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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鲁东南一个深深的山坳里,有个几百户人家的村子。

    所以用深深来形容,是因为我无法用诸如偏远、僻静、闭塞等字眼来准确地描绘它。正如木琴在一九七零年三月间第一次走进它时,曾竭尽全力调集一个高中生头脑中所有词汇储备,也没能挑选出一个令自己满意的形容词。

    它的四周是一派高山峻岭,只有一条小路如带子般若隐若现地飘出山外,通到三十公里外的县城。这条山路就如婴儿与母体之间的脐带一般,维系着村子与山外所有出入与信息的唯一通道。

    这就是生养了我的祖祖辈辈,后又生养了我的地方。

    据说,早在明洪武年间,东海发生水灾。我的祖辈——一对逃难至此的新婚夫妇,见四周高山蔽日,就想,即使将东海里的水倒扣过来,也不会淹没了这山的。于是,就安心居住下来。生息,繁衍,生生不息,繁衍不止,终于有了我们家族现在的一群。

    村子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杏花村。当然不是杜牧诗中的“杏花村”了。但观其名,知其意,杏花村的确不是徒有虚名的。山上山下,村里村外,墙东墙西,就连院子里全都长满了高大茂密的杏树。每年的三、四月份,山坳里一片艳色,花团锦簇,红白相间。远远望去,在这红白之物上方,便有一层淡淡的雾色,终日不散。其实,这是由杏花的香气粉脂凝结所致。待到五、六月份,即是杏黄季节。上下左右堆满了橘黄色的杏果,整个山坳如同一筐筐黄杏垛成的一般。路人只要不走出这山坳,伸手便可摘到肥而美、大又圆的杏果了,大可不必狼蹿虎跳或猴子般爬树攀枝以止住嘴中流出的馋唾。

    就是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杏黄时节,茂生伴随着一声蠕弱的哭声来到人世,宣告了宋氏家族第十五代人合理合法地顶起了一片蓝天,分享了一份品杏的福分。

    据说,茂生所以能来到人世,是当时年轻英俊又拥有一手好手艺的茂生爹一时青春冲动所致。

    当时,茂生爷和茂生爹都是那一带有名的山木匠。他俩做的推车床柜,其卯榫之牢,外表之光滑,无人能比。是故,拥有六间令人羡慕不已的房屋及殷实的家境。

    谣传说,茂生爹经常到杏林里挑选木料,已备做木工活用。经常去,就经常遇到一位山里女子在地里劳作。劳作之余,相互攀谈,由陌生到熟悉,再逐步地发展,就生起了爱情的小火苗。渐渐地,小火苗燃起了熊熊大火,烧昏了两颗年轻稚嫩的脑壳儿,便自然而然地孕育出了爱情的种子。最后,结出的果实就是茂生。

    老一辈村人都说,他俩的“野合”,把双方家人毫无情面地推上了无奈境地。茂生娘日渐鼓起的肚子,把当时当地所有世俗礼仪和祖宗颜面击得粉碎。以至于两家老人连媒人聘礼都顾不得张罗了,匆匆地将二人搬住到一起,像卸掉包袱般草草地完成了茂生爹的终身大事。茂生娘对如此潦草的婚事义愤填膺,却又有苦难言,遂于心底滋生出一股终生难泄的怨恨,对家人,对茂生爹,甚至对结婚三个月后便出生的茂生也另眼相待。

    之后的第四年,茂响以其骄横不安的哭声,震落了一地杏黄,郑重地向世人宣告了自己的降临。

    我这样说,并不是有意偏向老实的茂生,而故意诋毁蛮横的茂响。实际的情况是,茂响出生的那天夜里,山坳里刮起了一场百年罕有的大风。

    那个时候,村人刚刚扔下饭碗,仨一堆俩一伙地聚在街口门前,吸吮着杏熟时散发出的清香,兴致盎然地谈古论今,数说着家长里短。茂生娘腆着即将临产的大肚子,依靠在自家门框旁,咒骂着晚饭时剩有碗底的茂生。骂兴正浓的当口儿,肚子里忽然阵痛起来,且一阵紧其一阵。有过生产经验的茂生娘知道,肚里的崽儿已到了瓜熟蒂落的时辰。她立马叫茂生爹快去喊酸杏娘来接生,自己急急地进到了家里。

    在踏进家门的那一刻,那场大风突然而至,没有丝毫征兆,瞬间便席卷了整个山坳。坳里所有物件全都着魔般地疯狂起来,石头随风而跑,杏树随风而折,屋顶上的茅草随风而扬。那声音已不是单纯的风声,而是千万头野牛在嘶吼,在狂奔,在末日来临前的绝望悲鸣。

    大风整整刮了一夜,天明的时候才轻轻遁去。头天还是一身橘黄丰满妖娆的杏树,只剩下了瘦骨嶙峋的树干。地上铺满了厚厚一层金黄,像一块由黄杏织成的巨大地毯。踩在上面,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响。稍有不慎,一个趔趄倒下去,便滚一身污黄。

    现存的老年人一提起当年那场大风,都谈之色变,说是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就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风了。多年之后,刚从大学毕业正等待分配工作的钟儿听完了老人们近乎夸大其词的讲述后,曾不屑地笑笑,说,那不过是一场偶尔经过的龙卷风罢了。老人们就撇撇嘴,不再搭腔儿。其中的意味儿实浓,既有对无知狂妄小子的蔑视,更有对自己辛苦讲述却得不到回应的遗憾。

    当时,茂生爹双手捧着茂响这团粉嘟嘟的肉,愣愣地望着屋外凄惨的景象,忧虑忡忡地道,这崽子是精儿变的呢,准是祸害精。这家早晚得叫他给踢蹬了。说罢,他毫不犹豫地跨出屋门,向村后杏林深处走去。

    本家几个伯娘叔婶们莫名其妙地看着茂生爹抱着刚刚出生的茂响远去,还以为茂生爹刚得了个儿子,喜疯了。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茂生娘。她抬起产后虚弱的身子,摘肝掏心般地号啕大哭起来,一边臭骂着畜生不如的狠心男人,一边厉声喝叫着只有四岁的茂生,让他快点儿跟在爹的后面,找不到茂响,就一块死在外面别回来了。

    伯娘叔婶们终于明白了茂生爹异常举动可能带来的残不忍睹的后果,便一窝蜂儿地追了出去。刚刚追到村后,就见茂生爹独自一人甩着两只空手走回来。

    伯娘叔婶们七嘴八舌地追问,扔在哪儿哩。

    茂生爹不答话,嘴里一个劲儿地叨咕道,是精儿变的呢,我家可没造孽,千万别再来我家吔。

    伯娘叔婶们不再追问。她们一边扯开了嗓门儿喊叫着自家男人、娃崽儿的名字,一边一字散开,漫山遍野地搜寻着茂响。很快,有百十口子人布满了整个山坳,喊叫询问声此起彼伏。

    最终,还是茂生找到了茂响。

    他哭着跟在大人屁股后面,向村西溪涧处乱窜乱蹦而去。先是听到一声婴儿哭声,接着便看见一棵歪脖大杏树下有个隆起的杏堆。急急地扒开,便一眼瞥见了粉嘟嘟的茂响。他正贪婪地吸吮着脸上的杏汁儿。

    这事发生在一九四〇年农历五月初五,芒种也才刚刚过去了五天。在此之前,杏花村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过得平静而悠远,真可谓陶老夫子所向往的桃源境界了。此后,随着茂响的到来,杏花村便涌进了一股骚动气息。村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种预感:这平静而悠远的日子将不复存在,伴随而来的将是莫名地惊悸与不安。可以说,茂响的出生时间,正是杏花村五百年来历史变迁的分水岭。茂响的生日,特别是茂响出生时的那夜大风,给了杏花村人刻骨铭心的记忆。

    事实也确实如此。在茂响长到两岁,也就是时日熬到了一九四二年,山外不断传来隐隐地枪炮声。与过年时节燃放鞭炮的声音相比,那声音更有穿透力,径直穿透耳膜,掀起内心震颤,搅得人心里发毛,整日坐卧不安。不久,村里陆陆续续来了些山外的亲戚,说是日本人打进来了,瞪着猩红的兽眼,伸着长满红色猪鬃毛的爪子,见人就杀,见东西就烧,见了小孩竟敢放进锅里煮着吃。

    杏花村人震惊了,不祥的气氛笼罩了整个山坳。跑是无处跑的。如果有地方跑,山外的人就不会一窝蜂儿地拱进这山旮旯里。唯一的办法,就是躲。鬼子来了,阖村老小就往大山深处躲。这些被老祖宗选中的基业,成了后辈子孙们逃命的天然屏障。那时,人们都把躲鬼子叫跑鬼子。一旦有鬼子进山的传言,哪怕是猜测,全村老小便撇下猪狗鹅鸭树田院落,只带着早已备好的煎饼,一股脑儿地逃进深山密林里。

    其时,茂生爹用杏木做了两个精巧的背筐,自己一个,女人一个。一有情况,就把茂响放进女人的背筐里,自己背着煎饼,拉着茂生飞奔山林。如此惊弓之鸟般地整整忙活了六年。

    直到现在,杏花村人除了在若干年后接待过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日本商人外,谁也描述不出真正入侵中国的鬼子是什么样。也许是杏花村太深的缘故,连鬼子也不屑踏进或不敢贸然闯进这深山老林。由此说明一点的是,山里人终究没见过大世面,经不起外界丁点儿的刺激。一有风吹草动,便只顾自己吓自己,就这样白白自吓了六年。

    其实,也没有白吓。接踵而来的一次又一次动荡,如茂响出生时的那夜大风,无情地席卷着杏花村,席卷着杏花村的每一处人家院落。

    先是一年杏熟季节,来了一帮穿着杏黄色衣服的兵。他们将村里一茬精壮年全都带走了,老百姓叫“抓夫”。茂生爹当然也在其内,撇下了孤苦伶仃的茂生娘和十二岁的茂生、八岁的茂响,以及六间宽敞的房屋。他这一去,便如断了线的风筝,从此杳无音讯了。作为长子的茂生咬紧牙关,以自己稚嫩的肩膀,与茂生娘一起苦苦支撑起了这个行将破碎的庭院。之后,又来了土改工作组,说是解放了,把所有山林田地都重新进行了分配,并依各家各户的财产状况,划分了家庭成份。茂生家当之无愧地被划到了富农类。再之后,便是无数次地人为运动。头戴高帽胸挂批斗牌子的茂生娘,也无数次地在杏林院落间穿梭个不停。

    一次次地刺激,使杏花村疯狂了,更使杏花村人疯狂了。人们都不容置疑地说,茂生爹的话应验哩,真真地应验了呀。

    就在茂生娘呼天不应喊地不灵即将绝望的时候,一股巨大悲哀,伴随着惊人福气,双双降临到茂生家的门庭。茂生那一去无音信的爹,如天降仙爷般地有了音信。他死了,准确地说是牺牲了。他先被抓到**当差,后又随军起义,当上了解放军,并干上了营长,在抗美援朝中壮烈牺牲了。他当然成了烈士,茂生娘也当然成了军烈属。

    鉴于茂生爹的功绩,上面重新为茂生家划分了成份,列到下中农类,并给了一个去南京的招工指标。茂生娘在喜一阵哭一阵,哭一阵喜一阵,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后,开始细细盘算着这个招工指标怎样使用才能令自己可心可意。到底是给茂生好呐,还是给茂响的好。

    在茂生的记忆里,茂生娘永远偏向着茂响。或许是茂生娘觉得茂响刚出生时就遭遇了遗弃,全是自己的过错,就格外地疼爱他。在她与茂生吃苦受累,甚至快要绝望的时候,仍不让茂响下地干活,以至养成了他好吃懒做争强逞能的脾性,就此铸成了茂响坎坷的一生。这是后话。

    当时,为那个招工指标,茂生和茂响弟兄俩争得不可开胶。独霸惯了的茂响当仁不让,茂生也是铁了心地想到大城市里去逛逛。茂生是家中长子,自然得到了家族人的支持。茂响则是茂生娘的心头肉,她当然一心想叫茂响去。直到现在,茂生仍深感不平。自己对这个家出尽了牛马力,却始终没有得到娘的认可。

    鉴于茂生的决心和家族村人的舆论压力,迫使茂生娘理直气壮地找到公社,又跑到了县里,终于多争到了一个招工指标。于是,在村人妒嫉的目光中,茂生一家人举家搬迁到南京,进了工厂,成了一户正正经经的工人阶级家庭。过了几年,一位高中文化的城市姑娘走进茂生家,与茂生成了亲。她就是木琴。

    按一般人推测,茂生家至此应该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了,事实又恰恰相反。木琴的到来,才真正在茂生家掀起了大的波澜,并一直波及到杏花村,致使杏林震荡,以至杏花村人那颗脆弱的心脏也随之怦然迸碎了。这一切巨变,皆由木琴引起的。

    初时,南京的家还算平安无事。茂响养就的好动性格,什么都想干,却什么也干不成。一年多的时间,他就调换了三个工种,且干的时间一次比一次短,情况一次比一次糟。到了最后,没人愿意要他,只得自己赋闲在家。应该说,茂响应是南京城里较早一批待业青年。茂生娘一直没有事情可做,只是在家吃闲饭。这样,一家四口的所有费用全由茂生和木琴俩人每月几十块钱的工资来支付。一年之后,京儿又来到这个家里争饭吃,日子便愈显窘迫。

    如是这样,日子也能凑合着过。要命的是,茂生娘对茂响的偏爱已到了令人无法容忍的程度。好衣要济他穿,他和娘吃饭要开小灶,而每日累死累活的茂生两口子及尚在襁褓中的京儿只能自己动手吃大锅饭。茂响也已到了娶妻成家的关键年龄,成了茂生娘时刻牵肠挂肚的心病。推而广之,就列入了全家人重要议事日程。

    茂生娘逼迫茂生两口子四处网罗目标,几乎一星期便叫茂响相一次对象,却没有一次成功的。没有谁能看上茂响这样的懒散之人。茂生娘终日埋怨茂生两口子办事不尽力,就想以撒泼的手段催促茂生和木琴加快给茂响介绍对象的进程。于是,每日搜肠刮肚地想出些新鲜点子来闹腾。慢慢地,闹的范围渐渐扩大到四周邻居,程度也逐步升级。她四处谩骂茂生、木琴的不孝,对兄弟的不关心。甚至几次闹到茂生的单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数落茂生、木琴对自己和茂响惨无人道地虐待。以至,工厂几次给茂生行政记过处分。

    这时的茂响也积极与娘配合,或以绝食,或以砸锅摔碗相威胁。最后,他竟把一肚子怨气撒在刚刚几岁的京儿身上。或是让他在泥里水里摸爬滚打,或是在圆滚的小屁股上偷偷掐上一把,让他不歇劲儿地长哭,弄得家里哭声不断,四周邻居怨声载道。

    到了这个份儿上,日子便无法过下去。茂生哭着对木琴道,这日子没法过哩,咱俩离婚吧。你再找个好主儿,我和京儿回老家讨日月去。

    木琴捶打着茂生肩膀道,我看中的是你,不是你家。你走,我也跟你到山旮旯里去。

    就这样,在一九七零年的春天,茂生带着木琴、京儿和钟儿一家四口被迫离开了南京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里——杏花村。

    当时,钟儿只是几个月大的胎儿,被搁置在木琴肚子里,没有看到举家归迁时其场景的凄切。其时,正是杏花村杏花盛开香气袭人的季节。

    我的叙述,始于杏林,又将止于这片杏林。

    据茂生讲,七〇年的杏花村与三七年时相比,没有多大变化,依旧是杏林茂密,漫山遍野的杏花迎风怒放。杏花村人依旧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山里人家生活。几千亩山薄地以其微薄地收入,紧张地应付着上千口子人略显饥饿的肠胃。

    的时候,语气淡淡,神情淡淡。淡淡若村前池塘内那泓盈盈的碧水,平静若镜,无波无澜。其实,他有意隐瞒了一个重要事实。那就是,在回村的一段日子里,他的某些行为举止发生了很大变化。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令木琴惊诧万分,又欣喜万分。

    这种变化,早在他离开南京时的回归途中,就已显露出些许端倪。原本不太爱说话的茂生,竟然喜欢唠叨起来,像个农村主妇,喋喋不休地对木琴讲述着自己小时候的种种趣事劣迹,以及杏花村无处不在的美景妙处。举止殷勤,神情间堆满了谄媚讨好之嫌。随着回家路程的逐步缩短,这种变化愈加明显,以至烦腻到了让木琴厌恶的地步。

    木琴的肚子明显地鼓凸着,行动上多有不便。腹中的钟儿时常伸胳膊踢腿地活动,她就一直把手放在腹部上,不时地揉摸几下。与茂生愈来愈亢奋了的情绪相反,她的心绪越来越低落,话也越来越少。即便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也仅是用一个字或词来代替。

    在县城下了火车,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一下县城的模样,她就被茂生一阵风地拽到了汽车站,迷迷糊糊地坐上一辆发动机爆响整个车身也随之“哐哐”乱响的公共汽车。汽车在一路尘土飞扬地颠簸了个把小时后,把茂生一家人扔在了北山公社驻地的镇子上,又起身爆响着,向下一个车站尘土飞扬地驶去。

    木琴被汽车颠簸得浑身像要散了架,两条腿麻木得站不身起来。她想歇歇脚再走。茂生眨着放光的眼睛催道,咱得快走,还有十多里山路呢。要不,就得窝屈在山里过夜咧。

    木琴被茂生的话吓住了。她想,山里可怎么过,要是有什么野兽来了,别说京儿人小跑不了,自己也得先被野兽吃了。她急忙忙地挣扎起拙笨的身子,牵着京儿的手,跟随着茂生,向着镇子东面的大山里赶去,连镇子上有几条街几条巷子都没有看清。直到第二年春上,刚当上村妇女主任的木琴第一次参加公社召开的工作会议时,才第一次重新认识了这个拥有一条大街三条巷子的小镇。

    进山的路狭窄崎岖,且凸凹不平。随着山势抬升,如登楼梯般弯弯曲曲地向上升去,或隠或现地掩没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山谷里。

    山上已是一片嫩嫩的绿色,有尖尖的芽瓣缀满枝头。树下厚厚的枯草里钻出密密麻麻的细长野草,随风摆动,散发出阵阵浓郁的青草气息。间或有仨仨俩俩的山雀突然从眼前枝桠间匆匆掠过,飞向远处同样泛着青绿嫩黄的山间,丢下几声清脆的鸣叫。又有几只松鼠蹦跳在几棵高大盘曲的松树干上,警惕的小眼睛匆忙探视着周围哪怕一丁点儿的响声。一有动静,眨眼间便没了踪影。

    初时,京儿兴趣十足。他挣脱了木琴的手,跑在最前面,还不时地叫嚷着,要茂生去给他逮几只山雀或是松鼠。茂生就“嘿嘿”地笑着应道,哎,哎。

    他用毛巾把两只土黄色帆布提包的提系栓到一起,将提包一前一后搭在肩上,腾出手来搀住木琴的胳膊。他不时地替木琴擦一把额头上滚动的汗珠,还别有用心地轻轻抚摸一把她的手背和臀部。

    每到这时,木琴就毫不客气地一把打开他那只不老实的手爪儿,狠狠地瞪上一眼,说道,想作死呀,不怕孩子看见吗。

    茂生便谄笑着老实一小会儿,过一段时间,又不老实地重复一回。

    木琴疑惑地问道,你是怎么了,不是有病吧。

    茂生只是笑笑,脸红红的,就是不吭声。

    走了几里山路,京儿显然是自己跑累了。他赖在山路上不起来,哭嚷着要茂生背着走。茂生只得舍了木琴,抱起京儿,让木琴拽着背后的提包,一起向山的深处行去。

    城市里出生城市里长大的木琴头一次踏进这么深的大山,南京时的苦闷,旅途中的黯然,入山时的新奇,被愈来愈深的大山渐渐蚕食着。笨拙的身体犹如一枚轻飘飘的叶片,被遍野的新绿色彩冲撞着,一路挪移着,磕磕绊绊且不由自主地向绿意浓深处陷去。

    才走了不到一半的山路,俩人已被累得筋疲力尽。汗水早已打湿了衣裤,脸上的汗迹横一道竖一道,把俩人的脸面弄成了两张大花脸。衣服紧紧地锢在身体的每一个部位,极大地限制住了肢体的活动,两条腿酸软得连身体也渐渐支撑不住了。木琴头上的短发披散开来,上面沾了几枚草叶,既像一个乞丐婆,更像一个山鬼。

    她听到有山溪流淌的声音,便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到山石上,说什么也不走了。京儿已经在茂生的怀里睡熟了。他像只乖顺的小猫,小巧的鼻扇轻轻地呼扇着,嘴角上流出一线长长的口水。

    茂生把京儿轻轻放到并排在一起的提包上,自己重重地躺倒在山路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待气息平稳下来时,汗津津的身体被清凉的山风一吹,渐渐清爽起来。一路上的疲劳也在渐渐消退。

    木琴寻声来到相隔不远的山涧旁,不管不顾地趴上去,大口大口地喝了一肚子涧水。涧水清澈甘冽,不紧不慢地绕着涧中错乱的山石,轻快地向山下流去。木琴就着水中的影子,细细梳理着自己凌乱的短发。她心里还赞叹着这涧水竟这么清甜,是自己平生喝过的最好的水。

    这时,茂生也来到山涧旁。喝完水洗完脸后,他紧挨着木琴坐下来,伸手搂住木琴的肩膀,一个劲儿地盯着她的脸贪看。

    木琴边梳理着头发边奇怪地问道,你今天是怎么了。

    茂生把头靠向她的肩膀,两只手不安分地滑到她的**上,轻轻地揉搓着。他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嘴里热热的气息弄得她脖颈子痒痒的。

    木琴知道他想要干什么,还是问了句,你想干什么呀。

    茂生一边扩大着揉搓的范围,一边急急地回道,想在这儿和你好一下呗。

    ——不行,等到了家再说。

    ——咱都一个多月没好过哩,还等咋儿。

    ——让人看见多不好。

    茂生“嘿嘿”地笑道,这里连鬼影也没一个,怕啥儿哩。

    着,他把木琴的手紧紧攥住,放肆地伸进自己的裤腰里,按在早已坚硬如铁滚烫若火的男根上。那一刻,木琴避让的心情瞬间被熔化了。

    除了新婚的头一年里,他们如胶似漆,恨不得见天儿躺在一起滚到一处。那时的茂生雄壮得像头豹子,浑身有着使不完的气力。天一黑儿,他就拽着她往床上钻。待舞弄得筋疲力尽后,俩人才相互搂抱着睡去。天明醒来后,茂生还要死缠着木琴,死皮赖脸地舞弄上一番。有时,在午休的有限空闲,茂生也不放过舞弄的机会。那个时候,俩人就如贪嘴的猫,对**没腻没够,惹得茂生娘多次旁敲侧击地数落他俩。其实,茂生娘是怕俩人光顾了欢愉,把茂生的身体亏垮了。

    随着京儿的出生和茂响婚事的不顺,家中便时常燃起纷争的战火。俩人的心情慢慢灰暗下来,对房事的兴趣也慢慢缓了下来。房事的时间间隔越来越长,或是一星期一次,或是十天半月有那么一回。有时候,仅仅是为了应付公事,匆匆上阵,草草收场,以表明俩人还是夫妻,还是健康的有着正常生理需求的人。特别是近一个月以来,因了回迁的两难选择,再加上木琴一家人对她随夫回迁的坚决反对,弄得俩人茶懒咽觉难眠,更是没了一丁点儿的房事**。

    木琴体内蕴藏的**,在茂生毫无顾忌地挑逗中爆燃起火焰。她被揉搓得全身燥热,又浑身瘫软得像一堆柔柔的棉团,被茂生灼热的**烧烤着,渐渐熔化成了一潭柔水,流淌进男人的心窝里。就是在这个眩晕的时刻,木琴仍不忘颤声提醒着急切地为自己宽衣解带的男人道,别动了肚里的胎儿啊。

    茂生的举动略略缓了缓,但仍没有丝毫地犹豫和间断。他把自己的衣裤退下,铺在涧边略微平坦点儿的草地上,又俯身抱起微喘着的女人,轻轻放到上面。他爬到女人的身后,抱紧白皙丰满的身子,将下体贴靠在女人的体外,轻柔地研磨着。感觉到滑润了许多后,便轻轻地送进去。

    茂生在感受着一次次有节奏地冲撞所带来快感的同时,惊喜自己又重新恢复了先前猛豹的状态。俩人忘记了身外世界,只感觉到对方既飘渺又真实的存在。欢愉的浪潮把俩人一次次推向浪尖,又一次次跌进深渊。在升起又跌落的瞬间,贪婪地享受着相互馈赠的幸福。

    直到有崽子的啼哭声传来,俩人才激灵灵地清醒过来。俩人这才想起,京儿还孤零零地睡在山路上。此时,茂生已是控制不住自己,一泄如注了。

    多年以后,当木琴再次站在这个地方的时候,脚下已不再是略显平坦的草地,而是一条宽阔平坦的贯通杏花村与北山镇的大路基石上。

    杏花村的夜晚并不宁静,始终处于一种隐隐地喧闹氛围里。犹如潮汐涌落的声响,忽而“唰唰”地破空奔涌而来,忽而无声无息地悄然隐退,悉数散进绵延不绝的山脉峰岭里。连同明晃晃的月光,一如四处流淌的清澈涧水,泛着清凉凉的温度,充盈在每一处所能达到的空间。

    月光悄无声息地漫进山洼田脚,漫进村头院落,漫进窗棂门缝,肆无忌惮地映亮了三间没有任何隔墙的屋子,使通间的屋内明亮若昼。优柔的辉晕似乎散发出“咝咝”微响,与屋外如潮汐涌落般的声音呼应着,唱和着。

    赶了十多里的山路,再加上几天来旅途中的辗转劳顿,困乏的茂生与京儿已经酣然睡熟了。木琴却连一丝儿睡意也没有。她直挺挺地躺在用木棍和土坯临时搭建起的床上,听着屋外忽远忽近的声音,嗅着满屋里浓重的牲口粪便气味儿,心里空落落的。她不知自己毅然抛弃父母家人,跟随茂生来到这个深藏大山腹地的陌生小山村离,到底是自己一时的意气用事,还是明智地选择。

    下午,经过漫长的山路跋涉,在自己渐渐支撑不住而感绝望,即将放声大哭的时刻,在那个山涧边,那个略显平坦的草地上,是茂生及时给自己注入了一种新的**和活力。木琴并不是一个对**十分贪恋的女人。在与茂生的几年夫妻生活中,每每都是茂生的兴趣高一些,主动一些,而她始终处在被动的位置上。一旦茂生的主动出击激发了她体内蕴藏的**,她的感受似乎又要比茂生的感受还要深,还要浓。

    几个月来的家事纷扰和艰难地掂量选择,让她早已忘记了夫妻间还有法定的生理所必需的抚爱。她像一只被重重猎网死死缠住的小兽,拼命地挣扎,无助地哀嚎。在终于横下心肠撞开重重猎网一路随夫北上的途中,她不能自控地一遍又一遍盘问着自己,这样的决定是对了,还是错了。俩人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那点儿家业,被远远地抛在了南京。现在的自己已是两手空空,像一个沦落街头的乞丐。她什么也没有了,只有焦虑与苦闷相伴相随。

    正是在那个绝望无助的时候,是茂生给予了她真实而狂热地拥有。她突然明白,她还不到沦为乞丐的地步。她还有丈夫的爱抚,还有乖顺的京儿和腹中快要面世的鲜活生命。更主要的是,她还有健康的身体,充满活力的青春,有着对未来的憧憬与渴望。自小刚强的她在心里重重地告诫自己,没有过不去的沟坎,没有走不通的路径,相信自己,别趴下。

    终于站在杏花村的村口上时,她的美好愿望立即被眼前的现实击得粉碎。她的决心再一次动摇了。

    杏花村座落在一个山环里,四周是耸立的高山峻岭。漫山满坡的杏花像一层厚厚的滚动着的锦簇云团,罩满了这片宽阔的山坳。

    村中的院落错落无序,散落在山坳的底部。每一户的院落都是单门独户的,没有山外村庄里山搭山墙挨墙的整齐和平坦。高处的房屋可能就建在低处人家的屋顶上,低处院落里的人需仰头卡腰高腔,才能与上面的人家对话。而低处人家院落里的任何举动,都会处于高处人家无意偷窥的视野内。幸亏有茂密的杏树疯长在墙里院外,堪堪遮盖了点儿需要存放**的场所,像茅厕之类的地方。

    初时入目的景象,让木琴好生欢喜。随之,又有众多的乡亲听说茂生一家回归了,便一窝蜂儿地奔来,嘘寒问暖,追长问短。问得最多的,也最敏感最切中要害的是,好好的城市工人不干,干嘛非要窝屈回山旮旯里来刨土坷垃寻饭吃呢。这个问题一时不好明说,而且也一时说不明白,就弄得茂生面红耳赤狼狈不堪。吞吞吐吐了大半天,连他自己也不知到底说了些什么,净冒虚汗了。

    木琴也替茂生着急,想替他解围。她与村人又都陌生得紧,插不进话去,就不时地轻声呵斥着京儿不要到处撒欢疯野。村邻便把注意力集中到了木琴身上,直夸茂生有福气,领回这么俊的一个媳妇。脸白得赛过艳艳的杏花,还给生了这么招人喜爱的娃崽儿,真是老祖坟上冒出了青气,长出了蒿子。这一场轮番轰炸式地夸赞,让木琴心里惶惶的,又甜甜的,像喝下了几口蜂蜜水一样。

    茂生赶紧替自己解围,向木琴一一介绍,哪个是大伯小叔,哪个是大娘婶侄儿。弄得木琴晕头转向,左右点头问好,却一个也没能记清楚。

    这时,过来一个汉子,催促着众人快去上地干活。他说道,有话回头再唠嘛,得赶紧把茂生家安顿下才是正事。

    木琴记住了他的名字,叫酸杏。他是村子里的支部书记,比茂生大一辈。木琴应该叫他叔。

    茂生爷当年创建的六间房屋仍在,只是被生产队临时充作了牛棚。破烂的院子里到处陈横着料草、木棒及牛粪。院中的隔墙塌得仅剩半人高,且长着一丛一堆的野草。站在东院里,西院的景物一目了然。

    东院里的三间房屋是存放牲口草料,兼做饲养员睡觉的地方。西院是圈养牲口的场所。酸杏的意思是,没想到茂生会这么突然地回来,一点儿准备也没有,就暂且把东院的屋子收拾出来,先安下身。随后,大队赶紧调整,把院子如数让出来。至于锅碗瓢盆等生活用具,先让自己女人从家里匀出一些过来,对付着使用。柴米油盐等生活必需品也先从生产队里借着,随后从年底工分里扣除。这样的安排,让茂生感激涕零,也让木琴无话可说。一家人便满心欢喜地接受并照办了。

    屋内的墙壁在月光的映射下,显得灰蒙蒙的。想是屋子建的年头多了,四周的墙角裂出小拇指粗的裂痕。西边的隔墙有点歪斜,墙角的裂痕似乎还要宽些。西屋里隐隐传来饲养员的鼾声,均匀沉稳,与茂生响亮的呼噜声遥相呼应,一高一低,一长一短,一急一缓。

    躺在这样的环境里,特别是充斥着满鼻的牲口气味儿,木琴愈加感到陌生,继而惶惶不安起来。一股莫名的委屈从心底骤然升起,向上强烈地撞去,又被自己狠狠地咽下。再撞上去,又被艰难地咽下。如此反复折腾了一会儿,木琴的眼泪终被慢慢地憋了出来,咽喉也隐隐地疼痛难受。

    她用牙死死咬住枕巾,提醒自己千万别哭出声来,但还是有不连贯的“咕咕”响声从口腔里冒出来。她有些后悔,后悔自己的决定,后悔自己不顾父母死命阻拦就贸然做出的轻率决定,最终给自己带来了今天这样尴尬的境遇。她想家了,是从内心深处涌出的欲生欲死般强烈的思家之情。

    她想南京城里自己的小窝,虽是终日有磕绊和吵闹,那儿毕竟是自己熟悉和拥有的地方。她想父母,想兄弟小妹。长久地聚集在一起,总感到烦乱得很,每个人都有这样或那样的缺点,令自己无法忍耐。而今远离了他们,竟又有着那么多的优点和好处一下子从脑海深处翻涌出来。她甚至觉得,每个人平时难以忍受的缺点,现今竟统统变成了优点,而自己却连享受一下这诸多缺点的机会都没有了。

    西屋破烂的门“吱呀”地响了几下,有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路声。紧接着,便传来西院小便的响亮声响。这声响,在山村静谧的夜晚显得异常刺耳。是西屋的饲养员起小夜了。随后,又有屋门的“吱呀”声,不久便传来饲养员隐隐地鼾声。

    这时,茂生也已醒来。他翻身下床,推门而去。小便后,又窸窸窣窣地爬上床,紧挨着木琴躺下。他发觉木琴的肩膀正轻微地抽搐着,便搂住她,悄声问是咋的了。

    木琴回一句,没事,睡你的。

    茂生感觉到了一丝异样。他把木琴的脸扭正,发现她的脸上沾满了泪花,在月光里泛着晶亮的光泽。

    茂生吓了一大跳儿,急问道,咋儿的哩,是谁招惹你啦。

    木琴把头伏进茂生的怀里,哽咽道,刚哭出来,心里好受多了。

    茂生明白了,是自己委屈了女人,让女人难过伤心了。他用手轻轻抚摸着女人的头发,抚摸着女人腻滑的脊背和丰满的大腿。他只能用抚摸来安慰自己的女人,也藉此减轻自己内心里对女人的愧疚。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来宽慰自己的女人。现在的境况,让茂生深深地感到自己的无能和失败,是一种作为丈夫的无能和男人的失败。

    长时间地抚摸,慢慢驱散了木琴内心的哀怨,代之以柔柔的温情充盈在体内。身体开始燥热起来,有一种无法按捺的冲动在体内穿梭着。呼吸渐渐急促,手也不由自主地游走在丈夫的肌肤上。

    茂生感觉到了这种无声地召唤,也愈加认真地爱抚着自己的女人。他知道,除了自己还能给予女人这点最起码的温情外,其他的,什么也给予不了。他的下体已经苏醒,开始快速地胀大。在女人柔软的手掌托住那累累的一堆时,茂生的下体已达到了胀大的极限。他忍住不举动,仍是耐心地抚摸着女人的每一寸肌肤,并把抚摸的范围集中到女人毛发丛生的私处。那里已是**横流,润湿了毛发,润湿了腿根,滋养着俩人日渐憔悴的心魂。他要用自己仅存的男人本能,给予受苦受难而又无力相助的女人以最大程度地慰籍。

    在俩人感到快要窒息的时候,茂生爬到女人背后,把鼓胀得难受的命根戳入女人体内,随之不能自控地抽送着。难言的欢愉淹没了两颗无助的心魂,冲撞回旋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俩人先后不由地发出了荡人心魄的呻吟声。直到坚坝决堤,直到最后一片秋叶飘然落地,直到所有能量干净彻底地注入另一个体内,这种呻吟声才慢慢遁去。

    俩人轻飘飘地瘫倒在床上,细细体味着尚未远去的柔情。屋外渐远渐近的潮汐声重又漫漶过来,钻入此时俩人异常灵敏的耳朵里。这个时候,木琴蓦然发觉,西屋均匀沉稳的鼾声早已没有了,只有轻微得难以辨识的床动声响。良久,又传来一声轻轻地如释重负的叹声。

    木琴下意思地把丈夫向外推了推,两眼快速地瞄了瞄西边隔墙上的裂缝。那里似乎藏有一双偷窥的眼睛,在悄悄地注视着自己。她有些后悔,后悔刚才忘我的举动和无提防的快意痴迷。

    木琴想,明天什么先都不干,也要快点把屋内的墙壁全部泥抹一遍。

    木琴来到杏花村已有些日子了。初来时,对山村生活的种种习性由看不惯而有意抵触,到强迫自己忍耐顺从,再到后来慢慢地接受,并积极主动地去适应。因了适应力强的优势,她渐渐融入了这个闭塞的环境,心情也逐渐开朗起来。

    她原本就是个心胸豁达的女人,且精明倔强,遇事身先士卒,有着较强地团队影响力和号召力。甚至其言行举止间无意中透露出的个人气质和魄力,令那些自以为是的男人们也时常自愧汗颜。她的这种品性,并不是到了杏花村后才显露出来的。早在南京工厂里时,她就已经施展得得心应手了。木琴在南京的工厂车间里,一直干着小组长的角色。在拥有二三十口子人的车间里,集聚着大男人、小青年、老婆、姑娘……构成复杂的各色人等。木琴在工友中的影响力,却超出了那个整天装腔作势牛皮哄哄的车间主任。那主任在恨极无奈的时候,曾私下里恶狠狠地咒骂道,这女人也就是裤裆里没有吊着根**棒,不的话,非得能上了天不可。

    回到杏花村的第三天,木琴和茂生都被划到了第一生产小队,早晨出工,傍晚收工,日子过得甚为规律。京儿太小,又没有老人在家看护着,只得由木琴带在身边,与大人们一同出工收工。对此,生产队长宋茂林很有意见。

    一次,茂林郑重其事地来到酸杏家,边吸着酸杏递过来的优等烟叶,边埋怨道,大叔,茂生家的也太不像话了,净搞特殊化。上工总带着个小尾巴,影响生产不说,群众的意见大嘞去哩。

    酸杏一手握着长杆的烟袋锅,一手使劲儿抠着脚丫子。他笑笑,不接茂林的话茬。酸杏干了多年大队支部书记,掌管着全村上千口子人的衣食住行,天天穿着全家唯一一双胶鞋,日理万机地到处开会、讲话、检查、训人,哪有空闲与社员一起下地干活。这样一来,身体倒是轻松得很,只是染上了脚气,五冬六夏地痛痒。一有空闲,他就不自觉地在脚丫子上抠挠上一阵子。

    他在心里骂道,还干生产队长呐,这点儿屁事也要汇报的话,要你个生产队长干嘛。再说,她家连个老人毛儿也没一个,让她见天儿蹲在家里看孩子,那个影响才真是大嘞去哩。心里骂归骂,面子上却是不置可否的样儿,让茂林自家猜去吧。

    茂林又说,她家的屋子咋办。让出来的话,队里的牛就得栓在村头上,二叔也没地儿住哦。

    这个问题不得不引起酸杏的慎重考虑。

    队里的饲养员酸枣是他的亲弟弟,四十来岁的人了,至今还是单身一个人过日子。父亲过世得早,没有给兄弟俩积攒下多少家业。倒是为了给他治病,兄弟俩反倒欠了一腚的债。酸枣又因为家遭横祸,连媳妇带家产全被一火焚之。要不是酸杏从小就有当官的福相,年轻轻地就进了大队领导班子,恐怕现在也是光棍儿一条。

    杏花村共有三大姓。以会计振富为代表的李姓,是第一大姓,占了全村人口的一半左右。以茂林为代表的宋姓,占了将近另一半的人口。以酸杏为代表的贺姓,仅仅只有十几户人家。酸杏所以能牢牢地占住支书这个重要位子,一方面得力于他的沉稳性格和对人事关系的调和力。他的处事原则是“稳”,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又善于巧妙地斡旋上上下下方方面面的关系。由是十几年来的风风雨雨,并没有给他及杏花村人带来过多大的打击和伤害。村人都夸酸杏为人厚道、本分,是杏花村当之无愧的掌家人。另一方面,宋姓的人不抱气,遇事好穷争恶吵,做事张扬霸道却又没有心计,见不得李姓人家的小心眼儿小算计。李姓人家尽管工于心计,关键时候也能抱紧一团儿,遇事一致对外,却又私心过重,有自己的就别想让外人沾上一丁点儿的荤腥。因此,李、宋两大家族总是捏合不到一起,经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琐碎事争争吵吵,甚至大打出手。这样的对垒局面,便愈发突显出酸杏的宽厚和公道来。在经过几次大的事变后,公社决议让酸杏干村支书,再让茂林干生产队长,振富做会计,以均衡各方势力,终于使杏花村安稳下来。

    酸杏认真地盘算了一会儿,抬头反问茂林道,你看咋办好哦。

    本想让酸杏拿个主意,却反过来让自己拿主意,茂林心里直骂酸杏这个老滑头。茂林紧张地想了半天,才试探着回道,要不,西边三间屋子咱先用着,让茂生兼做饲养员,比别人多拿点儿工分。要是他的崽娃儿大咧,要娶亲啥儿的,队里立马腾出屋来,还他家就是。

    酸杏神情专注地抠挠着自己的大脚丫子,半响儿才道,留两个饲养员,队里的开支太大了,社员也会讲闲说呀。

    茂林知道,自己又冒冒失失地犯了一个严重错误。他赶紧改口道,要不这样算哩,还是让二叔一个人干饲养员,年底大队给茂生家多加点儿工分。你看行不。

    酸杏又笑笑,说,队里的事,你就看着办吧。就是乡里乡亲的,别弄出啥矛盾才好。

    当天晚上,讨了主意的茂林就风风火火地来到木琴家。

    茂生刚吃过晚饭,正在院子里精心地收拾着旮旮旯旯里的垃圾。按照木琴的提议,茂生热情高涨地把屋里屋外的墙壁重新泥抹了一遍,又把院墙垒砌一番。他和木琴还放养了一群鸡苗和鸭苗,整日唧唧喳喳地叫,使原本残破不堪的院落里呈现出一派生机,向村人显示着自家的满足和惬意。

    木琴正挺着大肚子在屋内洗涮着窑制的盘碗。盘碗都是从酸杏家和左邻右舍里凑借来的,连同吃饭的木桌也是。

    京儿一撂下饭碗,就跑到西院里,跟酸枣玩耍去了。酸枣没有留下自己的娃崽儿,却异常喜爱娃崽子。特别是京儿,见了就亲不够。不是用粗硬的胡茬蹭京儿细嫩的脸蛋,就是把他一次次地往空中抛去,再稳稳地接住。惹得京儿抽空儿就与他撕缠在一起,像上了瘾似的。

    木琴两口子见茂林进到自家,颇感惊讶。俩人忙往屋里谦让,茂生递上烟,木琴倒了碗水。

    茂林若无其事地瞥了眼木琴,心里暗想,茂生这小子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出外几年,竟领回这么俊俏风韵的城市娘们儿。俊不说,还是个高中生,在全村里算是文化水平拔尖的了。人又生得活性儿,总是不知不觉地抢别人的风景。要是雪娥能及她的一半,或是能与她厮磨上一个晚上,就是死了也知足了。这么一想,下腹部就感觉发热,一股暖流从底部往上缓缓涌动,大腿根上隐隐地痒痒了几下。茂林赶紧提醒自己,这儿是啥地界,咋敢胡思乱想啊。

    茂林装模作样地谦让了一阵,便官气十足地端坐着,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木琴两口子的殷勤接待。

    天南海北地闲扯了一会儿后,茂林就把话题转到了屋子上,把与酸杏商量好的意见和盘托出。他还一再说,这是酸杏的意思,也是村里研究的意见。

    所谓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茂生本就对村里热情地接待远道而来的自家而充满了感激,又听说是酸杏的意见,现在家里吃饭喝茶的桌子还是酸杏送来的,人家替自己想得这么周全,自己还能说些啥儿哟。他没顾上征询木琴的意见,自作主张地回道,好哩,好哩,就按村里的意见办嘛。

    听完茂林的话,木琴当时就愣了一下。她刚想接过茂林的话头说上几句的,却让茂生这么不知深浅地一搅合,想说的话又被自己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她狠狠地瞪了茂生一眼,随后又跟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附和着茂生表达了一番自己对村人和村干部们的感激之情。

    木琴的这一细微举动,恰被茂林瞧在眼里。他见事情落实得很顺利,生怕坐时间长了又要节外生枝,便赶忙站起身朝外走。他边走边说道,要是没啥意见,咱就这么办哩。我得赶紧家去,老母猪这两天就要下崽儿,得夜里看护着。

    茂林家住在村前的一处池塘边,是个五间屋的破宅子。院墙早被风雨剥蚀得仅剩了半截墙栅子,只有半人高。别说挡人了,就是一条笨狗,也能一跳跃进院子,惊得满院子鸡飞猫跳的。

    有一天中午,茂林的老婆雪娥正在自家院子里上茅厕解手,被到南大河里洗澡的小崽子看见了。崽子们便无意中说了出去,偏偏又叫村里的几个光棍汉子听了去。于是,这几个光棍汉子蹲坐在河水里,耗费了几个中午的工夫,边撕扯着自家的**卵,边你一句我一句地胡诌乱编,终于凑出了几句顺口溜:

    大白腚,光溜溜,蹲地上,冲沟沟儿;

    白也冲,夜也冲,冲出一根肉虫虫儿。

    肉虫虫,黑黢黢,扯着蛋,连着皮儿;

    白也钻,夜也钻,钻出一井**水儿。

    茂林不知就里,也跟着四处起劲儿地传播贩卖,引得几个光棍汉子笑岔了气。他们还得暗地里使劲儿憋着,万不敢承认是自己的杰作。否则,茂林不劈了自己,也得给自己一辈子小鞋穿。

    直到有一天,也不知是谁说漏了嘴,将编顺口溜的原委泄露了出去,又辗转传进了雪娥的耳朵里。

    夜里,茂林正与雪娥翻江倒海地折腾着夫妻间的那点儿破事。**难禁之时,茂林下边用着力,嘴里就冒出这串暧昧的顺口溜。还没说到一半,被雪娥奋力地一推,便赤条条地滚落床下。茂林愣了,不明白雪娥刚才还颤巍巍地催促自己再使使劲儿,咋就眨眼间变成了六亲不认的吃人老虎了。

    雪娥嚎啕大哭道,外人作贱我,你也跟着作贱,叫我可咋出去见人哟。

    茂林明白后大为光火,一连几天追查编造顺口溜的人。虽是没有查出顺口溜的编造者,但也有效地阻止了其流毒的蔓延。这首顺口溜也随即悄悄地转入了地下,人面上早已销声匿迹了。不过,院墙仍是原样不动地陈横在那里。茂林只是把茅厕的周边用玉米秸子密密实实地裹了起来,挡住了墙外那些想要偷窥的贼眼。

    茂林家的母猪的确快要下崽儿了,但不是这几天,还要十多天的时间。茂林急匆匆地赶回来,不仅仅是怕木琴反悔,更主要的是看见木琴风韵的身段,竟勾起了下边的那根弦儿。他的底根儿早已蠢蠢欲动了,弄得浑身火烧火燎地难受,像掉了魂儿一般。茂林的身体壮实,脾性烈,yín性大,花样又多,隔天就要与雪娥滚上一阵子。雪娥顾不得愿意或不愿意,只得随和着他,有苦也不敢对外人讲,免得遭人嗤笑。

    茂林的儿子棒娃和闺女草儿正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玩耍,雪娥坐在旁边给棒娃缝补裤子。茂林里里外外地磨蹭了大半天,好容易熬到天大黑了,便忙不迭地把棒娃和草儿撵到了西屋的床上。他闩紧门,转过身来,只是几把,就把自己身上的单筒子裤褂褪下。他又凑上前来,就要解雪娥的衣服。

    雪娥惊道,天还早,娃儿们还未睡实落,你急啥儿吔,等等嘛。

    茂林边往床上拽雪娥,边嘟囔道,人家等不及嘛,再等就要胀裂哩。

    雪娥叹道,你咋这样贪嘛,不怕把自家身子搞瘫了呀。俺们娘仨儿可指靠着你的身子骨过日子呢。

    茂林把雪娥紧紧地揽到自己怀里,用长满老茧的手掌揉着她胸前那两只硕大的**。他又让雪娥把手紧紧握住自己硕挺的粗根儿,自己眯起了眼睛,细细咂么着**带来的快感。

    他俩被撮合在一起,可说是天生的一对地作的一双。茂林的命根儿大,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被称为驴根儿。雪娥的**大,腚盘子也大,也是村里数得着的。俩人做事的时候,茂林时常自豪地对雪娥道,也就是我的**子能配上你的**,那些个男人长得个个儿像豆虫,就算活起来,也不过是条泥鳅罢了。雪娥就很幸福地积极配合男人的举动,以引出男人更多夸赞自己的话头来。

    茂林对雪娥浑身上下长出的零部件还是很满意的,特别是对她的**和腚盘子尤为满意。只是对她的私处,有种说不出来的怕意。她的私处长得与别人没什么两样,只是周围光秃秃的,没有一根阴毛。老辈人常说,男人无毛,是谓青龙相,克妻妨子;女人不长毛,是谓白虎相,克夫败家。茂林就时常趴在她的大腿根儿上找寻,希望能发现哪怕一两根毛也好。偏偏就没有,只有细小的汗毛遍布四周。行房事的时候,他总是带有些许的别扭心理。

    今晚,茂林一改往日做派,情绪出奇地亢奋,下体也难得地饱满炙热,以至雪娥都明显地察觉到了。

    她问道,今晚这是咋的了,不是昨晚才弄过的么。

    茂林不答话,只顾奋力地戳弄着她,快意地轻声呻吟着。他满脑子里晃悠着的都是木琴的身影,想象着被压在自己身下不断扭动着身子的,就是木琴的身子,似乎就真是木琴的身子了。情急处,他一泄而出,随之脱口喊出木琴的名字来。

    雪娥没有听清他含糊不清的话,以为他随口叫了一声“母亲”。她不解地问道,叫你娘做啥儿吔,她都早死多年哩。

    茂林知道自己只顾了快意,无意中说漏了嘴。他吓得闭目噤声,不敢再胡乱言语。

    休息了一会儿,雪娥又道,明儿,老鬼振富家的银行要到镇子上去相亲。豁牙子今黑儿走来,叫我去帮场。你说,我去还是不去。

    ——得去呢。

    ——我就是不愿去帮那死老鬼。那一家子人,没一块好饼,净想着占人家的便宜。年底队里结算的时辰,对不上帐目,他光往你头顶上扣屎盆子,倒是把自己撇得溜儿清。要不是酸杏主持公道,公社不得把你早处理了呀。

    茂林恨道,我记着呢,便宜不了那老鬼。这相亲的事,还是得去呀。人面上的事,别让老鬼逮住了话柄,落了咱的理短。

    ——那我就去了哦,可是你叫去的呢。

    茂林笑笑,翻身搂着自己的女人,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李振富的家里呈现出一片忙碌景象。天还不亮,振富老婆豁牙子就起了床。她脚不沾地地忙着洗脸,扫地,抹桌子,弄得屋里屋外叮当乱响。

    振富蜷缩在被子里,刚要迷迷糊糊地睡着,就被惊醒了。再要睡着,又被惊醒。反复几次折腾,振富恼火了。他把缀满补丁的薄被子一掀,光腚拉叉地坐起,朝豁牙子骂道,死婆娘,起这样早,是寻死呀,还是投胎呐。

    豁牙子没敢回腔儿。她轻巧巧地一头拱进锅屋里,点火烧水。

    今天是豁牙子自结婚成家以来最激动人心的日子,甚至比自己刚结婚时还要激动上几分。自己忍气吞声地苦熬了二十几年,终于要熬出了头,当上婆婆了。

    豁牙子的娘家在山外,兄弟姊妹多。当闺女时的日子虽说困苦些,总还是快快乐乐地度过了那段美好时光。在媒人把她介绍给山里的振富时,她足足高兴了大半年。她曾偷偷地打听过,山里的老李家可谓是个大户人家。人是个个地精明,会过日子,家境也富裕。光是定亲的彩礼,就让村里的小姐妹们馋得直流口水。谁知,嫁到振富家后,她才明白过来,居家过日子,光眼馋家业不行,人好才是第一位的。振富在外面谦虚持重,不管老人小孩,统统能打成一片,没人当面说过他一个“不”字。一回到家里,却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端起一家之主的架子,阴沉着脸,不吭不响。偶尔说出一句话,能把人给噎死。想是在外面沾上些不如意的事,又不好对外人发作,就回家里拿她发泄。或是不分时辰地与她干那种事,或是骂骂咧咧地摔碗踢盘子,或是撸胳膊挽袖子地踢打。这一切,她都悄悄地忍着。出了门,对谁也不敢诉说。

    年轻的时候,振富还稀罕她,隔三岔五地与她好上一回。她也替男人争气,一口气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一个闺女。想是振富盼发家盼疯了,给大儿子取名叫银行,二儿子叫洋行。到了小闺女,振富嫌她生了个赔钱的,就取名叫挂儿,意思是把她从家里挂出去,谁愿要谁就拿去。等儿女们一天天大了起来,她也渐渐地老了下去。还因为上山拾柴时磕掉了前门牙,说话兜不住风,显得口齿不清,振富便愈加厌弃她,碰都不想碰她。甚至到了晚上,俩人躺在一张床上合盖着一床被子,他竟然不避她,自顾自地用自家的手指打yín炮儿,还咿咿呀呀地乱叫。她只有暗地落泪的份儿,从不敢声张,或是在男人面前表露出什么来。

    振富的家教也严,不仅把她管得整日大气不敢喘,就连儿女们也都对他敬畏三分。娃崽儿们见了他,能躲就躲,如同见了瘟神一般。除了洋行外,银行和挂儿被管得见天儿窝窝囊囊畏畏缩缩的,上不了人事场。

    豁牙子一直盼着儿女们快快长大,早早成家。盼着他们单支门另起灶地过自己舒心的日子,不再受老鬼的气。她的高兴,一部分是为自己辛辛苦苦拉扯了多年的儿女而今终于有了好结果而高兴。更多的是,她替银行高兴,为银行今后将要过上的红火日子高兴。

    在豁牙子烧满了一大锅水的时候,天已大亮了。振富和儿女们也都起了床,忙忙活活地洗脸叠被,给银行穿戴新做的衣服。

    银行的新衣是豁牙子求喜桂媳妇满月做的,蓝棉布的国防服,再配上一双黄帆布的解放鞋。新衣服一上身,人就精神了很多。银行有些腼腆地左右拽着前襟衣角,兴奋得脸上红扑扑的。

    振富见不得银行呆头呆脑的傻样。他训斥道,到了镇上你三哥的饭店里,要机灵些,别像霜打了茄子似的蔫头搭脑哦。

    正说着,雪娥轻快快地进了门,见了银行就直夸好看。她大声说道,那头要是见了咱银行,不得今儿就想跟了来过门儿呀。

    振富笑道,这得全靠他嫂子你帮衬呀。

    随后,又有振富的本门兄弟四季媳妇兰香和贺姓家的喜桂媳妇满月走进来。她们都是豁牙子昨晚按照振富的吩咐央求来,一起陪同银行去镇上相亲的人。

    豁牙子原本还想邀请兰香的二妯娌桂花和三妯娌金莲的。因为振富嫌弃四喜媳妇桂花生了仨丫头片子,是个没儿的命,不吉利。金莲前几天刚刚与丈夫四方闹了别扭,正在相互赌气,不肯见四方。豁牙子只得作罢。

    几个人匆匆地吃了豁牙子打好的荷包蛋,抹抹油光光的嘴巴,丢下句,你老两口子就等好儿吧,便急急地往山外的镇子上赶去。

    振富所说的“你三哥的饭店”,其实就是供销社饭店,四季的三弟四方在店里做厨师掌大勺儿。老李家的人一提起镇上的这个饭店,统统称之为四方的饭店,从不说供销社饭店。说的时候,总有一抹自持的优越感炫耀在嘴脸上。

    供销社饭店是整个北山公社唯一一所饭店,也是全公社最气派最晃眼的建筑了。饭店由整块的石条垒砌而成,灰色水泥瓦苫顶,占据在镇子大街的中心地带。高大的门面上,用水泥雕出一个大大的五角星和一行模仿**手迹的“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又统统用红漆上了色。在四周低矮破旧的房屋围墙衬托下,远远望去,饭店就显得鹤立鸡群般地与众不同。

    饭店进门是一个宽敞的门厅,里面一溜儿两排摆放了十几个大圆桌子。桌面上沾满了厚厚一层油迹,泛着黑乎乎油腻腻的色泽。

    银行一行几人急匆匆赶到的时候,已是十点多钟了。饭店里还没有食客,显得冷冷清清。只有两个服务员在掀桌子摆凳子,叮叮哐哐地打扫着卫生。

    兰香大步地走在前面,带着缩手缩脚的银行、满月和雪娥径直闯进了大厅。兰香还没来得及问话,就让一个服务员一阵机关炮似的呵斥了一顿。她尖声尖气地嚷道,谁让你们进来的,是谁让你们进来的,没看见这儿正打扫卫生么。眼睛都长后脑勺上咧,没见还不到卖饭的时辰么。这么猴急地进来,是要做啥儿哟。弄脏了新扫的地面,你给重新打扫哦。

    另一个接腔儿道,乡下人哟,没见过世面,还不懂规矩么。

    兴冲冲的几个人顿时蔫儿了。走不是,退又不是,左右不知咋办好,就连自己的手脚都不知放哪儿合适了。兰香硬着头皮柔声问道,俺们是来找四方的,有点儿急事呢。

    ——再急,也不能这么鬼催似的硬往里闯嘛。

    服务员的脸色缓了下来。她往里边的院子一指,又说道,进去吧,往后得注意着点儿哦。

    兰香赶紧领着仨人向后院走,边走边回头应道,哎,哎。

    走进后院,兰香愤愤地道,啥玩意儿吔,厉害啥儿嘛。看我不对四方说,让他好好修理修理这几个骚妮子。

    四方的宿舍是两间大屋子,里面安放着六张床。临门的地方用红砖和水泥板垒砌了个饭桌,上面堆放着牙缸、牙刷、水杯、毛巾及散碎的大饼和几块酱制的咸菜。屋里散发着一种汗臭味儿、酱菜味儿和臭脚丫子味儿混合在一起的怪怪的味道儿。

    同宿舍的人围坐在一张床上,正吆吆喝喝地打着扑克。见四方村里有人来了,就知道是四方本家兄弟今天来相亲了,他们便一个个知趣地让出了屋子。

    待人都走了,兰香就生气地向四方告状,说大厅里的服务员怎么怎么蛮横无理。四方马上打个阻止的手势,往屋外瞅了瞅,悄声说道,大嫂,你可不准在这儿瞎嚷嚷。那几个服务员的家都是住在公社大院里的,老子都是公社干部,咱惹不起的。

    兰香无奈地闭上了嘴巴。本以为四方是杏花村唯一一个在外面做事的人,就应该像在村里传闻的那样风风光光的才对,谁知也不过如此。又有雪娥等人照着面,这脸面上就觉得失了好些光彩。

    闲扯了一会儿,女方的人来了。只有一个老女人陪着,就俩人。那女子羞答答地靠在门框上,任凭兰香等人怎么让座,就是不肯进屋里坐下。

    老女人老老实实地介绍说,女子叫香草,从小就没了娘,是他爹一手拉扯大的。这娃子懂事又乖巧,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

    雪娥们在心里直叹道,天下竟有这么水灵的女子,身材匀称,皮肤白里透着红,泛着亮亮的光彩。鸭蛋型的脸上嵌着双大大的黑眼睛,忽闪起来,像是要说话似的。真是越看越耐看,越看越好看,看得人心里舒坦。

    雪娥们的眼睛锥子似的盯住香草的脸盘身段看,看得香草愈发羞怯。她把头低到了胸前,两只手绞缠在一起,脖颈上渗出了细细的热汗。

    雪娥也把银行推到前面,把他的家境和人品夸张地数说了一遍。她还说道,今儿就是巧,俺们陪着来相亲,这女娃儿名字里有个香字,兰香的名字里也有个香字。看来,两家是有缘分呀。

    中午饭是四方安排的,在大厅里吃了顿香喷喷的汇菜和刚刚出锅的热饼。喝茶的时候,双方各自把银行和香草偷偷叫到外面,问各自相看得咋样。俩人也都看上了对方。双方又互相交换了各自的意见,觉得俩人是挺般配的,只等两方老人表了态,这个亲事也就算相看成了。

    事情办得异常顺利。送走了香草后,雪娥们都很高兴,直夸银行好福气,碰上这么好的闺女,真是烧了八辈子高香啦。

    在雪娥夸赞的当口儿,四方悄悄地把兰香拽到一边,说,大嫂,你回去得好好劝劝金莲,脾气咋愈来愈大哩。她心里只有娘家人,从不把咱爹娘放在眼里。上次回家,我就是把吃剩的大饼头子送到老家一些。她就不依不饶了,跟我没完没了地赌气不说话,还在爹娘跟前摔摔打打的,太不像话哩。

    兰香瞥一眼满月,悄声道,不像话的事多哩,是得好好管管呀。不的话,她可要作上了天边呢。

    四方有些迷惑地问道,咋啦,又有啥事么。

    兰香发觉自己一时情急,说漏了嘴,便赶紧圆场道,哪儿有啥事。就这么个事体,还不够叫人焦心呀。要是再有事,还不得把你给闷死哩。

    下午返村的路上,雪娥们都很轻松愉快,一路上唧唧喳喳地说笑打闹着。特别是银行,疾步如飞地走在最前面。他忽而拾起地上的石子打山上树枝里的山雀,忽而跳到路边的山涧里洗头洗脸,欢快的心跳难以让自己安稳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