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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9.兰摧玉折(下)

    天光入暮, 佑州飘落下了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落雪漫漫洒洒,不肖多时就将满城青瓦红砖的屋顶覆了一层雪白。黔香阁里的堂倌挑起两盏灯笼挂在门口两端, 晚风挟着雪沫扑面而来,让原有些朦胧困意的堂倌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霎时清醒了过来,他拢了拢厚绒的衣襟搓了搓手,在掌心呵了口气。瞧着这天色恐怕入夜后雪会越来越大,说起来佑州历年入冬都不下雪, 也不会有多冷, 也不知今年怎的,那风雪一吹,真是透骨入髓的冷。

    堂倌在门口站了会, 双手拢进袖子里, 刚想回到屋内, 转眼的一瞬间似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来人身高颀长, 一身黑狐的裘氅, 拢低着风帽, 絮雪晶晶点点的落在绒裘上。

    来人不疾不徐的走上台阶, 掀开风帽, 露出底下一张俊秀的面孔。

    堂倌见到果然是他,满面堆笑的让他里面请,“公子可有些日子没来了, 今日可巧, 我们老板娘马上就要登台了。”堂倌领着他来到他惯用的雅阁, 为他换下狐氅,迎他入座,“还是老规矩吗?”

    他点了点头,眉头微蹙着,眼底寒意森森如霜,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堂倌瞧他心情不愉,也不敢多说什么,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萧澄靠着圈椅,听着窗外楼下厅堂里女伶婉转的歌声,他似乎是在认真聆听,然而思绪却纷乱飘忽的不着边际,堂倌奉上新沏好的香茶他也没喝一口。

    “落日出前门,瞻瞩见子度……”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又响起另一道女声,那音色空灵宛妙,唱词悱恻缠绵。他起身走到窗边,从半敞的窗口恰能看见大厅里座无虚席,原本喧嚣的人声归于了平静,偌大的空间里只听到琵琶声铮铮悦耳,歌声邈邈幽漫,似仙音一般好听。

    而那个抱着琵琶,唱着南词吴歌的女子,眉目多情,顾盼风流。

    众人仿佛已痴醉在她的歌声琵琶中,待一曲落幕,她抱琴下台后,这才响起雷动般的掌声。萧澄坐回桌案后,席面上摆好了各色酒菜,是一些寻常的菜色。他自顾倒了一杯酒,酒已是温的恰到好处,杯酒入口,一股火辣沿着喉舌烧灼入了腹,热意霎时在胸间翻涌,他转了转杯子,杯底还有一丝残酒,飘着异香,倒是没想到黔香阁内还备着南秦的名酒颍州大曲。

    他复又倒了一杯,昂就将杯酒饮尽。

    “这酒太烈,可不能像你这么喝,不然两杯就能醉人。”

    他抬眼,看到门口走来的人,眼中的霜雪也渐渐化为了水,他扯了唇角,朝她微笑颔,“你难得登台。”

    “今日心情不错,就上台唱了一曲。”老板娘捧着一个泥瓷小瓮,走到桌边一放,自顾挑了个位置就坐了下来,“你倒是很久没来了,最近很忙么?看你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与他寻常叙话,仿佛熟稔已久。

    他眉眼垂下,一声苦笑半是无奈半是惘然,“确实有些事比较棘手。”

    “哦?”老板娘拍开瓮口的封泥,霎时一股梅果的清香飘了出来,“还没处理好么?”她取过桌上酒杯,为他斟满,递到他面前。

    他摇了摇头,眼中黯然,找了那么久依旧没有一点她的讯息,是生是死都没个着落。萧豫是在南秦境内遇伏失踪,虽说南秦准许了他们小部入境找人,但日日月月往复,他们不可能一直入境南秦。况且时间越久,找到的希望也就越渺茫,然而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让他就此放弃却也不能。

    他接过她递来的酒杯,一口饮尽,不同大曲的辛辣,那酒清香淳绵,入口留香久而不散,是他未曾喝过的。

    “这酒不错,以前没喝过。”他转动酒杯,缓缓道。

    “这是我埋在树下的青梅酒,你运气好,正巧今日我开封取酒,便拿来给你尝尝了。”老板娘又为他杯里续满酒,“只是这酒不能温过,冷酒尝来才是最好的,还怕你喝不惯呢。”

    萧澄笑了笑,眉目舒张开来,叹了口气,“常年在外并没那么多讲究,喝冷酒也是惯了的。”他顿了顿,眼底有薄暖的一层酒气,他看着那瓮酒笑说:“不知老板娘可舍得割爱?”

    谁想老板娘一手将泥瓮揽入怀里,摇了摇头,“这可不行。”她挑了眉头,笑的十分愉悦,“你若想喝便来我这,这酒我为你留着。”

    萧澄目光凝定在她秀美无暇的脸孔上,仿佛想要从她的脸上找到与那人相似的痕迹,可是没有,半分也没有。

    老板娘迎着他痴痴的目光,笑嗔道:“瞧什么呢,眼睛都直了,是我脸上花子晕开了吗?”

    他从恍惚中回过神,漫不经心的笑道:“我想起你唱的曲子,像极了一位故人。”

    “哦?”老板娘婉转低头,颦笑间眉眼垂下,眼中有锐光一闪而逝,再抬眼时,眼中落落飒飒的是傲气自然“这我倒是好奇了,不是我自负,我的唱词歌曲怕是鲜有人能及。”她言语间不掩心高气傲。

    “红袂这个人你可曾听过?”萧澄倚着圈椅,神色淡淡的望向她,仿佛问的漫不经心。

    老板娘眉梢一挑,似笑非笑道:“这是自然,红袂的名头大江南北又有几人不知,她曾来过佑州,我也有幸见过。”

    萧澄转着指尖的酒杯,望着她的目光一瞬不瞬,神色却是极为平静,他说:“我觉得你唱的南词与她有几分相像。”

    她似没想到他会如此说,反而有一瞬怔楞,而后她笑了,笑的十分愉悦,“多谢你的褒赞,若我的南词唱的有红袂三四分的水准,也算是有所大成了。”她笑着摇了摇头,举手捧着小瓮,为他杯中添满酒水,“只是可惜了,以后世间再也听不到她唱的南曲了。”

    他默不作声的倚着靠背,目光落在指尖的杯中,那潋滟生光的酒水。

    窗外风声呼啸,吹得窗户吱嘎作响,楼下大厅里忽然一声咋响,似乎是酒客间起了些争执,老板娘轻拢鬓角,侧耳倾听了半晌后,嗤笑了一声,“也就这远离京都,纵得他们敢议论皇室天家。”

    在凤朝,从立国而至今日,朝廷都明令言禁,妄议皇室公然犯上不尊的若被官府抓住治罪,轻则鞭笞刑囚,重则割舌流放。佑州属晋国辖域,又在边地与南秦接壤,人流来往复杂,此地几乎都由军队管辖,因而更注重城防稳固,州府衙门对言禁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大,听过便就揭过了。

    萧澄应该也是听到了楼下的议论,嘴角一掀冷冷讥笑道:“仿佛皇上的心思,他们都能瞧见似的。”

    老板娘眸光流转,意味深长的笑道:“我倒是觉得皇上说不准会将长公主下降南秦呢。”

    “哦?”萧澄眉梢略挑,抬眼看向她,眼中诧色一闪而逝,而后却是满不在乎的说道:“我倒是不相信皇上会准允长公主下降。”

    “我们不妨赌一赌?”老板娘目露狡黠,悠悠说道。

    萧澄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老板娘拍了拍手中酒瓮,“我若输了,便予你一坛青梅酒。”

    “那我若输了呢?”萧澄笑问。

    老板娘歪头想了想,抿唇一笑,“这我倒没想好,想好了告诉你?”

    萧澄笑了笑,点了下头。

    老板娘反而略见诧异,“你不怕我到时候狮子大开口?”

    萧澄不以为意,凝望着面前的女子,笑意渐深,“我不觉得我会输。”

    老板娘徐徐扬起唇角,艳红的口脂,美的不可方物,“万事不都讲究个平衡之道么,既然晋国与北齐连纵。那皇都与南秦结成盟友也很正常呀。南秦国主配长主帝姬,也算天作之合呢。”她自顾自说着,谈论天家事如在说家长里短,“若真如此,佑州与南秦毗邻,届时恐怕也要麻烦了。”

    萧澄面色如常,心下却如被冰水浇过似的,思及晋王送来的书函,对南秦并未多作设防,他是真的不在意南秦态度,还是笃定南秦不会与皇都关联

    他一口仰尽杯中冷酒,双眉深蹙,神色凝重。

    “呵。”老板娘斜倚着靠背,单手拢了拢鬓边垂下的珠花,眸转生辉,笑的狡黠,“若真当如此,可就好玩了。北齐公主如今乃是晋国王后,若长公主下降南秦为后,这两两相峙,就不知谁更厉害些呢。”她仿佛自言自语,又似在问着谁。

    萧澄目光低垂,神色阴郁,若有所思的模样,老板娘看着他,脸上笑容渐淡了几分。

    帝都内接连下着好几日的大雪,终于难得天光放晴,白雪覆满宫城,层叠高耸的宫阙在日轮光影下巍峨雄峙。承淑宫前梅花盛绽,一袭香氛悠远绵长,宫阶上被洒扫的干干净净,时不时就能见珍罕的御前赏赐流水般的送入承淑宫,侍候承淑宫的宫娥内侍人人脸上红光满面,喜气洋洋。

    “若我们主子这一胎得男,生的是一位皇子,咱们可真就压过坤和宫了。”年少稚气的少女在廊下搬动着一盆花,悄声低语的与身边同伴说道。

    同伴比她早些年进宫也略有阅历,笑着低声道:“即便是个公主,那也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必然珍视。”她手中剪子修葺着花盆里的枯枝,想了想又道:“当然最好是个皇子。”

    “嗯。”少女乐滋滋的点了点头,抱着修葺好的花盆走到廊下。

    季贤妃已有四个多月的身孕,皇上特准季夫人入宫探望贤妃。季夫人对于自己女儿的头胎自然是十分的尽心,这又恰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左右服侍的人无不是上了十二万分的心思。

    贤妃抱着个手炉坐在暖塌上,腿上盖着毛色雪白的狐皮毯子,神色恹恹的,她害喜的反应颇大,吃什么也咽不下几口,即便有太医院的药方调理着,也不见有多大成效。多亏了季夫人经验老道,细细煮了贤妃往日里爱吃的几样菜,辅以养生益气的粥膳,贤妃这才用了几口。

    季夫人舀了一匙雪梨炖燕窝仔细吹温了送到贤妃嘴边,许是孕期辛劳,贤妃娇美的脸庞也不见昔日明艳。

    “母亲是有心事吗?”贤妃见自己母亲脸上虽有淡淡欢喜神色,但眼底难掩一抹忧虑,似在担心着什么。

    “哪有什么心事,若说为娘真有心事,还不是盼着你安全诞下龙裔。”季夫人神色平常,笑着说道,轻声催促了贤妃几句让她把燕窝给咽了下去。

    “最近大哥那儿可还好吗?”贤妃突然问道到了正带兵远在泸州的季林瑄。

    季夫人眉头微不可觉的一蹙,旋即恢复如常,“一切尚好,家里的事儿你不用担心,安心养胎才是正经的。”季夫人低下头,手中汤匙缓缓搅动羹汤。

    季霖薇出身武将世家,见识略历不同寻常闺阁小姐,从母亲神态言行间已瞧出了些端倪,况且有些事儿即便她不去打听,也会有风吹草动送到自己耳边。

    “大哥带兵去泸州已有数月,然而泸州依然铁桶般难以攻破,长此下去只怕皇上会失了耐心。”季贤妃叹了口气,她其实早已知道兄长如今处境。北齐与皇都开战后,边境战事就没停过,皇都声势如虹,兵马强盛逼了北齐节节败退,然而在最重要的泸州前却被屡屡阻碍,攻伐数次受挫,导致士气大伤。

    然而泸州作为北齐国都邯兆的最后一道屏障,必须拿下来,这是皇上的决断,满朝皆知,就连远在前线的季林瑄也是心知肚明的。然而就是明白此战的重要性,怕是季林瑄心急之下一个错误的决断而导致战局崩盘,从而祸及季家满门。

    季夫人抬眼看着面前自己的女儿,仍自镇定的安慰她说:“你父亲已经上折请皇上允准他前往泸州了,你大哥的事你不用担心。”

    若是季显亲自出马,倒是能稳定下军心,或能另辟蹊径攻取泸州。季贤妃仰靠着软枕,点了点头,疲累的闭上了眼。

    边境战事如火如荼,御案前的折子也一日胜一日多,皇上搁下朱笔,合起刚批阅好的奏折,御前近侍忙递上时刻泡换好的香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