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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争

    (一)

1946年秋末。(看到顶点网).

解放后,警察署改成黑台区政府办公室。后墙上用白灰写了两趟大字:反奸清算,减租减息;平均地权,耕者有其田。

天黑以后。高警佐的太太过来串门。她惶恐不安、心神不定。妈妈:“咋的啦?快坐下!”高太太坐到炕头炕沿上,悄声对妈妈说,“**在平阳镇、半截河那边开始斗争了。”妈妈:“什么叫斗争?”高太太:“有房子有地的、有钱的、当过差的、开买卖的……家里的房子、地、值钱的东西都让土改工作团给分了。”妈妈:“是不是像人家说的,要共产了?”高太太:“不叫共产,叫斗争!不光分东西,还抓人游街、蹲笆篱子,还打人,有的人,活活给打死了。”妈妈:“那么蝎虎?是真事儿呀?”高太太:“西街老吕家平阳镇的亲戚怕挨斗,吓得跑到他们家来避风,亲眼所见,一点都不假。”妈妈:“高警佐有信没有?”高太太:“民主联军进来之前,让人捎来两封信,在沈阳呢。”妈妈:“若是在家,还不得挨斗争啊!”高太太:“那还用说,一准儿跑不了。你们家傅先生也得加点小心。”妈妈:“还能不管干啥的,当过差的就都斗争?”高太太:“谁知道呢?”

(二)

几天后。黑台来了土改工作团。

刚刚吃完早饭,两个陌生人走进老杨家院里。一个穿蓝布上衣的人对着我家的房门问,“傅同志在家吗?”我听到后,觉得奇怪,问道:“我们家有人叫‘同志’吗?”妈妈对父亲说,“是不是叫你的?”父亲迎了出去,问;“找谁?”那个人:“噢!傅同志在家呢。”父亲:“两位请进!”

两个人一前一后大摇大摆的进了屋。没等让,两个人就毫不客气地坐到炕沿上。还是那个穿蓝布上衣的人,似笑非笑,没有说废话,张嘴就说,“傅同志丈量土地是行家呀!”父亲:“丈量过,算不了行家。”那个人:“听说了,在黑台,丈量土地,算账打算盘子,就数你了。”来的另一个人:“我们是土改工作团的。到黑台来,就是搞土地改革,打土豪,分田地。工作团请你出来帮着我们丈量土地。可以吧啊!”

丈量土地,那就是意味着要去分人家的土地。父亲没有说什么。妈妈意识到:这事是无法推脱的;工作团的人能叫你“同志”,那也是看得起你。于是笑着对两个人说,“公家的事儿,哪有不可以的。”父亲也点了点头。穿蓝布上衣的人:“那好!下午一点到区政府,找工作团,找我们两个谁都行。”父亲:“二位贵姓?”那两个人说了姓名,站了起来,一个人把两只手插到裤兜里,走在前面;一个人倒背着手,环顾一下外屋,向院子里走去。

看那两个人向大门走去,我说了一句,“这家伙!还挺牛的呢!”妈妈:“别瞎说!”

父亲一连几天都是跟着土改工作团出去丈量土地。为了丈量方便,父亲到南街阎木匠那里做了一个木制的“步弓”(丈量土地使用的量具)。每天出去的时候,父亲都把它扛在肩上。

(三)

划阶级,定成分,开始了。

一开始,给我们家定的家庭成分是“雇农”,理由是我家土改前三年没房子、没地,经济来源只靠父亲的薪水。过了一阵子,村农会又把我家成分改为“贫农”,理由好像是我们家还没有穷得像“雇农”那样。好歹雇农和贫农都是农村的“主人”阶级,都是革命阵营的主力军。

阶级成分是无产阶级专政时期专政与被专政的重要标志。贴上了地主、富农的标签,那就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在那激情燃烧的岁月里,每一个走向社会的人的命途,无一例外地会受到家庭成分问题的影响。当然!在政策上有一条:不惟成分论。其实,还是没有离开“成分”的烙印。

土改后,在我们可以联系到的亲属当中,特别是本家的亲属,几乎没有贫雇农。可想而知,我们家的命运能够摆脱阶级成分的困扰吗!

(四)

区政府院子四周的大杨树的枯叶,在秋风里飒飒地飘落着。办公室房前用厚木板搭了一个戏台,戏台上方扯了一条红布横额,上面贴着四张菱形白纸,白纸上写着四个黑色大字:诉苦大会。

台上右侧站着两个人,低着头,畏首畏尾,有如霜打的茄子似的。台子正中间放了一张办公桌,桌上铺了一条线毯。台上左侧两条长板凳上坐着四、五个人,交头接耳、戚戚喳喳,不知在说些什么。

一个人走到台子中间的桌子后面。他身穿退了颜色、四个兜、长长的黄军装,腰里扎着宽宽的皮带,皮带上挂着一把带皮套的手枪;这个人身材消瘦,大高个儿;他操着南方口音,讲话时把每一个字都抻得长长的,以又尖又细的声调喊着讲:“乡亲们!今天区政府在这里召开斗争恶霸地主、群众诉苦大会!……有冤的伸冤,有仇的报仇……”

台下一个人问另外一个人,“讲话的那个人是谁呀?”“区委书记。”“区委书记是什么官?”“大概是黑台最大的官。对了,人家不叫官,叫干部。”“土改工作团的人不是都叫干部吗?”“干部也有大干部、小干部,区委书记就是我们区上最大的干部。”

区委书记讲完话,开始诉苦。西街的张老懒面对着台子右侧的两个人,大声讲着什么,时不时地举起左手指点着那两个人。那两个人低着头,有时斜着眼睛偷偷地看看台下的人群。工作团的一个人在诉苦人诉苦时,经常走到台边,领着群众喊口号。老百姓对于喊口号并不熟悉,喊了前半句之后,后半句就含糊不清了。

冯长友手里拿一张纸走上台,到了桌子旁边,低头看着纸上写的字,像念课文似的念了起来。念了几句,就歪过头看一看左侧坐在长板凳上的人,好像在问:这样念行吗?那几个人,毫无表示。冯长友很快就念完了,急着跑下台来。工作团的一个人又跑到台边,领着大家喊口号。

散会后,回家的路上,人们议论纷纷。“一个街上住着,有什么仇,什么冤啊?”“工作团的人说啦,有钱人就是穷人的冤家。”“跟黑台老百姓有仇的早跑没影了,……”老曹家大小子问冯长友,“怎么没有让你爹上台去诉苦呢?”“我爹不愿意出头露面。工作团的人就让我去诉苦。”“你干嘛还拿一张纸念呢?”“那是工作团的同志给写的。”

(五)

1946年腊月。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天。

太阳落山后,耿发他妈溜达着进了老杨家院里,走到我们家门口,依着门框,问我妈,“吃完了?”“啊,进屋坐一会儿!”耿发他妈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叨咕着,“住后屋可比前屋强多了。”“是啊。”耿发他妈坐到炕沿上,看看窗外,放低了声音,“知道不?曲屯长死了!”“谁说的?好好的,怎么就死了?”“打死的。”“谁打的?”“工作团让基干队打的!”“曲屯长挺老实的,犯什么罪了?”“他能犯什么罪!不就是当个小屯长嘛。”

电线杆子下面,人们在议论曲屯长被打死的传闻。“工作团一来,就把曲屯长给抓进区政府的笆篱子里去了。”“什么罪呀?”“当伪屯长呗。”“当个伪屯长也不至于犯死罪呀。”“都是基干队那帮愣小子,没深没浅,曲屯长那个身板还能扛他们折腾。”“听说拿胶皮管子蘸凉水,浑身都打青了。”“基干队都是些什么人!连王八子都混进去了。要说该打的,我看是王八子。”“听说曲屯长老婆上区上去闹去了?”“人死了,闹不闹能怎的。”“说是区委书记向曲屯长老婆子道歉了,要处罚带头打人的小队长。”

(六)

1947年1月,小寒过后,过小年之前。黑台村“斗争”开始。

基干队民兵二十几个人跟着工作团的干部从村公所出来,急匆匆向东街东头走去。

过了大约一个多钟头,民兵押着两挂大马车向村公所走回来。车上拉着箱子、柜,大包小裹装得满满的。耿发他妈在观看的人群中说,“这是谁家搬家?往那搬呀!”一个民兵看看耿发他妈,又瞅瞅大伙,说道,“搬什么家!这叫‘斗争’。开分啦!”从东头传来妇女和孩子的哭叫声。老田家大婶儿说了一声,“我的妈呀!”回到屋里,把门咣当一声关上了。过了一会儿,又有两辆车同样装得满满的,向村公所走去。老马家老三问赶车的民兵,“这都是谁家的呀?”赶车的民兵:“等着吧,谁家也跑不了。”这一天,东头有六、七户人家的东西被拉到村公所门前的大道上。村公所门前扯上了电线,挂上几个一百度的大灯泡,夜里民兵看守拉来的东西。

晚饭后,妈妈和父亲小声商量着什么事。“听说要挨家挨户地把东西都拉到村上去?”“看样子,大概有那个意思。”“那可咋办?”“把值钱的东西藏起来点儿吧。”“有啥值钱的!

父亲把一个一米多高、镀锌板外表面喷的绿漆、平时装粮食的铁桶放到炕沿边。妈妈把俄罗斯毛毯、缎子被、锡器等摆到铁桶旁边,父亲忙着把东西往铁桶中塞。妈妈:“先别忙着往里装啊!装满了还能搬动了吗。”父亲:“是啊。还是先挖坑吧。”

父亲在外屋北墙根儿、老杨家原来的萝卜窖旧址开挖;这个地方土质疏松,大概用了两个多小时,在地上挖出了一个大坑;地中间堆满了黑土。

父亲把铁桶放到坑里,又把要埋藏的东西一件一件地塞到桶里。最后用一块日本军给战马披的防化学武器的胶皮斗篷包在桶口。大坑填满土以后,姐姐和我上去踩了又踩;又撒上一层小灰,尽量不让人看出有新挖的痕迹。

父亲看了看地上堆积的土,对我说,“出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动静?”屋外满天星斗,连一丝风都没有,零下三十度的冷空气像锥子一样,一下子就扎到你的肉里。外面死一样的寂静;我仿佛听到了从地下传来空空的刨地的声音。回到屋里,我捂着耳朵、又哈哈手,“外面啥也没有。我听着好像有挖坑的响动。”父亲:“行了。拿土篮子装土,把土倒到猪圈去。”猪圈里没有猪。我们把土倒完了之后,又弄些乱草铺在土上面。后半夜,全家才上炕睡觉。

拉了三天,眼看着就要到魏皮匠家了。村公所门前大道上堆满了“斗争果实”——东头各家各户可以拿走的东西。

早晨,飘起了小雪。今天,工作团和基干队民兵没有过来。十点多钟,雪停了。人们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打开自家的房门,东张西望。魏皮匠和老马家吹棚的人来到电线杆子底下,看到的人们也大着胆子聚拢过来。老田大叔:“今天怎么没过来拉呀?”“兴许不拉了?”“那敢情好了。”“再拉就拉到老魏家了吧?”“这就是‘斗争’?”“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