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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深渊

    素芳目光里的依依不舍和痛苦挣扎,郭家太太都看的一清二楚,可是,于情于理都留不住她,郭家太太痛苦的闭上眼睛。

    小院又恢复安静,郭家太太维持了一天的冷静再也支持不住,想起素芳,想起去世的杜音华,她悲从中来,终于伏在梅香怀里痛哭起来。

    梅香为郭家太太做管家已经三十多年了,说起来是主仆,其实更像是姐妹,此刻见到郭家太太如此伤心,又想起素芳这孩子平日里懂事又乖巧,时常粘人的样子,也不禁泪如雨下。她拥住郭家太太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努力平复心情,“太太别伤心了,日子还长着呢,都会过去的,啊,都会过去的。”

    “我的素芳,太可怜了,老天为什么不能善待她呢?”

    “都会过去的,素芳小姐迈过这道坎,好日子在后头呢。”梅香思索了一下,“明日我便去年家,同年小余小姐说说,拜托她时常去看望素芳小姐,开导开导,日后再寻转机。我们同任家断了联系,自是不方便登门,但年小余一个小姑娘,应该不会吃闭门羹,一切都依靠她了。”

    郭家太太一边拭泪一边点头,“梅香,替我多带些礼物给年小姐,多说说好话吧。”

    素芳被带回任家小院,被任家太太严厉的看管起来,迷药的药效逐渐散去,但她仍是有些手脚不听使唤。勉强吃了点晚饭,她被推进任嘉惠的房间,房门在身后重重的关上。

    素芳轻轻的走近床尾,手脚还有些僵硬,但眼睛并没有坏掉,借着昏暗的灯光,看清了任嘉惠的模样。和一年前相比,他虚弱了很多,脸色蜡黄,双颊消瘦的很厉害,颧骨有些突出,眼窝深陷,眉头紧皱,眉毛稀疏,呼吸也比正常人微弱,脖子上的青筋有些已经看得明显。他似乎病的不轻,素芳想,因为在学校里辅修医学,所以她并没有那么害怕,走近两步她才看清,任嘉惠的脸上、身上都长了一种叫做梅毒斑的皮肤疾病,虽不是布满全身,但已经症状十分明显,素芳心里一惊,是梅毒!任嘉惠怎么会得这种病?

    躺在床上的任嘉惠似乎察觉到房间里有人进来,他慢慢的睁开眼,侧头看见素芳,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心虚。

    “我替我母亲向你道歉,”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毫无中气可言,“我会护着你。。。我说的话她还是能听进去的,她不会打骂你的,只是希望你照顾我。”他停了停,又深吸一口气,“我。。。我不会碰你的。”

    “你怎么会得这种病的?”素芳见任嘉惠有些可怜,原本想说的那些伤人的话终是咽了回去,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很沙哑,想想仿佛有几天未曾开口说话了。

    “我。。。我和几个朋友去花楼街。。。找乐子,后来就。。。”对着这样一个气质优雅满腹诗书的女孩子,任嘉惠说不下去了,说什么都只会更显示出自己的卑劣和无耻。

    素芳明白,梅毒这种病是治不好的,它会慢慢侵蚀身体,直到死亡,加上任嘉惠抽大烟也很长时间了,身体底子早已被掏空,所以才会卧床不起。

    “别说了!”素芳不想再听,无论怎样,自己已经被变相囚禁,知道的越多只会越难过而已。她从柜子里另外拿出2床被子,又拿了枕头,在地上铺铺好,闷闷的钻进被窝里。

    背对着他,仍是能听到他低低的叹息。

    素芳发了会儿呆,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念头一转,又想到梓和。郭梓和,郭梓和,这个名字仿佛刻在心里,仿佛融进骨血里,仿佛空气一般让她无法停止思念。

    梓和,你现在在哪里?你。。。你有没有抽时间去同济大学的校园里看看?那里是不是绿树成荫,书声琅琅?真的对不起,我错过考试,没有办法上大学了,你一定会看不起我的吧。坐大轮船好玩么?上海是不是像报纸上说的那样,十里洋场,繁华热闹?小的时候我母亲就想和父亲带我去来着,却没有实现这个愿望,如今看来大概是永远实现不了,这个遗憾我可能要带进棺材里了。你是不是已经安稳睡去?你。。。你会想我么?我。。。我睡不着,真的很想念你,要是你能一直陪在我身边就好了,我很想你能抱一抱我,闻到你身上的味道我就特别安心,我很想你能对我笑一笑,你笑起来眼睛像月亮一样,你自己不知道有多好看吧,我很想能再听你说说话,你说话的时候声音低沉又好听,还会很认真的看着我,让我觉得是这个世界上的唯一。

    你回来以后,是不是就不会再理我了?那样也好,我也不想连累你,不想你难受,可是心真的好痛啊,像刀子在割一样,你知道吗?我很后悔从前同你吵架、冷战,如果我们一直好好的,就可以多几个月的快乐时光,我就可以有多一点的回忆来帮我撑过如今难熬的日子。我想想觉得好可怕,没有你了,以后的每一天都活在痛苦和绝望里,每个夜晚都只能看着窗外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你会心痛难过吗?应该也会像我一样吧。

    梓和,我们没有以后,没有梦想,没有时间了,你要重新开始生活,认真读书,孝顺你祖父祖母,别再冲动,别怨恨谁,别为我做傻事,只要你好好的活着,那我忍受的一切就都是有意义的。

    素芳咬着被角哭了整整一夜,却不敢发出声音,直到月上中天才迷迷糊糊的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素芳被一阵锤门声给吵醒,才发现昨晚自己哭着哭着睡着了,眯眼看看天色似乎已经不早,于是起床收拾了被子,看任嘉惠还在睡,心想这么吵闹的声音都没醒,可见这身体是真的很不好。她穿好日常衣服,便开门走了出去。

    任家太太正在院子里生火,她坐在小板凳上,拿了把蒲扇对着炉眼拼命扇,煤炉子冒着青烟,火却没有起来,转头见素芳来了,她将蒲扇塞到素芳手里,双手叉腰高声说,“这么晚才起来,赶紧把火生了煮稀饭给我儿子吃。哼。”说罢丢下她自己回房间去歇息了。

    素芳叹了口气,只得坐下来,小板凳不知道是用久了磨损的厉害还是原本做工就粗糙,坐着很不稳当,歪歪倒倒的,素芳好不容易平衡住身体,捅了捅炉眼,又调整了一下煤球的通风,总算把火生起来了。她一边煮稀饭,一边想,她的人生是不是也像这小板凳一样,歪歪倒倒,终是毫无希望的。

    以为家里还能有点馒头之类的干货填肚子,没想到这一锅稀饭便是所有的早饭,任家现在没了收入来源,只得一点点变卖家产度日,因此格外的俭省和拮据,素芳对生活上的需求倒也不很在意,自己吃完后,又盛了一碗粥准备给任嘉惠送过去,眼角余光看到任家太太回屋关上门,不知道捣鼓些啥,没一会儿便锁好房门出来,手里拎个竹篮,一副要出去的样子,见素芳正在偷眼看她,有些不耐烦,“看什么看?赶紧服侍我儿子把早饭吃了,再把他的脏衣服洗干净晾好,我出去买点菜,煤炉子别封死,中午还要做饭。”

    素芳不欲与她争辩,低头答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