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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寰 海 清


        皇帝一笑,抬了一下手让他起身。莲生奴站起来,默默地立在一旁,看着内官们为皇帝捧上梳洗之物。皇帝随便抹了把脸,随口说道:“今天来得倒早。”

        “今日课上到一半,程相公府上来了消息,说家中娘子生女。儿想程相公添女,怕是无心授课,便请程相公回去,改日再来。”

        皇帝点头:“就算是君臣也不可不虑及人情,但该体恤的时候也要体恤。”

        莲生奴应了,又环顾左右:“今日可有露布?”

        “还没有。”皇帝见莲生奴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笑着道:“往常你虽也关心战局,可也没这么急切过。”

        “儿子这几日整理宫中档案,见太宗时国朝兵力驻关中者十之六七;武宗平定江东之乱,国中平靖,武宗时府库并不宽裕,又专注于外战,关中驻军或调往关外,或就地遣散。先帝有心平定四海,边军之数也只增不减。如今边关驻军远超关内,儿子以为,如今之情形甚为不妥,将来或为国朝隐患,因此有些担心……”莲生奴似乎不甚自信,声音也越来越低。

        皇帝目光平和地看了他一会儿,温和地一笑:“小孩子经的事少,有个风吹草动的,就沉不住气了。”

        莲生奴不禁面红耳赤:“儿子愚笨,给父亲丢脸了。”

        “倒也不是这么说,以你的年纪,有这番见识已经不易了。”皇帝命内官设了坐褥,让莲生奴在他的对面坐下。

        莲生奴入了座,这才道:“儿子这才明白,父亲为何会说十年太短,要打得狄人几十年不敢动弹的深意。只是……”

        皇帝微微扬眉:“只是什么?”

        莲生奴吞吞吐吐地说道:“如今领兵的人是阿娘的亲族,儿子担心将来父亲对边军有动作时,会闹得不愉快。外祖父流放之时,韩家就与外祖父一家断了往来,若再因此事绝了苏家的情分,阿娘难免会伤心。当然,这是儿子的私心……”

        皇帝看了莲生奴一会儿,淡淡地说道:“你有孝心不是错,但不能让私情凌驾于国事之上。边军不可落于外人之手,战事一了,朝廷必定要把兵权收回,朕希望你能明白这个道理。”

        皇帝的语气虽平和,说出的话却十分严厉,莲生奴连忙站起来,垂手而立:“儿子绝不敢让父亲徇私。儿虽蠢笨,也知家国之重。”

        皇帝听他这样说,才有些放下心来。他见这孩子资质着实不错,这几年便苦心栽培,眼见儿子一日比一日出色,可儿子刚才这番话却让他大为皱眉,难道这孩子连个轻重缓急都分不清?幸好这孩子见事还不糊涂,否则他这几年的心血就算是白费了。他将擦过脸的巾子扔给内官,这才和缓了神色问道:“那你提此事又是什么想法?”

        莲生奴不紧不慢地说道:“儿子愚见,两位郡公并非不明事理之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们必不会阻挠大事。只是北疆路途遥远,传讯不便,怕有人误传了消息,会生出波折来。君臣失和,于国于家无益,将来载于青史也会让后人耻笑。”

        皇帝暗暗点头,这倒是不可不虑。苏氏兄弟的为人和才干是值得信重的,否则他也不会放心地让他们领兵。他也是在边疆历练过的人,深知将帅之才难得,便一直存着爱才之心。如果可能,他并不想自毁长城。苏家人掌兵多年,朝中未必没有嫉恨他们的人。裁撤边军这种大事本不易行,若再有人从中作梗,引得君臣之间龃龉不断,事情办得难看不说,也着实会有损他明君的声名。

        皇帝默然半晌,问莲生奴:“你可有对策?”

        “儿子想,整合边军之事已是非行不可,但要做得让人无可指摘。除了派能臣干吏前往,最好还要有个妥当之人在中间周旋……”

        皇帝盯着莲生奴,又问了句:“人选呢?”

        莲生奴被父亲打断,愣了一下才道:“自然该由父亲圣断。”

        皇帝不动声色,只是重复道:“人选?”

        莲生奴涨红了脸,扭捏了半天才小声说道:“儿子……愿意跑这一趟……”他抬头,见父亲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便有些狼狈地解释道:“一来这件事是儿子提的,总不好推个干净;二来儿子与两位郡公有亲戚情分,又是亲王,既能与他们亲近,又不会让他们轻视;有些话别人说不得,儿子却能说得。儿子只想劝服了两位郡公,其他事儿子不插手……嗯,不插手……”

        皇帝又看了他一阵,这才笑了起来。这孩子一向谨慎,这几年他频频出入会宁殿,却从来都一不揽事,二不张扬。他人见了,也只当是皇帝疼爱幼子,喜他在侧而已。便是康王也只是不满,却从来抓不到他更多把柄。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要差事,难免有些局促。

        他和蔼地向莲生奴招了招手,莲生奴忐忑地上前两步。皇帝摸着儿子的头,和气地说道:“你这话就不对了。”

        莲生奴心里一紧,垂头丧气地说道:“儿子冒失了。”

        皇帝却是微微一笑:“既是要从中说合,又怎么可能不插手边军之事?名不正则言不顺,说出来的话哪能有底气?莲生奴,你说是不是?”

        莲生奴吃了一惊,他抬头看向皇帝:“父亲的意思是……”

        皇帝眸中含笑,似乎颇为欣慰。他慢慢说道:“你出去历练历练也好。财帛可以给,权位可以给,但威望和人脉是给不了的。”说到这里,他停了停,才接着说道:“你得自己挣。”

        光耀二十四年八月,皇帝下诏:楚王李崇询免去潞州刺史之职,改领北府大都督,知北疆诸州军事,不日赴任。

        诏旨一下,朝中人各有一番肚肠,暗暗揣测皇帝此举究竟是何意。不过各人得出的结论虽有所不同,有一点却是无疑:楚王授职,所受冲击最大的莫过于康王。

        在此之前,康王是唯一领有实职的亲王。他的年纪最长,领职又是京畿重地,在诸王中威势最盛。其他几个兄弟所领都不过是一州刺史,且俱为遥领,不得参与当地军政,远不能与康王所领的雍州牧相提并论。此番楚王不但一举得到了大都督之位,还知北方数州军事——皇帝这是允许小儿子名正言顺地插手北地的事务了。虽说如今狄患渐平,北府地位已远不及西京所在的雍州重要,但若虑及今上曾领北府大都督一职,那意义就非同寻常了。

        皇帝即位以来,北府大都督一直虚设,而今却突然授予幼子,不能不让人寻味。康王更是心生忧患,怀疑皇帝是否是在借此表明他对嗣君的倾向。

        宋遥自然也知此事非同小可,政务一毕即赶赴康王的府邸商议。到了康王府,他方随仆从步入书室,入目便是一地狼藉,笔砚书册凌乱散落,显然康王已经发过脾气了。

        宋遥自是知晓他心中在猜疑何事,不由得叹息一声,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笔砚等物,低声劝道:“大事未定,大王又何苦如此?”

        “宋公难道还看不明白?”康王冷淡地说道,“父亲已有属意之人,你我还谋划什么?”

        “未必吧?”宋遥将一干物事置于案上,才转身说道。

        康王狐疑地看了宋遥一眼,直接问道:“明公这是何意?”

        宋遥说话如往常一样慢条斯理,话中之意却让人不寒而栗:“大王有所不知,其实陛下当年曾在军中培植势力,若是夺嫡不成,便要发动兵变夺取天下。只是当时的太子过于无能,竟未费吹灰之力便扳倒了他,这个后招也就没用上。”

        康王倒吸了一口气:“明公是说……”

        宋遥眼中闪过了一抹幽光:“成大事者,何拘小节?北府路遥,路上出点岔子也是常有之事,不是吗?”

        康王明白他的意思,低头不语,只用微微发颤的手端起了案上的酒盏。他哆哆嗦嗦地喝了一大口酒,才沉着嗓子道:“不行!我不能这么做,他到底是我弟弟……”

        宋遥一把攫住他的手腕,急促地说道:“你以为皇位是什么?多少父子相争、兄弟阋墙?能坐上御座的人,哪个不是满手鲜血?”

        这句话之后,室内一片死寂,只有康王略显沉重的呼吸声在回响着。

        宋遥见康王不答,吸了口气,放缓了语气说道:“你我已经在同一条船上,某今日所言,句句都是为大王打算。现在心软,将来死的就是我们。大王还是早下决断的好。”

        “可是……”康王的语气艰涩,“如果父亲知道……”

        “知道又如何?”宋遥话中透着彻骨的寒意,“越王暴躁,宁王粗鄙,还有何人能是大王的对手?”

        康王心头大震。宋遥的话虽然狠辣,却简单明了地点出了事实。几个弟弟里,只有莲生奴是他的威胁,其他几人皆不足为虑。北府路途遥远,如果埋下一支伏兵,将其劫杀于途中,即便皇帝知道了真相,只怕也无可奈何。康王的眼神渐渐锐利了起来,不错,这是最冷酷、也最有效的办法。

        康王的唇边浮起一丝笑容,手掌一扬,案上地图哗的一声展开。他起身,对宋遥一抬手,冷静地问道:“那么宋公以为在何处设伏最为妥当?”

        宋遥一捋胡须,冷冷一笑:“雍州为大王所辖,自不能在此地动手,这件事最好嫁祸于他人。”

        康王凝神细思,忽然拍案道:“苏家人?”

        宋遥抚掌:“一箭双雕!妙极!”

        两人相视一笑,对着地图开始细细研究于何处设伏最佳,欲使楚王毙命当场。

        康王与宋遥密谋的同时,绮素也得知了皇帝的诏旨。一听到皇帝诏令中的内容,绮素的眉头就皱了起来:“北府?”她严肃地转向安静地站在她面前的莲生奴,关切地问道:“莲生奴,这是怎么回事?”

        莲生奴低着头,好一会儿才小声说道:“是儿子求阿爷下的诏旨。”

        绮素连连摇头:“你怎么不与我商量?”

        “儿子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莲生奴抬头,“阿娘,朝廷收回兵权乃是大势所趋,阿爷不可能改变这一初衷。与其等别人来做,以致舅舅在军中的影响被完全拔除,不如由我们自己动手,还能为两位表舅保存部分实力。即使最坏的情况发生,边军将来不再由两位舅舅掌控,我在北府也能应对,不至于会束手待毙。”

        “可是你才十三岁,”绮素眼里露出心疼的神色,“让我如何能放心?”

        “阿娘,”莲生奴踏前一步,“阿爷当年去北府时只有十二岁,比我现在还小。阿爷能做到的事,我为什么不能?”

        莲生奴的语气沉稳坚毅,让绮素越发不安。纵然满心不愿,她也不得不开口承认:“莲生奴,你阿爷当年赴任北府,吃了很多苦头,阿娘不希望你也走你阿爷的老路。为人父母的,谁舍得让自己的儿女受苦?”

        莲生奴摇头,缓缓道:“阿娘,一直在京中受人呵护固然会性命无忧,却也培植不出自己的羽翼。阿爷说得对,财帛、权位别人都可以给,但是威望和人脉是给不了的。阿爷当年赴任北府,并无人从中指点,尚能在北府开辟一片天地,我受阿爷四年教诲,若还不能胜任大都督一职,又有何资格问鼎天下?”

        “可是……”

        “阿娘,这是阿爷给我的考验,也是我的机会。如果我能在北府生根,就没有人可以欺辱我们母子了。”莲生奴拉起母亲的手,“阿娘,相信我。”

        绮素摸着儿子犹带稚气的面庞,良久一声长叹:“阿娘没有不信你,阿娘只是担心。北府那么远,你若路上有个闪失……你也知道你阿兄不是个能成大事的。我就怕康王起了坏心,会在路上设伏,你应付不了。你留在京中,至少他不敢轻举妄动。”

        莲生奴明白母亲的担忧,初时只是沉默,待听到母亲提到康王,他嘴角一扬,微带讥讽:“康王?我还怕他不来呢。”

        既已授职,莲生奴便无意久留都中,于诏旨发布的十日后即启程离京。他的本意是简装上路,悄悄动身即可,不想皇帝却于此时再度显示出了他对幼子非同寻常的重视,他竟和贤妃亲自到灞陵相送。

        今上不重游兴,他即位以来,兴师动众地出宫尚是首次。只见灞陵原上遮蔽风沙的布帷绵延十里未绝,带有皇室印记的旗帜迎风飞扬,浩浩荡荡的仪仗、侍卫将灞陵亭围得密不透风。

        十三岁的楚王更换了行装,在内官的簇拥之下来到亭内。皇帝与贤妃并坐亭内,受了莲生奴的拜别之礼。幼子即将远行,皇帝虽然不舍,到底还有所克制,只是略略嘱咐了几句,不过是让他在北府不得任性淘气、荒废学业,要多纳辅臣之言。

        皇帝说完,目光转向身边的贤妃。绮素一见小儿子,眼圈就开始泛红,这时在旁边低头拭泪。皇帝见状,颇为无奈,用低柔的语气说道:“有什么话就赶紧说吧,别误了他的行期。”

        绮素这才收泪,起身上前,亲手扶起了儿子。她抬手,恋恋不舍地抚着儿子犹有稚气的脸,良久才抑制住自己的情绪,柔声说道:“一路小心。”

        莲生奴听出了母亲话中的深意,反手握住她的手,沉稳地说道:“母亲放心。”

        绮素点头,转而细细地嘱咐随行的余朝胜,要他好好地照顾楚王饮食,不得有误;末了又道北疆天寒,让他别忘了给楚王添衣。余朝胜跪地,恭敬地一一应了。

        皇帝见母子俩犹自依依惜别,只得插话:“时候不早了,让他们上路吧。”

        绮素叹息了一声,放开了幼子。莲生奴转身出亭,方要上马,忽见道上一阵烟尘,数人骑马而至,当先一人正是长寿。

        长寿在亭前下马,手上的马鞭向身后的侍者一扔,便朝亭内走去。皇帝见是他,语带责备:“你弟弟赴任北府,你连送行都姗姗来迟,成何体统!”

        “昨夜饮酒,今晨睡过头了,”长寿满不在乎地回答,“可我这不是赶上了吗?”

        皇帝听他语气轻佻,脸色便有些不好看。莲生奴见皇帝似乎有发作的意思,急忙上前伸手一拦:“阿兄赶来相送,总是他的美意。”

        皇帝哼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道:“看在你弟弟分儿上,这次就不追究了。”

        长寿咧嘴一笑,在莲生奴肩上一拍,似乎在感激兄弟讲义气,只有莲生奴才听得见兄长凑近时在他耳边的低语:“都安排妥当了。”

        莲生奴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动了动,抬头向长寿微微颔首,轻声说道:“弟远在北府,不能尽孝膝前,请阿兄代为看顾高堂。”他看了皇帝一眼,又刻意补充了一句:“别再惹阿爷阿娘生气了。”

        长寿摸了摸鼻子,似乎不情不愿,但到底还是答应了下来。

        莲生奴再度向皇帝和绮素下拜,然后翻身上马,一行人绝尘而去。绮素扶着绿荷,向亭外疾行了数步,目送着莲生奴远去,一边望着一边再度泪下。直到再也看不见莲生奴的身影,她犹朝着儿子远去的方向张望不已。皇帝轻叹了一声,将手轻轻置于她肩上:“孩子长大了,也该走自己的路了。”

        绮素默然无语。皇帝知她爱子心切,也明白她对自己让幼子远走他乡之举颇有怨意,便着意抚慰。一连数日,除朝参听政,皇帝皆在淑香殿陪伴。即便如此,绮素依旧无精打采。皇帝一筹莫展,只得把长寿叫进了宫来。

        绮素如今只得长寿一子,见着他总算略微振奋。皇帝见绮素有了精神,对长寿的态度也缓和了不少,特意嘱咐他日后要多进宫陪母亲解闷。

        长寿别无长处,却多的是法子取乐,一得皇帝授意,他便想方设法博母亲一笑。这日兴起,他便让宫人在殿前蹴鞠,邀了母亲同观。

        女子蹴鞠多为白打,并不看重对抗,只以花样为乐。绮素被长寿拉到廊下观看,果然情绪大好。皇帝听闻也觉有趣,处理完政务后便也来淑香殿观看。

        绿荷见帝妃二人皆有兴致,索性将一座长榻移到了廊上,以便他们同观。淑香殿前一时热闹非凡,年轻宫女们嬉戏殿前,缀满花样的八瓣球不时掠过高空,又翻滚于女子的足尖、臂上,煞是好看。长寿见父母开怀,竟也下场娱亲。他本就有武功底子,又精于游乐之道,踢出的花样又多又新鲜,更胜宫女们数倍,引得众人啧啧称奇。

        绮素看了固然高兴,却又忍不住数落他玩物丧志。倒是皇帝见她难得高兴,反而出言开解,还赞长寿有心思。长寿很少得父亲夸赞,踢得更是卖力,那球就在他身上缠绕飞滚,竟无落地的时候。

        众人正在赞叹长寿技艺,却有内官匆匆行来,在皇帝耳边低语了数声。皇帝听完,微微色变,却并不起身,只低声吩咐了几句。他本不欲众人察觉,依旧不动声色地观看。长寿却是一心二用,将球往旁边一扔,问皇帝道:“刚才那人来说什么?是不是出事了?”

        绮素闻声回头,先瞪了长寿一眼,才婉言向皇帝说道:“若有要紧的国事,至尊就赶紧去吧,不必顾及我们。”

        皇帝略一沉吟,便扶着绮素的肩道:“本不想扫你们的兴,但你们既然问了,自然也没有瞒着的道理。有件事……你们听了千万别慌。”

        绮素与长寿面面相觑,皆有诧异之色,便都没说话,静待皇帝的下文。

        皇帝却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让宫人们都散了,这才缓缓言道:“刚刚来的消息,莲生奴在途中遇刺。”

        即使对坏消息有所准备,绮素还是忍不住身子一软。皇帝连忙搀住她,低声说道:“你先别急,刚才内官来报,说莲生奴只是受了轻伤,性命无碍。”

        绮素听闻儿子性命无忧,微微地松了口气,又请皇帝召来传信的内官,仔细盘问当时的情形,确定刺客未曾得手,莲生奴只是受了轻伤,这才定下心神。

        可儿子受伤,她终究难过。皇帝不住地安慰,说他刚才已遣了宫中使者带了医官前去探问,又加派了护卫的人手,务必要护得莲生奴周全,让她不要着急。

        绮素扶着长寿,垂泪说道:“妾怎能不急?算起来,莲生奴离京未远,尚在雍州之内。天子脚下尚有人敢暗算于他,这之后有多少凶险,妾想都不敢想。”

        长寿也道:“是什么人想要害莲生奴?”

        皇帝看了长寿一眼,握着绮素的手说道:“这件事朕必会追查。不过咱们还不知当时是个什么情形,不能自乱了阵脚,还是等使者回来再做打算吧。”

        宫中皆知皇帝爱重楚王,故使者不敢怠慢,得令后便一路疾行,不过一两日就抵达了楚王下榻的驿馆。莲生奴遇刺后邻近府县立刻抽调兵马防卫,皇帝闻讯也分别从别州、京中加调了护卫,因此前前后后已来了好几批兵卫。他所停留的驿馆也因此人满为患,围得跟铁桶似的,如今别说是刺客,怕是连苍蝇都飞不进一只了。

        使者很快就见到了楚王。莲生奴遇刺受伤并不重,仅臂上被人划了一刀。医官仔细检视,见伤口并不深,又处理得当,便报告说无甚大碍。使者心里那一直紧绷的弦才微微松动,笑着向莲生奴说道:“大王的伤没有大碍,陛下也可以放心了。”

        莲生奴礼貌地一笑:“本是小伤,倒烦中使特意来这一趟,实在惭愧。”

        “奴领受君命,自当尽心。何况亲王遇刺,实在算不得小事。”使者笑容满面地言道,“此番前来,除探问大王伤势,奴还受命询问当时的详情,不知可否请大王告知一二?”

        莲生奴转向余朝胜,余朝胜踏前一步,笑着说道:“大王受伤,精力不济,还是由奴婢来说吧。若有不足不对的地方,大王可在旁补充。不知中使意下如何?”

        使者抚掌道:“如此甚好。”

        余朝胜便将遇刺的情形一一道来,不过是道上遇袭,对方欲取楚王性命,护卫得免。余朝胜口才上佳,说得绘声绘色。莲生奴却每每在紧要之处打断,斥他过于夸张。余朝胜被他这么一搅,不禁谈兴大减,最后只得草草收尾。

        这使者乃皇帝亲选,自然精明,一掂量之下便心下雪亮,这个叫余朝胜的内官有心夸大当时的凶险,楚王的话虽轻描淡写,却反而没什么水分。使者不禁在心里微微点头:这楚王年纪小小就沉得住气,难怪皇帝青眼有加。他念及此处,语气便越发客气:“可有活口?”

        余朝胜连忙代为回答:“那些人见无法得手,便尽数退去,被俘之人也立刻自尽。”

        使者微一犹豫,又问道:“楚王以为这些刺客是何来路?”

        莲生奴摇头道:“不知。”

        使者一愣。皇帝诸子之间的情形他并非完全不知,沉吟片刻后又问道:“敢问大王,那些刺客行刺之时,可有留下任何线索?”

        莲生奴想了想,依旧摇头:“没有。”见中使惊异之色更甚,他苦笑着道:“中使且想,那些都是久经训练的死士,又一心想要置我于死地,一被俘获便自尽身亡,这样的人可会留下线索让我们追查?”

        使者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可转念一想,即便楚王看不出这些刺客的来路,但诸王中有谁与他不睦,他总不会不知,便又试探着问道:“那么大王以为在下应如何回禀陛下?”

        莲生奴不假思索地说道:“照实回禀。”

        使者听到这回答后愣了好久,直到余朝胜提醒他才回过神来。该问的已经问了,他很快向莲生奴告辞,连夜回京。在他看来,和楚王的这次对话简直是匪夷所思。按理说,不管那刺客是谁派遣,都是个攻击政敌的好机会。若楚王一口咬定是康王所为,皇帝必会疑心,甚至可能会因此疏远,却不料这楚王却想也没想便一口否认,竟似不愿在刺客之事上多做文章。

        回京路上,使者不住地思量,楚王看来不像是天真孩童,他是真的不知此事是何人所为,还是想隐而不发,日后再作做图谋?若是后者,这份心思也太深了。想到这里,使者不禁打了个寒战,既然不知楚王深浅,还是如他所说,一切照实回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