刑盟的绝对机密,袁公望瞬间变了脸色:“你到底是何人?!”

    “舞雩先生,”萧君默终于正色道,“实不相瞒,在下是前玄甲卫郎将萧君默,我这位同伴是本盟左使之女楚离桑。数月前,在下冒死营救了左使和楚姑娘,一路上被朝廷和冥藏追杀,历经九死一生才逃亡至此。这些事情,想必先生也有所耳闻吧?”

    通缉他们的海捕文书传遍天下,袁公望当然不会不知道,只是绝没想到他们二人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愣怔了半晌,袁公望才道:“那左使现在何处?”

    萧君默神色一黯:“日前在天目山,我等遭遇冥藏伏击,左使失踪,目前仍下落不明。”

    袁公望沉吟片刻:“萧郎,请恕老夫直言,仅凭你这几句话,让我如何相信二位便是本盟之人?”

    萧君默笑笑,给了楚离桑一个眼色。

    楚离桑从包袱中取出了天刑之觞,走到袁公望面前。袁公望定睛一看,顿时一脸肃然。

    “袁先生,您看仔细了。”楚离桑道,“这是不是本盟的盟印?”

    袁公望仔细端详一番后,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那本盟有一条规矩,见此盟印,便如亲见盟主,想必先生也知道吧?”楚离桑曾听辩才说过这事,现在自然是要加以强调了。

    “我知道。”袁公望笑了笑,“那你们二位,谁是盟主?”

    “当然是萧郎了,他便是家父亲自指定的新任盟主。”

    袁公望转向萧君默,刚要行大礼,萧君默赶紧上前扶住:“先生不必多礼,萧某此次冒昧前来,是想跟先生商讨一下本盟的大计,咱们还是议事要紧。”

    袁公望随即恭请二人重新入座,感慨道:“自从当年智永盟主下达沉睡指令后,老夫便一直在等待唤醒的命令,只是一等就是这么多年。老夫本以为天刑盟从此要消泯于江湖了,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亲眼见到本盟复兴之日,真是令人欣慰啊!”

    萧君默淡淡苦笑:“袁先生,恕我直言,本盟能否复兴,恐怕还不好说。”

    “为何?”

    “因为本盟内部有个极大的障碍。”

    袁公望蹙眉思忖:“盟主所说之人……可是冥藏?”

    “正是。冥藏一直想利用组织颠覆社稷,窃夺朝权,掌控天下,以图恢复琅琊王氏的昔日荣光。日前在天目山,盟印和《兰亭序》真迹便差点落到了他的手中,左使正是为了保护这两样东西才失踪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楚离桑听着“琅琊王氏”四个字,想到自己其实也是王氏后人,但生父王弘义的所作所为却又令她深恶痛绝。置身于这样的矛盾中,她的内心不由得感到了一种撕裂般的疼痛。还好萧君默正专注于交谈,没有注意到她的脸色。

    袁公望对冥藏也略有所知,闻言更为义愤,慨然道:“本盟的使命是守护天下,岂能变成他冥藏实现个人野心的工具?盟主尽管下令吧,若还用得上我这把老骨头,老夫定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萧君默一听,心头顿时涌过一阵热流。

    辩才说得没错,这个袁公望果然是一位忠义之士。

    太极宫,安仁殿。

    天上骄阳似火,热烈地炙烤着大地,夏蝉刺耳的嘶鸣声响成了一片。

    李治站在偏殿前的一株榆树下,手里拿着一把弹弓,仰着头,认真地寻找着什么。忽然,他似乎发现了目标,赶紧举起弹弓,拉长了皮筋瞄准。嗖的一声,一粒石子飞出,旋即便有一只蝉啪嗒落地,却只剩身体,头部都被射飞了。

    “雉奴,”身后蓦然传来长孙无忌的声音,“这么大热天不在屋里头躲着,跑这儿玩弹弓来了,当心我去跟你父皇告状。”

    李治回头一笑:“舅父来了?”

    长孙无忌看着地上那只被射得身首异处的蝉,眉头微皱:“上天有好生之德,你要玩弹弓,也不必找活靶子嘛。”

    “您不知道,这些该死的东西从早到晚叫个不停,烦死了,不杀不足以泄我心头之恨!”

    长孙无忌看着他:“人人都说你仁厚,可依我看,你杀心还蛮重的嘛。”

    “杀几只蝉而已,怎么就不仁厚了?”李治一笑,“舅父言重了吧?”

    “你不是跟我说过,你的弹弓,是专门用来射黄雀的吗?”长孙无忌意味深长道,“这么早把蝉射下来,你就不怕惊走了螳螂、吓飞了黄雀?”

    “呵呵,舅父还记着呢?”李治笑道,“可我这安仁殿里既没螳螂也没黄雀,我只好拿蝉来练练手喽,等哪天黄雀真出现了,我才能一射一个准。您说对吧?”

    二人说着话,回到了偏殿书房。李治接过宫女递来的汗巾,擦了擦脸,便把下人都屏退了。

    “舅父如今总揽门下、尚书二省大政,可谓日理万机,怎么还有空来看我?”

    “政务就像家务,只要你想做,永远都做不完。”长孙无忌叹了口气,“所以啊,上你这儿来走走,我也算偷一回闲了。”

    “舅父来找我,恐怕不只是偷闲那么简单吧?”

    “算你小子聪明!”长孙无忌一笑,“我是想问你,最近朝中出了那么大的事,你有什么想法?”

    “想法当然有。”李治眨了眨眼,“要我说,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大戏,其实已经开场了。”

    “哦?”长孙无忌饶有兴味地看着他,“说来听听。”

    “杜荷遇刺案,从一开始我就看出来了,其实就是螳螂做了一个局,想把蝉给装进去。为了把这个局做得像,螳螂又找黄雀帮了忙。只不过父皇圣明,生生把这个局给破了,结果蝉平安无事,螳螂反倒差点玩火自焚。依我看,现在这只蝉肯定憋着劲想反扑。您说,这好戏算不算是开场了?”

    长孙无忌先是一怔,接着哈哈大笑:“雉奴啊,你连安仁殿都很少踏出去,却对朝中大势如此洞若观火,跟舅父说说,你是怎么办到的?”

    “舅父谬赞了,洞若观火谈不上,只能说略知一二罢了。”李治话虽谦虚,脸上却露出不无得意的笑容,“我在这安仁殿里,除了读书之外,闲来无事便喜欢瞎琢磨。您也知道,这世上的事情,很多都是经不起仔细琢磨的,一琢磨便皮破馅露,啥都看清楚了。当然,话说回来,要看透这些事情,光靠在屋里瞎琢磨也不够,得时不时出去转转。”

    “你都上哪儿转去了?”

    “舅父忘了?我除了您一位师傅外,不是还有另一位吗?”

    长孙无忌恍然:“你是说,李世勣?”

    李治笑着点点头。

    长孙无忌知道,李世勣可以算是李治的“旧部”,也可算是他的另一位“师傅”。

    早在贞观七年,年仅六岁的李治就被授予并州大都督一职。这么小的毛孩子当然不可能实际到任,只能“遥领”,所以皇帝便任命李世勣为并州大都督府长史,由他代替李治行使职权。在并州任职期间,每次回朝述职,李世勣总要依例向李治汇报并州军务,虽然早些年李治听不懂,但一来二去,便加深了二人的关系和感情。随着李治慢慢长大,开始学会咨询和思考,李世勣便无形中成了他的“师傅”,教会了他很多东西。贞观十五年,李世勣调回朝中担任兵部尚书,李治依旧跟他时有走动,两人虽算不上过从甚密,但关系不疏。

    “李大将军政务之余,也会来安仁殿坐坐,我闷得慌的时候,就去南衙找他说说话。”李治道,“所以,该知道的消息,我通常都会知道,而且还会比一般人早一些。”

    长孙无忌拈着下颌短须,若有所思道:“听你的意思,就算不该知道的消息,李世勣也会透露给你喽?”

    “那不能。”李治赶紧摇头,“我这位师傅是多谨慎的一个人,您又不是不知道。不该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会说。”

    “你这话蒙蒙别人就算了,还骗得了我?”长孙无忌笑道,“李世勣生性谨慎我当然知道,不过,再怎么谨慎,话里话外总是能漏点口风的,对不对?”

    李治嘿嘿一笑:“什么都瞒不过舅父。对,他确实漏了一些口风给我,可是都很隐晦,不仔细琢磨啥也听不出来。”

    “那经过你琢磨之后,接下来的局势又会如何呢?”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螳螂没把蝉咬死,这蝉肯定得反扑。”

    “那依你看,它会如何反扑?”

    “这就不好说了。”李治思忖着,“或许,它会孤注一掷也不一定。”

    “孤注一掷?”长孙无忌微微一惊,“何以见得?”

    “您想啊,本来只是螳螂和蝉的争斗,蝉只要把螳螂弄死就赢了,可现在黄雀也进来了,而且暂时还是跟螳螂一头的,那蝉得怎么想?它要是一个一个对付,那得多麻烦?所以说喽,它就有可能想要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长孙无忌沉吟片刻,摇摇头道:“依我看,东宫不会就这么铤而走险。不管怎么说,眼下他仍是储君,只要什么都不做,老实待着,到头来他就是最后的赢家。既如此,他又何必冒险呢?”

    “舅父说的也没错,可这是您的想法。因为您了解父皇,您知道大哥若不犯什么大错,父皇便不会轻易废黜他。可大哥他就不一定这么想。他现在坐在储君的位子上,比谁都患得患失,稍有风吹草动,他便会草木皆兵。就比方说这次吧,杜荷遇刺案刚一发生,出现了对大哥不利的证据,父皇首先就把大哥给软禁了。您说说,他会不会担心,万一再出个什么事,父皇索性便把他废了呢?”

    长孙无忌听罢,不禁暗暗惊讶于李治心思的细密。他不得不承认,这个表面仁弱、与世无争的外甥,其实比他的那几个兄长更工于权谋。从夺嫡的角度讲,这当然是好事,但若是将来夺嫡成功、顺利即位,这么聪明的皇帝却不是自己能轻易掌控的。职是之故,长孙无忌就觉得有必要敲打敲打他,以免他把尾巴翘得太高。

    “雉奴啊,你很聪明,这是你的优点,可你知道自己的劣势是什么吗?”

    “请舅父明示。”

    “你太年轻,没有半点从政的资历和经验,所以即使太子和魏王在这场争斗中两败俱伤,最后得利的‘渔翁’也不会是你,而是你的三哥吴王。前几天圣上还跟我提过,说吴王英武睿智,具有雄主的潜质,只可惜是个庶子。你猜我对圣上怎么说?”

    李治见长孙无忌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心中不免惴惴,轻声道:“舅父怎么说?”

    “我说,问题其实不在于吴王是不是庶子,而是未来的大唐不一定需要雄主。圣上很诧异,问为什么。我说,自陛下登基以来,励精图治,虚怀纳谏,对内宽仁治国,对外开疆拓土,缔造了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成就了彪炳千秋的不世之功。是故未来的大唐,真正需要的,便是一位能够保住陛下基业、延续贞观政风的天子,而不是所谓的雄主。因为既是雄主,便不会满足于守成,而会着意于开拓。正如前朝的隋炀帝杨广一般,一心缔造属于自己的帝王功业,结果却走上了一条野心膨胀、穷兵黩武的不归路。所以,我最后便对圣上说,相比于雄主,未来的大唐其实更需要一位仁厚有德、谦恭谨慎的守成之君。”

    “那,父皇的意思呢?”

    “圣上当然是赞同我的话了。”

    李治听明白了。

    长孙无忌说了这么一大堆,核心的意思只有一个:在这场夺嫡之争中,他李治再聪明都没用,因为他年纪太小了,父皇根本不会考虑他;但父皇现在却很重视长孙无忌的意见,所以,只有老老实实听长孙无忌的话,才有机会在这场夺嫡大战中笑到最后。

    “舅父,我懂您的意思了。”李治恭敬道,“那接下来,我该怎么做?”

    “继续读你的书,除了我以外,尽量少跟朝中的大臣接触,尤其是你那位李师傅。”

    “舅父是担心,父皇知道了会有想法?”

    “正是。李世勣既是开国元勋,又是圣上现在最信任的当朝重臣之一,他的身份非常敏感,如果让圣上知道你跟他来往过多,对你没有半点好处。”

    “是,雉奴谨记。”

    看着李治温顺恭谨的样子,长孙无忌心中颇为满意。

    他现在必须牢牢控制住这个年轻人,才能紧紧抓住自己后半生的功名富贵。

    萧君默和楚离桑找到袁公望的当天,袁公望便决定追随萧君默,但他表示需要几天时间安顿生意上的事情,于是萧、楚二人便暂时在丝绸庄的后院住了下来。

    一连三天,袁公望每天都命下人好酒好饭盛情款待,本人却再也没有露面,只让掌柜作陪。萧君默心中狐疑,问了几次,掌柜都说东家在忙着处理生意。到了第四日傍晚,袁公望终于再次露面,告诉萧君默事情都处理完了,翌日便可随他一同启程。

    萧君默闻言,这才把心放了下来。

    当晚袁公望亲自作陪,请二人吃饭,并连连向萧君默敬酒。萧君默不便推辞,便多喝了几杯,连楚离桑也被劝着喝了不少。酒过三巡,萧君默忽然感觉脑子有些昏沉,心跳也陡然加快。就在他疑惑自己为何变得如此不胜酒力时,坐在他身旁的楚离桑扶着脑袋摇晃了几下,便一头栽在了食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