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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君纵白马如龙,月笼寒光似霜

    “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城头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

    绵延数里的军队在黄土砌成的谷中穿行,士兵有力的步伐扬起漫天黄沙,烈日当空照下,直射得将士们的铁甲泛起寒光湛湛,从远处看,军队犹如一条闪着银光的巨龙,嘶吼着前进。

    正当将士们缓步而行时,中军中传来一阵吟诗之声,若说是吟诗却不如说是喊诗,这首唐代大诗人王昌龄的《出塞》由此人喊出,当真是豪气干云,听得中军的兵士们无不慷慨激昂,有几人闻此声如钟如磬,心下敬佩,但一时间又不知是哪位将军所发,便回头向后瞥去。

    只见此人剑眉入鬓,目若朗星,弱冠年纪,却金盔银甲着身,披白色锦袍,一副大将军打扮,跨在一匹白色宝马之上,按剑而行,当真是英姿飒爽,气宇轩昂。

    几人一瞥之下,无不心惊,知此人正是今回御驾亲征的正统皇帝朱祁镇,若让人发现自己行军中私睹天颜,纵罪不至死,也免不了重刑加身。片刻后,这几人不见长官上前问责,才心下稍宽,暗想:传言这当今圣上,年少无知,莫说是领军出征,便是书中兵法,亦不通晓,此处出征皆是听了那内监王振之言。此刻一见,传言未免有些不尽不实。纵使此次出征乃是王振主事,但有此少年英雄的皇上坐阵,又是以十倍于瓦剌的大军征讨,又岂有不胜之理,心下无不自豪。但这几人一想到即将于瓦剌军交锋,自豪之情不免又化作了一声轻叹,皆念此战虽胜,但瓦剌军骁勇善战,我等兵卒却不知又要死伤多少,更不知自己能否生还。几人想到此,故乡之事,之人一股脑儿的涌上心头,尽皆黯然。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朱祁镇方才喊过一首《出塞》,自觉心中说不出的痛快,他自出生便被立为皇太子,至九岁登基,在到今日出征,别说来到这战场,就是宫闱也未出过几次,而他此时又是意气风发的年岁,对明太祖,明成祖及其父御驾亲征之事甚是向往,是以此次王振奏请御驾亲征正中了他的下怀,纵是朝中大臣反对之声不绝于耳,但他仍是力排众议御驾亲征。这一路走来眼见自己治下的大明幅员辽阔,兵强马壮,忍不住喊诗抒情。这会儿兴致又起,朗声喊出一首同是王昌龄所作的边塞诗《从军行》,喊罢却觉兴致未尽,又连喊两句“不破楼兰终不还”,方觉心中大快。

    “皇上适才几句诗喊得是声若洪钟,想是练气之法又有精进,可喜可贺。”说话的人一直与朱祁镇并驾,骑一匹枣色瘦马,身着暗红色宽袍,披头撒发,虬髯络腮,声音甚是低沉,不似中原之人。此刻虽在军中,人人皆配兵器,但在皇上身边的锦衣卫及众武将,都将长短兵器藏于马侧,怕惊了圣驾。此人却不以为意,马身两侧各挂两把长剑,左右腰间又各悬一把,算上手中所持一把,周身竟配七剑,前行时长剑不免相互碰撞,叮当作响,甚是惹人注目。

    朱祁镇笑道:“赵先生谬赞了。朕平时虽有意勤练此法,却因忙于政务不得如愿,何来精进之言。”朱祁镇说话间,右手“嗖”的一声拔出宝剑,向前直刺而出,手臂伸直后,剑尖一颤,剑身又向右上方斜划而去,朱祁镇见剑尖一过自己头顶,手腕一转,剑又斜着斩下,这两招他似练了许久,在马上使出,虽不甚潇洒,却也颇有气势。朱祁镇剑招使得连贯,心中甚是得意,却也不显露,只是手腕一横,将宝剑入鞘,而后对那赵先生道:“倒是这两招剑法望赵先生指点一二。”

    赵先生见朱祁镇剑招使得流畅,也颇为高兴,笑道:“皇上这一招“一苇渡江”接着“佛音万里”两招使得纯熟,已得少林剑法三昧。”

    朱祁镇闻听此言,虽知那赵先生有奉承之嫌,但仍是大悦。原来那赵先生单名一个逸字,原是昆仑派的高手,十几年前为了躲避仇家,进宫做了禁军侍卫,三年前朱祁镇无意中在宫中看见赵逸舞剑,知他是剑术名家,便命他在自己身边教自己剑术内功。朱祁镇本性纯良,宽厚仁义,加之对这赵逸的剑术甚是佩服,是以在两人单独说话时,朱祁镇对这赵逸都是以师视之。此刻得赵逸称赞,心下大悦,笑道:“朕虽素不知江湖事,但那少林寺是天下武学正宗朕倒有所耳闻,朕这两招三脚猫功夫可不值得赵先生这一赞了。”

    赵逸见朱祁镇面有得意之色,知他以为自己是在溜须拍马,便正色道:“皇上这可误解了,这句话倒不是什么夸奖,只是实言。须知这武学之道,贵在自知,若以为自己强于对手而贸然出手,终会自食恶果,是以学武之人不会轻易夸奖徒弟,更不要说谬赞了。”

    朱祁镇闻听此言,心下一惊,念及自己喊诗舞剑之举虽是意气风发,但何尝不是未见敌人便得意忘形之举,自己当真糊涂的紧,这“贵在自知”又何止是学武之道,当是为人为君都当恪守的金玉良言,当下对赵逸双手一拱,道:“赵先生良言,朕自当谨记。”

    赵逸连忙还礼道:“小人万不敢当。”

    朱祁镇向来对江湖市井之事十分好奇,又想起赵逸说的少林剑法之事,便问道:“先生方才说朕得少林剑法三昧却是何意?”

    赵逸笑道:“少林武学却是天下正宗,但其运用刀剑之法却是简陋的很,还请皇上猜一下是何原因。”

    朱祁镇对武林之事几乎一无所知,又一想原来这赵先生教自己的乃简陋之法,心中不悦,也不显漏,只沉吟一会便摇头道:“朕不知。”

    赵逸微微一笑道:“这少林寺的大和尚们不止要当这天下武学正宗,更自诩为佛学正宗,佛教讲求慈悲为怀,大和尚们觉得刀剑戾气太盛,是以不学剑法也不传剑法。”

    朱祁镇一听更是云里雾里,暗想这少林寺既不传剑法那自己学的剑法又做何解,难道是赵先生哄骗朕?但若是哄骗朕,他又为何告诉我,当真不知有欺君之罪?朕倒看他如何解释。当下也不说话。

    赵逸见他面有疑色,知他心思,便道:“这少林寺虽不传剑法,寺内也不许有刀剑出现。但少林寺声冠武林,在其挂单的和尚,学武的俗家弟子数不胜数,他们返乡之后用不用刀剑便不受少林和尚管制了。便将少林寺教与他们的外家功夫,加以修改,把拳法改成剑法,把掌法改成刀法,不一而足。小人教于皇上的便是河南郑州镇中镖局钱顺钱老镖头从达摩杖法中领悟出的三十六路达摩剑法,此人原是少林俗家弟子。”

    朱祁镇:“那依先生所言,这达摩剑法便是改自少林武功的剑法当中最精妙的了,否则也不会说朕学会此剑便得少林剑法三昧了。”

    赵逸道:“正是如此,这套剑法需人与剑惯为一体,剑随身动,务求力尽,是极刚猛搏命剑法。”

    朱祁镇道:“那岂不是违背了那少林寺的善意了。”朱祁镇性子仁慈,此刻听得自己学的乃搏命剑法,甚是不快,却又不愿负了赵逸教授剑法的好意,只得自嘲道:“朕平日以仁君自诩,学了这剑法当真连少林寺的和尚也不如了。”

    赵逸知他不喜自己教他剑法,便道:“小人有罪,请皇上责罚。”

    朱祁镇道:“朕非此意,只望先生以后可教朕些和善的武功。”

    赵逸闻听此言当真哭笑不得,想素来武林中人都是刀口上活命,谁又会练和善的武功,这和善的武功又有何用,但也不便明说,只道:“皇上可知少林寺有两门外家功夫,一门名曰金刚掌,一门名曰修罗手。”

    朱祁镇道:“金刚经便知道。”

    赵逸笑道:“差不多的东西,金刚掌把人打死,便可念金刚经超度了。那金刚掌是一门及刚猛的外家功夫,学得三成可毙牯牛,五成便可开石破碑。杀个把人便如同儿戏啊。”

    朱祁镇叹道:“那修罗手呢?”

    赵逸道:“修罗手是极霸道的武功,专击人面门及头顶诸穴,这门武功只七招,只学一招,皇上身边的锦衣卫只怕就都不是对手了。

    朱祁镇闻赵逸言空手肉掌便可开碑破石,自己身边的锦衣卫又不堪一击,暗想若真有高手学了这两招来行刺自己岂不是凶多吉少,当下便问道:“若是先生,可能抵挡?”

    赵逸知他心事,便道:“小人不敢说。但皇上也不必担心,平时保护皇上之人没有八百也有一千,这些人虽武功不高,但经常演习阵法,只许点一百人围住那高手,以长兵器与其纠缠,再点神箭手再远处放箭,武功再高之人也应付不了,纵是他能够逃出阵法,也绝不能对皇上不利。”

    朱祁镇心下稍慰,道:“这金刚掌,修罗手杀人如此厉害,为何少林僧人还要研习。”

    赵逸道:“皇上有所不知,这行江湖中人都是刀口舔血之辈,若不是少林寺当真武功赢的很,有谁能服他为武学正宗。只是这和尚仗剑杀人说口来确实不好听,也有损少林寺向佛之名,是以少林和尚不用剑杀人,只用空拳肉掌杀人。但都是杀人,又有甚分别。”

    朱祁镇听到“都是杀人,又有甚分别”便如如梦惊醒一般,暗想:朕不听朝中大臣所言执意御驾亲征,虽说的好听乃是保家卫国,但朕却知道此举不过是为了自己的金戈铁马之梦罢了。朝中大臣们所言此战虽胜也必是惨胜,而且那瓦剌人败了便向北逃窜,又如何能赶尽杀绝,待朕班师回朝之后,定会再来侵扰,朱祁镇啊朱祁镇,那剑再利,掌再强,只不过能杀数人,你却让这二十万人以身犯险,你还自诩仁君,当真是大言不惭。想到此,朱便决定今日入大同府休整,明日便原路班师回朝,之后再与瓦剌行议和之事,他自知此举定会被后人引为笑柄,亦会遭到大臣们的发对,但他本性善良,想到今天还活生生走在面前的将士明日便不知魂归何处,而且他又年少冲动倔强,此刻班师之心就如在朝时御驾亲征之心一般坚定。

    赵逸见朱祁镇突然沉吟不语,十分奇怪,但念天威难测,也不敢多言,只轻拉缰绳,让自己的坐骑落于朱祁镇的红马之后几步,依旧徐徐前行。

    正当两人默然之时,从前军有一人策马绝尘而来,那人离朱祁镇五丈之时便翻身下马,转眼便跪在朱祁镇跟前,道:“微臣锦衣卫千户梁贵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逸见此人身法如此迅捷,轻功似是了得,自忖刚才锦衣卫抵不过修罗手一招却是言过其实了。这些年他怕仇人发现,居于宫中,见到的锦衣卫都是指挥使一级的人物,这些高官多武功低微,是以赵逸对锦衣卫的武功有所轻视。

    朱祁镇不愿停步耽误大军行进,是以也不停下,只道:“起来说话。”

    梁贵谢了恩赶上前来,道:“皇上,向前三里便是大同府了,王公公向您请旨是否在城外安营扎寨。”

    朱祁镇点头道:“待安营完毕,传王公公,英国公,成国公以及邝尚书来见朕。”随即挥手让他退下。

    梁贵跪拜道:“领旨。”然后翻身上马而去。

    日头稍落时,朱祁镇与赵逸一前一后随着中军来到了大同府城门之前,这大同府城乃是大明开国名将徐达重建,到正统年间不过百年光景,城门城墙甚是雄伟,朱祁镇观之心中不免又是热血之情难抑。

    朱祁镇驱马来到城下,随行的文武、太监早就等在门前,见朱祁镇到来,都赶紧迎上来行礼,朱祁镇一跃跳下马来,慌忙把为首一人扶起,嘴里不住道:“英国公免礼。”这英国公张辅年少曾随父亲张玉参加靖难之役,后四征安南,平宁王之乱,乃历四朝之名将,今以古稀之年随朱祁镇亲征,朱祁镇自是对其恭敬非常。

    张辅起身拱手道:“谢皇上。”

    朱祁镇待张辅起身,朗声道:“众位爱卿免礼。”

    众人皆谢恩起身,张辅身后一人躬身走到朱祁镇面前,道:“请皇上移驾代王府休息。”

    朱祁镇笑道:“王公公此番总领军中事物,辛苦了。”原来此人正是司礼太监王振。

    王振闻言慌忙下跪道:“奴才不敢言功,皇上御驾亲征本该再銮驾中休息,却念将士辛劳,与中军并进,以鼓士气,真乃旷世明君。”

    朱祁镇平时在宫中听惯了此等奉承,本不以为意,但此刻在军中王振将这马屁拍出,却说到了朱祁镇的心坎里,自是喜不自胜,笑道:“王公公领路吧,朕与王公公有要事相商。”又转头对张辅到:“英国公上马同行吧。”

    王振起身将朱祁镇扶上马,自己则牵着马而行,群臣又是一阵跪拜。

    朱祁镇一行到得大同府代王府内,只几名重臣及赵逸等护卫随朱祁镇进了代王府,其余群臣则候在府外。

    朱祁镇坐得承运殿大堂之上道:“给英国公,赵先生赐坐。”

    府内众人除王振之外皆是一惊,不知赵逸是何许人也,可与英国公同坐,赵逸久居深宫群臣自不知他是何人,只有同居宫内的王振知朱祁镇对赵逸颇为尊敬,是以并不惊讶。

    两人谢恩后坐于堂上。英国公道:“不知皇上召集老臣等所为何事。”

    朱祁镇道:“今日到了大同府,已是瓦剌军出没之地,朕想问问众爱卿有何迎敌之法。”

    群臣都默然不语,都瞥向总领出征事物的王振。

    王振听朱祁镇一问,便傻了眼,他一个文官出身的太监又有何迎敌之策,心下不断盘算如何应答。原来此次出征乃是王振一手操办,初时朱祁镇问他出征有几成胜算之时,王振与其道以十敌一自有九成胜算,若皇上肯御驾亲征,军心大盛,当是必胜无疑。王振自朱祁镇为皇太子时便伺候在身边,是以朱祁镇十分信任王振,对他的话也是不疑有他,加之他年少气盛,也没问王振有何迎敌之策,便要御驾亲征。王振初时只道这行军打仗,便是敌军一字排开,我军一字排开,大打出手便罢了,是以自觉以二十万大军打区区两万人马还不是易如反掌。但方才入大同府前,镇守大同的宦官郭敬刚刚将此前几日明军与瓦剌军交战大败之事告知王振,又添油加醋一番,说的瓦剌兵士个个刀枪不入,力能扛鼎,如天神下凡一般,别说十个明军将士,便是一百个也敌将不过,又对他说瓦剌军虽然打了几次胜仗,这几日却毫无动静,想是知皇帝携重兵御驾亲征不可力敌,使得诱敌深入之计。这一说当真吓得王振魂不附体,他本想趁此次出征名垂千古,却不想以身殉国,就算没以身殉国,若是那皇上少了一根汗毛,自己也决计活不了了。此刻正在思量如何劝得朱祁镇班师回朝,不想朱祁镇有此一问,便愣在当场。

    朱祁镇见王振不说话,便道:“王公公有何良策。”其实朱祁镇对战争的理解与王振当真不相上下,但他欲言班师回朝,却又因御驾亲征乃自己力排众议之举,常言道君无戏言,怎能朝令夕改,是以无法直说,便盼借问策之事引得群臣争论,再求班师之事,自己便顺水推舟成事,岂不妙哉。

    王振终是老奸巨猾,沉吟一会,“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泪聚下,道:“老奴有罪,请皇上责罚。”说着不住磕头。

    堂上众人皆暗道,这王振又耍什么花招,都以为是皇上问策,这王振答不上来,是以先发制人用的苦肉计。王振独揽朝政,素与朝臣不睦,众人见他如此狼狈,都暗自好笑。

    朱祁镇道:“王公公何出此言。”

    王振哭着道:“皇上有所不知,这瓦剌军闻听皇上御驾亲征早就吓跑回漠北了。”

    王振闻听明军大败之事后,便吩咐下去此军情不得传出,而此刻堂上之人又都是随朱祁镇从京城而来,除到大同便来了此处议事,更无暇查探军情。想来王振胆子再大也不敢以当地军情欺瞒圣上,但“听闻皇上御驾亲征便吓回漠北”之言自是不信,只道瓦剌人见二十万大军来征,自行撤退了,再者这游击之技本就是游牧民族常用之法,是以不疑有他。

    朱祁镇听后一喜,这瓦剌军撤退了仗自然不用打了,就可以名正言顺的班师回朝了,当下却不露喜色,道:“那当真好得很,王公公又何罪之有,快请起。”

    王振听后也不起身,依旧跪在地下,道:“老奴得此消息,本想飞马报于皇上,好让皇上高兴高兴,然老奴一想皇上宅心仁厚,不忍将士们多受离乡之苦,必定即下令可班师回朝。可皇上连日行军,必是辛劳非常,老奴担心皇上龙体不安,想让皇上到大同府歇息两日在回朝,是以想先瞒下不报。但此刻看见皇上龙行虎步,威严更胜,心中便什么也不敢对皇上欺瞒。”说着又哭了起来,连磕几个响头,道:“请皇上治老奴隐瞒军情之罪。”

    众人一听王振此言,都在心里暗骂:这狗太监,当真无耻之极。

    朱祁镇因王振自小照顾周到,此刻也不作他想,以为王振当真担心他的身体,道:“王公公一片忠心,朕感动的很,罪责之言王公公不可再言,快起来吧。”王振闻言谢恩起身,恭立在一旁。朱祁镇见他起身,对众人道:“此次御驾亲征不战而屈人之兵实非朕之功,乃太祖、成祖及先皇庇佑我大明,不使大明勇士们身赴险境,体恤之情甚重,朕自当承先祖之志,念将士们离乡之苦,本该当即班师。却又不愿负王公公一番美意,今日大军便在大同府休整,明日一早班师回朝。”

    众人皆称:“皇上圣明。”

    王振道:“老奴还有一事禀奏。”

    朱祁镇道:“王公公请讲。”

    王振道:“皇上此次亲征,来时路上百姓见之皆如沐天恩,无不额手称庆。老奴斗胆请旨,班师时不走来时之路,皇上可广播皇恩,使更多百姓得睹天颜。”

    朱祁镇只道是王振怕自己再重走来时之路,难免厌烦,是以想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改道行之,心下感动。便随了王振的意思。哪知这王振是想由紫荆关退兵,走自己的家乡蔚州回京,乃是衣锦还乡,显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威风。

    众人也不知其意,只道王振仍是溜须拍马之言。

    王振见群臣皆无异议,甚是高兴,便称早办班师之事,从堂上告退,又怕瓦剌军来攻城,回到自己的驻地便派了多名探子出城打探。自己又沉思若瓦剌军此刻攻城该如何禀报。想了一会毫无思绪,便趴在桌上睡着了。

    王振恍惚间跃马持枪来到战场之上,自己身披银甲白袍,好不威风,一摸下巴竟然连胡子都生了出来,回头一看,自己身后乌压压的不知站了多少兵士,王振心中甚是得意。再回过头来,见前方尘土飞扬,杀出一队人马。

    王振微微一笑,大喊一声“杀啊”,纵马疾驰,待到了阵中,他挺抢一刺便刺到一人胸口,那人晃了两下倒下马去。正在此时,两侧杀来两人,面目皆是模糊,一人使青龙偃月刀刀迎头劈下,一人使方天画戟照王振肋下搠来,王振丝毫不慌,侧身躲过方天画戟,单手持枪格住青龙偃月刀,另一只手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柄宝剑,向那使刀之人腰部一砍,那人登时被拦腰砍成两半,落于马下。这时那方天画戟又向王振背后搠来,王振也不回头枪柄在背后一晃,挡开方天画戟,拍马便走,手中的剑却不知哪去了,王振也不多想,听敌将在后面追的紧,侧过身子,手握长枪末端,枪由背后送出直刺敌将咽喉,那人紧追之下不知王振使出一招“回马枪”,猝不及防,咽喉被刺中,跌落马下,咽喉处却无鲜血流出。

    原来这王振平时最爱读的书便是《三国演义》,最敬仰书中的常山赵子龙。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王振此刻在梦中竟成了常山赵子龙。手提银枪跨白马,血染白袍握青釭。又梦到自己不出三合连斩三将,当真是喜不自胜。

    正当他欢喜之时,背后却传来一阵喊声,初时细不可闻,后来声音便越来越大,王振只听有人叫:王公公、王公公。闻此声甚近,心中一阵厌烦,暗道我乃常山赵子龙,叫什么劳什子王公公,便挥手一打。听得此人“啊的”一声,却将王振惊醒,慌忙站起来道:“谁,谁。”

    王振微微定神,看到平时自己身边的一个小太监喜宁倒在地上,知是他扰了自己清梦,恼怒道:“你这臭小子,活得腻歪了?”

    喜宁一听吓得魂不附体,赶紧爬到王振脚下道:“王公公、王公公饶命啊,饶命啊。”说着鼻涕一把泪一把哭了起来。

    王振思忖,这小子平素就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叫我,定是有要事,当下缓和道:“何事叫我,若说不出来,小心你的狗命。”

    喜宁连磕三个响头,道:“方才公公派出去的探子回来禀报,不见瓦剌军踪迹。奴才怕延误了军情,才冒死叫醒公公,请公公饶命啊。”

    王振闻听此言当真是欣喜若狂,笑道:“你这个臭奴才,却还有点用,你带几个人去皇上身边伺候吧。”随即从桌上拿了个令牌扔在地上,喜宁赶紧拾将起来,如获至宝。

    喜宁初时以为自己叫醒了王振,当性命不保,此刻却有封赏。想来全赖着瓦剌军不见行踪,这瓦剌当真厉害,连权倾朝野的王公公都怕的不行,自己若能在瓦剌当差,那才真是威风,又转念一想,此时去了皇上身边伺候,若引得皇上高兴,混个左右少监当当也足以光宗耀祖了。喜道:“谢王公公大恩大德,谢王公公大恩大德。”

    王振一挥手,示意让他退下。喜宁拿着王振的令牌,点了几个平时与自己交好的内监宫女退出王振的驻地,到了代王府,拿出令牌对门口的锦衣卫言道自己奉了王公公的命令,伺候皇上起居,锦衣卫各个对王公公怕的要命,见了王公公的令牌,便毕恭毕敬的将喜宁请了进去,喜宁见平时趾高气扬的锦衣卫都对自己如此,更是高兴非常。

    喜宁一路小跑来到承运殿外,与殿外侍卫说清来意,侍卫进去进殿通报后出来对喜宁道:“此刻皇上正与那代王爷说话,你进去后可小心伺候。”

    喜宁道:“那是,那是,承这位大哥提点。”

    言罢喜宁叫一众太监宫女在门外等候,自己躬身入殿,见朱祁镇正坐在大殿中央,下首做着一位身着华服的中年男子,想是那代王爷朱仕壥,跪下行礼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朱祁镇道:“起来吧。”

    喜宁道:“谢皇上。”起身恭立在一侧。

    那代王朱仕廛道:“皇上此次亲征何以身边没有人伺候,却是到了大同府才来人伺候起居。”

    朱祁镇道笑道:“朕这次出征,本盼着能驰骋疆场,临阵杀敌,创一番大功绩,若事实需人照料又与在宫中何异。”

    朱仕廛道“皇上有此番大志,当真是万民之福啊。”心中却暗想,这瓦剌军凶残成性,多次来我大同府侵扰,每次过后都是一片狼藉,这小皇帝在这胡吹大气,若是见了瓦剌军免不了吓得屁滚尿流。

    朱祁镇道:“朕久居深宫,有时却对皇叔羡慕的紧啊。”

    朱仕廛闻听此言当真吓得腿软脚软,想自己封于此地,虽无兵权,但毕竟处于边塞,难道这小皇帝疑心我与瓦剌人勾结,或是起兵谋反。是故以此试探,若我说此地甚好,那不是说做皇帝还不如我这藩王?不行,不行。若是说此地不好,更是引他生疑。当下道:“皇上何出此言。”

    朱祁镇心地纯良,说此话并无他意,那是当真羡慕这代王无拘无束的生活,但他又哪知代王封于边疆,行事处处怕皇帝对自己怀疑,何况藩王之乱自太祖死后便屡见不鲜,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代王虽然并无异心,却天天活得谨小慎微,生怕自己被皇帝怀疑有谋逆之心。是以此次知朱祁镇亲征大同,需居于代王府,便将家里能收的珍玩器物都收了起来,连奴才下人也遣走了不少,更别说那块冠绝华夏的九龙壁,也被他命人用大布罩了起来。朱祁镇见代王府虽大,却如此简朴,心下甚喜,对他这位皇叔也是很有好感。此刻更不知代王心里打鼓,便笑着道:“宫中虽好,却不如皇叔这般自由自在啊。”

    朱仕廛见他面无异色,心下稍宽,想道:那你倒是和我换换啊。嘴上却道:“微臣身居要地,时时不敢忘记自己职责,定然替皇上好好守住大同府。”

    朱祁镇笑道:“闻皇叔此言,朕心甚慰。”朱祁镇平素居于宫内,事事有人侍奉,虽常常习武,但毕竟娇生惯养,这几日一直马上行军,早有倦意。便对朱仕廛道:“烦请皇叔吩咐下去,安排寝宫,朕有些累了。”

    朱仕廛起身鞠躬道:“皇上今日便寝于长寿宫,微臣已安排妥当。”

    那长寿宫位于承运殿北面,乃是代王府正宫,朱祁镇一行过崇信门、存心殿,朱祁镇见代王府随不及紫禁城一般气派恢宏,但也不遑多让,心下生疑,但也不好直问朱仕廛,心想,待明日班师之时,便问问英国公,他必定知道。

    不消一炷香的功夫,众人到了长寿宫门口,朱祁镇对朱仕廛道:“这里有奴才们伺候着就行了,皇叔回去歇息吧,晚膳皇叔便与朕同在着长寿宫用吧。”

    朱仕廛谢了恩,便躬身退去。

    朱仕廛走后,朱祁镇便入了长春宫小憩,直到酉时才转醒,吩咐喜宁传代王到长春宫一起用膳。

    过了一会朱仕廛便随着喜宁来到长春宫,见厅堂之上除朱祁镇坐于主坐之上,下分有四座,右首座坐了一位老人乃是英国公张辅。左首坐虚席定是为他所备,右次坐之人虬髯满面,状貌甚为,乃是成国公朱勇。左次坐那人却红袍散发,邋遢异常,他不知是何人,但想来能与英国公,成国公二人同席,必也是不凡之人。当下先向朱祁镇行礼。

    朱祁镇道:“皇叔快免礼,我与你引荐,这位是英国公,这位是成国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