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第1章 凋零的百合

    1944。

    八月,巴黎。

    战争完结了,至少巴黎已经解放。这是过去几个小时以来安德娅唯一能够拼凑出的信息。

    按理说,她应该要和街上那些人一样,先疯狂尖叫拥抱亲吻,再随便拉起一个陌生又帅气的男孩在怪异节奏下跳着华尔兹,最后认真地跟着不知道哪家无线电播放的马赛曲激动地和唱。也许还要加上几滴眼泪,那样的话她就会跟现在的气氛很楔合了。

    可是,这些事情她都没有做。

    她只是换上了十六岁生日时爸爸送给她的红色缎面印花裙子,描好妆容,仔细地把一头棕金色头发整齐盘起,穿着高跟鞋走出去踏在碎石瓦砾之上。裙摆现在刚好到膝盖,看来在六年间她到底还是长高了些许,也应验了爸爸曾经对她说女孩子在二十岁之前还能长高的安慰话儿。她忽然很想知道如果此刻他也在,他会不会叼着那从不离身的雪茄张开双臂对她说:“噢,我的宝贝儿,你美丽极了。”

    因为除了他,大概再也不会有人觉得她美丽吧。她现在在别人眼中,该是极其丑陋不堪。

    “臭l婊l子,你给我走快一点!”

    腊黄的大手从旁边伸出来拽过她纤幼的手臂,话语间尽是粗鄙无礼之言,偏偏身旁没有一个人愿意替她辩护,那些人只是面露赞同,甚至开始跟着谩骂起来。

    她扯起嘴角,嘲讽一笑。这些人都不外如是,总是爱以贬低他人来突显自己的高尚。

    “贱人,你笑什么?”

    在这荒唐局面中唯一令她感到安慰的是起码她是以最美丽的样子来面对这一切。这是她剩下唯一的东西了。

    “我笑什么?”她轻笑着反问,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般,睨了那人一眼,“我在笑你们的虚伪啊。你们当初没有拿起枪去对抗敌人,只懂躲在家中,现在解放了却有脸冲出来指控我和其他女人?我们与德国人在一起就是罪大恶极?如果你们——”

    一个巴掌打断了她说话。

    “不知廉耻!有多少人都安份守纪没有出去鬼混,你根本就是下贱!”

    她舔掉嘴角溢出的腥甜,偏头看见一个妇人,大概以往是和她住在同一个街区的。如果此刻那个人在,大抵会毫不犹豫地把这巴掌狠狠地还给她,再恶言警告一番,然后牵起她的手走出这场混乱。就像曾经一样。

    只是此刻他应该已经被捉去了不知道那里,甚至比她现在的处境还要凄惨。事实是谁也不能、也不会拯救她。

    但是她不甘心,凭什么她就要被唾骂、被厌弃、被欺侮,而这些懦夫就没有任何后果,还能正义凛然地指责她。就好像她才是千古罪人。

    她承认她也是懦夫,可是他们之间真的有什么不同吗?

    她看到阿黛尔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手脚被绑,面色却十分平静。阿黛尔被这边的动静惊扰,皱起了好看的眉头,嘴唇轻轻地动了动。安德娅知道她是想劝喻自己不要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熬过去便好了。

    不过她现在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也许让这些人针对和毒打自己,尚可以算是给阿黛尔那年常让她爬她家后院的谢礼。

    她眼尾扫过那妇人,红唇轻启,轻轻问道:“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同吗?就因为我不想死就罪大恶极吗?我既没偷没抢,出卖的只是我自己,也没有吃你家的米丢你家的脸,你以为自己是谁可以有资格批判我?还是说,你儿子和丈夫便是懦夫,所以你便如此的恼羞成怒?”

    接踵而至的便是有人伸手狠狠扯起她的头发,精心盘起的发髻瞬间散落,乱糟糟地披在她肩上。她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痛呼出声,即使眼眶逐渐泛红,还是倔强地不愿意让眼泪流下来。她不容许自己在这些人面前哭泣,因为再也没有人会温柔地把手帕递给她,告诉她不要哭。

    “国家的耻辱!叛国者!”

    她被推落在地,手臂压在碎石上,顿时冒出些许血珠。裙子似乎被很多人拉扯着,头发也是,拳脚或轻或重落在她身上,粗言秽语在她耳畔响起,眼角余光还能瞟到几抹银光。她看到她最珍爱的发丝开始跌落在地上,精致的裙子也变成碎布让人踩在脚下,即使八月的巴黎本该温暖和煦,她却如同身处三尺冰窖,冷得止不住地发抖。

    她颤栗着把眼睛阖上,任由那些人做着各种各样肮脏的事,始终没有让积攒着的泪水落下,没有反抗,也反抗不了。夏风轻柔拂过,她知道自己现在不着寸缕,如同牲畜一样被丢在地上,被无数的人围观。她很想很想问,难道这些人没有妻子、姐姐、妹妹或者女儿吗,为什么如此冷血和狠毒?

    他们不会让她死,只想让她活着感受屈辱。

    她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几个小时。她听到些许机器声在头上响起,哒哒哒哒,头发被粗暴地剃去,甚至割破头皮,刺痛得难以忍受。当他们发现已经把一切都剥夺了,便又再次伸出枯枝般的手脚和张开肮脏的嘴巴,彷佛这是一场永不停歇的比赛。

    上天许是觉得有点无趣,决定淅淅沥沥地下点小雨助兴。她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该是生平以来最丑陋的,雨水和着血水一条又一条在她身上划过,狼狈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