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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朝 天 子

    虽然莲生奴费尽苦心要瞒下因宋遥进言而引发的风波,绮素却仍然听到了风声。

        杜宫正一得了余朝胜的口信,便立刻遣人告知了绿荷。绿荷当即述与绮素,言明皇帝或有效法汉武帝杀母立子之意。

        “此事非同小可,”绿荷急切地说道,“贤妃须早做打算。”

        绮素放下手中做了一半的鞋,低头思忖了半晌,却是摇头苦笑:“打算?若真有君命,我还能违抗不成?”

        “或许……”绿荷试探着问道,“可以请程相公进言。”

        “万万不可!”绮素断然否定,“窥测上意只会让至尊的猜忌更深,不但于我们无益,连程相公也要受到牵连。”

        “难道便没有办法了?”绿荷神色焦急地问道。

        绮素不答,只是皱眉苦思。绿荷不敢扰她,只能忐忑不安地等在一旁。也不知绮素想到了什么,神色渐渐平静下来,重新拾起了针线。

        绿荷见她如此,微微振奋,小心地问:“看贤妃胸有成竹,莫非想到办法了?”

        绮素浅淡一笑:“不能算是办法,可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以至尊的性子,就算是有了决断,也必会来见我最后一面。若要挽回局面,便只能在那个时候了。让人仔细留意他身边的动静。”

        绿荷应了,默默地退出去安排。

        与此同时,康王也正在府中焦急地等待消息。从人一来禀报宋遥已回府,他便立即来访。

        康王进到书室时,宋遥正在熟绢上作画。狼毫小笔细细地勾勒出暮色下的花鸟轮廓,然后上色,层层渲染,极尽精微。

        完成这样的画作,需要极为细致与极大的耐性。康王看宋遥气定神闲,用笔沉稳,不免哂道:“宋公还真沉得住气。”

        宋遥搁笔与他见礼,笑着说道:“不动声色方是成大事者。”

        康王却无耐性与他分辩,开门见山地问道:“今天的召对,想必父亲已有决定了?”

        宋遥抚须,过了好一阵才慢吞吞地回答道:“太子想来是保不住了。”

        虽然已有了心理准备,康王闻言仍忍不住有些恍惚:“保不住了……那太子又会如何?”

        “陛下总还有父子之情,当不致伤及性命。”

        康王叹息道:“昔为太子,享天下尊荣,如今却沦为阶下之囚。不伤及性命又如何?还不如死了干净。”

        宋遥也是一声叹息,但随即道:“若大王继承大统,太子方有出头之日,还请大王振奋精神。”

        康王点头,用片刻时间定了定神,才问道:“父亲对储位的人选有何说法?”

        “陛下的意思,是先看两年,再在储子中择贤而立。”

        康王微微变色,唇边浮起了一个冷笑:“择贤而立?只怕此贤非彼贤,他分明是属意贤妃之子!”

        “陛下未必会如此作想。”宋遥抬手引康王入座。

        康王冷笑道:“除了太子,诸子中以我为长,若不是对我有所不满,何用等到那时?恐怕父亲是想等贤妃之子成人,才好立储吧?”

        宋遥垂下眼帘:“如今的太子不成器,陛下对立长有所保留,也无可厚非。不过陛下并非昏庸之人,既言择贤者而立,便会考较诸王才学,大王未必没有取胜之机。”

        “可是贤妃……”

        “一个女人而已,何足为惧?”宋遥不以为然。

        康王咂嘴,摇头道:“宋公,你不曾见过贤妃,所以不知道。那个女人表面温良,城府却是极深。要不是她,当年的沈庶人也不会坏事。”

        宋遥冷笑道:“沈庶人那是咎由自取。”

        “不全是这样,”康王道,“先妣身边曾有个叫优莲的宫人,她对我说过……”

        宋遥不愿听他说这些琐碎之事,便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过去之事不必再提。诸王还未成年,纵要与大王相争,也是几年之后的事,大王正该趁这几年巩固自己的势力。大王如今领雍州牧一职,正可名正言顺地将京畿之地抓在手里。一旦大王羽翼已丰,就算宁王、楚王长大成人,又能奈你何?”

        他这番话如醍醐灌顶,让康王的两眼一亮:“原来如此,还是宋公老辣。”

        宋遥微微一笑:“某既然能辅佐陛下登位,又何尝不能辅佐大王?”

        康王起身,向宋遥一揖:“谢宋公提点。”

        有了宋遥的这一番指点,康王顿觉有了底气。辞别宋府后,他便直奔郑国公丘立行的府邸。

        丘立行中风以后即把边军交给了苏氏兄弟统领,自己留在京中宅邸休养。皇帝待之极厚,除了命太医署每日问诊,亦常遣康王带各种珍贵药材至国公府问候,故府内之人多与康王相熟。丘立行长子丘守谦闻报,忙亲自出迎。

        康王亲自扶起了丘守谦,不让他向自己行礼。丘守谦虽然态度恭敬,却并不受宠若惊,只神色淡然地立于一旁。康王也知丘府待人接物向来如此,并不以为异,笑着问道:“郑公今日可好些了?”

        “禀大王,家父这两日已略有好转,已能开口说话,只是行动尚有不便。”

        康王点头:“郑公为国朝柱石,还须保重才是。不知今日孤可否与郑公一见?”

        他来过国公府数次,皆因丘立行病重,未曾见到。今日听闻丘立行好转,不免心喜。丘守谦迟疑了片刻,抬手道:“如此……康王这边请。”

        康王跟在丘守谦身后,随他入内探视郑国公丘立行。丘立行本是一代名将,卧病之后却颇见老态,须发皆呈灰白之色。他正卧于榻上,由几个侍女为他净面修须。他听见响动,睁开了眼睛。他如今的眼神已大不如前,盯了康王好一会儿才认了出来,挣扎着便想要起身:“康……康……”

        康王连忙上前一步:“郑公不必多礼。”

        他扶着丘立行,让他又躺回榻上。

        丘守谦上前,含笑说道:“父亲,康王来看你了。”

        丘立行点头,哆嗦着说道:“大……大王驾……临,老……老朽……”他这话说得似乎极为吃力,半天也没能把一句话说完整。

        康王见他如此,颇为失望,却还是捺着性子陪丘立行说了一会儿话。可惜丘立行这一病,不但话说不清楚,似乎连神智也受到了影响,一句话翻来覆去地嘀咕不休,完全看不出其当年用兵如神的风采。

        康王连连摇头,终于忍不住向丘守谦递了个眼色。丘守谦会意,对丘立行说道:“父亲,康王要走了。”

        “哦……”丘立行仿佛才回过神来,“送……送……送康王……”

        丘守谦点头,起身送心事重重的康王出府。

        康王对这次会面的结果显然不甚满意,一路上心情很是低落。直到临上车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过于外露,忙打起精神问道:“丘兄,你父亲如今成了这样,你有何打算?”

        丘守谦低声回答:“父亲中风以前曾想安排某从军。某想等父亲身体略有好转,即赴边关。”

        “郑公一生为国尽忠,朝廷自当善待。不如我向陛下提一句,让你留京任官吧。”

        丘守谦微笑不变:“康王好意,丘某心领了。不过父亲那性子大王也是知道的,某若此时违了父命,等将来父亲身体好些,只怕立时就要打断某的两条腿。”

        丘立行教子之严,京中皆知。以他如今之官位,其子自可借门荫入仕,不必再去战场搏命。且以他的功劳,皇帝必会对其子另眼看待,官途可谓一片坦荡。可丘立行却异常固执,不但当年坚决辞了儿子官爵,这几年还多次放话,一定要让儿子去边关从军。这事连皇帝也曾有所耳闻,且在人前表示过不解。康王自然也听过这些逸事,因而听了丘守谦的回答后也并不觉冒犯,只是略有失望。丘家看来是指望不上了,他满心遗憾地离开了丘府。

        康王的车驾消失在道路尽头以后,丘守谦返回房中向父亲禀报。

        丘立行已遣散了房中侍婢,靠在榻上闭目养神。听见响动,他便知是儿子回来了,便又睁开了眼。此时的他双眼清明有神,全无刚才的浑浊之态。他看着儿子,淡淡地开口:“康王走了?”

        因中风之故,他的发音略显含糊,语速也慢了许多,但说话并不似刚才那般吃力。

        “是。”丘守谦回道。

        “康王可和你说了什么?”

        丘守谦将康王的话复述了一遍。

        丘立行听完沉吟不语。康王最近频频来访,他大概能猜到其来意,便一直借病推辞着。只是这样拖下去终不是长久之计,便索性见他一见,让他知难而退。即使这样,康王似乎仍未死心,打不了自己的主意,又想将儿子拖下水。

        “你准备一下,”丘立行很快便有了决断,“半月后出发北上。”

        “那父亲……”

        “我会上表请求致仕,回乡养老。”丘立行叹息道,“夺嫡之争,看来是无法避免了。”

        丘守谦应了,方要退出,却又被父亲叫住了:“守谦,别怪父亲苛刻。你留在京中,高官厚禄固然唾手可得,却很难避开纷争。如今还只是一个康王,等将来诸王长大,相争必然更为激烈。当年为父官至御史中丞,朝中的争斗瞧得多了。与其在朝中结党相斗,还不如投身从戎、为国尽忠来得痛快。纵使你将来时运不济,落得个马革裹尸,也是个正大光明的结局,远胜于在京中因倾轧而落败身死。”

        “是,儿子明白。武将埋骨沙场,自是死得其所。”

        “苏氏兄弟曾受我恩惠,当会照顾于你。不过你也别老想着依仗他人,更别和他们走得太近。”丘立行道,“他们和贤妃有亲,将来不可能置身事外。他们不像我们,没福气只做个单纯的武将……”

        丘守谦一一应了,这才退出。丘立行躺回床上,回想自己的为官为将生涯,为官时不附权贵,为将时杀敌无数,如今及时抽身也能保个善终。这一生,自己上无愧君王,下不负百姓,足够了!

        光耀二十年冬,皇帝下诏,废太子李崇讯,改封鄱阳王,移居袁州。

        诏令颁行之后,李崇讯终于从囚室中被放了出来。大门打开,萧氏的身影首先进入了他的视线。

        已是鄱阳王妃的萧氏看着从囚室中走出的丈夫,昔日丰神俊朗的男子,而今却胡子拉碴、形容憔悴。李崇讯跨出大门时,脚下一个踉跄,萧氏急忙上前扶住了他。

        两人一接触,萧氏才发现丈夫宽大衣袖下的身躯竟是那般消瘦,眼中不由得泛起了泪光。她颤声唤道:“大王……”

        李崇讯转头看向妻子,嘶哑着嗓子道:“顾美人……”

        萧氏心中一凉。夫妻分隔数月,丈夫开口的第一句话提的却是另一个女人。她缓缓拭泪,低声说道:“回去后再说。”

        李崇讯点头,随妻子上了车。

        既然已被废去了太子之位,东宫少阳院是回不去了。皇帝气他,并未另赐宅邸。既然将贬居袁州,萧氏也就未考虑在京中置宅,只托人觅得一处宅院暂居,只待李崇讯元气略复,便启程前往袁州。

        既是暂居,自然以简便为要。萧氏扶着丈夫下车入内,见丈夫四下打量着这简陋的居所。数月前还居于奢华的少阳院内,现在却要栖身陋居,萧氏自觉窘迫,忙低声解释:“因想着不久之后就要去袁州,所以……”

        “这里很好。”李崇讯温和地说道,“这阵子我不在,难为了你上下打点。”

        “应该的。”萧氏温婉地一笑,“大王请进。”

        李崇讯进入房内,早有侍女备好了沐浴之物。李崇讯沐浴更衣,再由萧氏替他修面。换好衣衫、剃去多余的胡须之后,李崇讯总算有了几分以前的俊朗模样。随后萧氏又亲自呈上了粥菜,让他果腹。

        虽然囚禁之时并未受苛待,但饭食到底不及家中的合胃口,何况又要时时刻刻地提心吊胆,更无心饮食。如今诸事落定,又有妻子在侧,李崇讯便没了后顾之忧,吃得极是香甜。不过他还维持着基本的体面,吃相并不算难看。

        萧氏见他消瘦,怕他多食反而不好,几碗粥后便出声相劝。李崇讯恋恋不舍地放下了碗,用丝帕擦了擦嘴,才问:“我如今出来了,怎么不见阿弟?”

        萧氏听他提起康王,微微坐直了身子回道:“大概有事在忙。”

        李崇讯不以为意,点头说道:“我被关的这阵子,他大概没少为我奔波。”

        萧氏怕伤了丈夫的心,不敢直言,垂目片刻后才低声回答:“大王出事以后,妾从未见过康王。”

        “没见过?”李崇讯闻言大为吃惊。

        萧氏不欲多说,只简单说道:“康王最近颇为忙碌,妾不便相扰。”

        虽未明言,但李崇讯稍微一想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笑容微泛苦涩:“也罢,有我这样不成器的兄长,也难怪他要避嫌了。”

        萧氏忍不住说道:“说起来,那么多人里,只有贤妃曾为大王求过情。若不是贤妃,大王说不定连鄱阳王也不是。”

        以李崇讯的行为而言,皇帝的处理确是算十分宽大了。

        “贤妃?”李崇讯叹息道,“她倒是一向滴水不漏。”

        “大王,太妃和康王……”

        李崇讯抬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做错事的是我,怨不得别人,你也别往心里去。”

        萧氏只得住口,过了一会儿,她才讷讷地说道:“顾美人……”

        李崇讯一颤,连忙抬头:“她怎样了?”

        萧氏见丈夫对顾美人如此关切,心里一酸,别开头,淡淡说道:“陛下与大王是骨肉至亲,顾美人却不是……”

        李崇讯大急:“她会怎样?”

        “宫妃与人私通会是什么结局,大王难道猜不到?”萧氏冷冷地问道。

        李崇讯一掌拍在案上:“我去找父皇求情。”

        萧氏慌了,急忙抱住要往外走的李崇讯:“大王!陛下已恼了大王,大王求见,不但无益,反会让陛下更为恼怒。恳请大王三思!”

        “放手!”李崇讯不耐烦地说道,“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我既嫁与了大王,便是与大王荣辱与共,怎说无关?”萧氏哭泣出声,“何况现在去已然迟了,三尺白绫昨日就已赐下了。”

        李崇讯如遭雷击,呆立不动。

        萧氏慌了神,摇着丈夫:“大王!大王!”

        “是我……害了她……”李崇讯颓然坐倒,“她死了,我活着还有何意义?”

        萧氏听了,只觉得胸中怒气上涌:他私通被囚,自己为了救他四处奔走求人;他储位被废,自己毫无怨言,只求他能留得性命;他贬居袁州,自己收拾行装,上下打点……她做了这么多事,他却仍心心念念只想着别的女人,想着那个害他失去太子之位的女人!

        她忍了这么久,终至忍无可忍,抬手一巴掌打在了李崇讯脸上。李崇讯呆住,他从未想到,一向温顺的妻子竟会如此放肆。

        若是平日,萧氏的确没这胆子,可此时她已被怒意冲昏了头,忍不住指着李崇讯的鼻子骂道:“你身为太子,不思国政,已是不忠;与宫妃私通,祸乱宫闱,是为不义;yín人妻女,令老父伤心失望,是为不孝。似你这等不忠不义不孝之人,要来何用?”

        李崇讯捂着脸,看着满脸怒意的妻子,一脸的难以置信。

        萧氏却还嫌不够,接着骂道:“你不考虑你被废去太子之位后,有多少人会受你牵连;也不看你如今众叛亲离,如丧家之犬;更不念你的妻房为你低声下气,四处受辱求人。你从头到尾就只想着一个你不该染指的女人,而那个女人,正是害你落到如此境地之人!你还要糊涂到几时?”

        她胸中怨愤已累积多日,此时尽数发泄了出来。她一直骂到词穷,才喘着气停了下来。室内寂静无声,唯能听到她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她许久都没看到李崇讯有所反应,终于有些担心,便抬头看向他。却见李崇讯还保持着捂脸的姿势,正呆呆地看着自己。她忽然回过神来:夫为妻纲,她却怒打了丈夫,还劈头盖脸地骂了他。纵然夫婿的脾气再好,只怕也受不了这样的辱骂吧?

        一旦冷静下来,萧氏不由得慌了神,急急上前解释道:“大,大王,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

        李崇讯却嘿嘿地笑了起来,起初声音很低,后来却越笑越大声,一边笑着一边掉泪。

        萧氏见他如此,担心是自己刚才话说得太重,才刺激得丈夫癫狂至此,忙道:“大王,你别这样……大王……”

        良久,李崇讯才停止了笑声,语气无限的悲凉:“你说得对,我的确是不忠不义不孝之人。我活在这世上,毫无益处。”

        “不!”萧氏悲呼了一声,“大王,妾并不是这个意思。妾嫁与大王,大王便是妾唯一的依靠。大王若再有个三长两短,让妾如何活下去?”

        李崇讯扶起妻子,两人相视良久,皆是泪眼婆娑。

        “我负了她,也负了你……”李崇讯只说得一句,便泣不成声。

        “大王!”萧氏也哭了起来,“大王对妾若还有一丝怜惜之心,便请为妾好好地活下去。”

        “我……答应……你……”李崇讯呜咽道。

        夫妻俩抱在一起痛哭了一夜,只是两人的恸哭并不相同,一个哭的是失去,另一个哭的,却是得到……

        七日以后,鄱阳王夫妇启程前往袁州,而康王终于在他们夫妇上路之前赶到灞原相送。萧氏不愿再与康王见面,便躲在了车内,只有李崇讯出来与他话别。

        康王立于灞陵亭边,遥见兄长从车内步出,向自己走来。他瘦高的身影笼在一袭单薄的青衫之中,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康王面泛愧色,解下身上的狐裘为兄长披上,诚恳地说道:“当时我本想要为阿兄求情的,只是……”

        “阿弟,”李崇讯温和地打断了他的话,“你没有做错。我是个无能的兄长,你不必为我受到牵连。”

        康王抬头,双目炯炯:“阿兄放心,将来你我兄弟必有出头之日!”

        李崇讯没有答话,只是看着兄弟微笑。

        “阿兄,你信我,我和宋公……”

        “阿弟,”李崇讯淡淡地开口,“我的梦已经醒了,你还没醒吗?”

        午后下起了小雪。

        莲生奴一从会宁殿出来,便被寒风吹得打了一个激灵,跟在身后的余朝胜忙取了御寒的狐裘给他披上。莲生奴向他点了下头,余朝胜微微一笑退开,在前引路。

        途经宫中阁道时,莲生奴忽然驻足,对着天际出神。沉沉的铅云压于宫墙之上,宫室延绵不绝,似乎能直抵天际。细雪纷纷飘落,遮住殿阁顶端的黑瓦,只余一片白茫茫的大地。

        “楚王?”余朝胜轻唤。

        莲生奴回过头,面无表情地打量着余朝胜。片刻后,他开始扫视身后的宫人、内官,不由得有些啼笑皆非:明明和他们已经相处了几个月,他却还是觉得他们都是陌生人。

        “大王,天冷了,不宜在外久留……”余朝胜殷勤地劝道。

        莲生奴并不搭理他,只是微微向上扯动着嘴角,表示听见了。一行人很快继续前行。行进中,他偶尔会低下头,目光落在手中所握的书卷之上,这卷书乃是在会宁殿由皇帝所赐。

        他的记忆回溯到了那日他因宋遥的进言而顶撞皇帝之时。皇帝不但不生气,还让他次日去会宁殿。他依言前去拜见,以为皇帝至少会就他擅自令内官偷听之事斥责几句,不想皇帝却只字未提,只是细细地查问了他的功课。

        莲生奴有些吃惊,却还是清楚地回答了皇帝的所有问题。皇帝似乎颇为满意,拍着他的肩说道:“以你这个年纪来说,能学到这种程度已经不错了。”

        莲生奴垂下头,老成地说道:“全凭程相公教诲。”

        皇帝从书案上随手取了一卷书递给他:“这书程谨可曾让你读过?”

        莲生奴展开书,却是一卷《管子》。程谨并未授他此书,他便如实回答:“未曾。”

        “那就拿回去看看,五日后的这个时辰,你再过来,朕会查问你书中的内容。”

        莲生奴吃了一惊,看着皇帝直发愣。

        皇帝微笑着问:“怎么?不愿意?”

        莲生奴这才回过神来,双手接过书,低声说道:“谢阿爷赐书。”

        “不许向旁人求教,更不许问程谨。”临走时皇帝如此吩咐他。

        结束了与父亲的谈话后,莲生奴走出了会宁殿,却并不见同来的内官、宫女,倒是皇帝身边的余朝胜领了十来个人候在了殿前。

        “大王。”见他出来,余朝胜恭敬地上前招呼。

        莲生奴略感诧异,问他:“与我同来的人呢?”

        余朝胜微笑:“陛下吩咐,从今日起,由我等侍奉楚王。”

        莲生奴一震。他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抬脚便欲返回殿中与父亲理论,却被余朝胜拦下。余朝胜低声说道:“大王,听奴婢一句劝,别在这件事上和至尊赌气。”

        莲生奴拂袖,不待他引路便疾步行往淑香殿。余朝胜很清楚,这位楚王虽然年幼,却并不是好摆弄的人。何况他现下在皇帝心中又极有分量,故余朝胜并不敢逆他的意。是以莲生奴的行为虽有些不妥,余朝胜也没出声,只带着人跟在他身后。

        回到淑香殿,莲生奴直入了自己居所,猛地推开了门。室内原有几名宫人做着洒扫之事,听到推门声都回过头来,见了莲生奴都忙不迭地行礼。

        莲生奴的心彻底沉了下去。这些人做事甚为娴熟,仿佛已在此多年,却全是他没见过的生面孔。父亲换人换得十分彻底,原来的一个人都没留。他呆立在门口,许久没有说话。

        余朝胜见他脸色极为难看,却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大王?”

        莲生奴咬着嘴唇,没有应声。他果然还是太天真了,他只想着救母,却没想到会牵连到身边之人。

        这番动作显然是来自父亲的警告。虽然他是自己的父亲,但也是一国之君;纵然他欣赏自己的胆气与魄力,却也绝不会允许窥伺上意的行为发生。父亲一边对他好言安抚,一边却清算了他身边的侍从。恩威并施,果然是君王铁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