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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朝 天 子


        余朝胜见莲生奴的胸口急剧起伏,有些慌神:“大王,大王!大王若是生气,尽可打骂奴婢,可千万别气坏了自己。”

        “我没有生气。”莲生奴打断他的话,“都出去,我想一个人待着。”

        余朝胜不敢有违,带着众人都退到了门外。他临走时却又听莲生奴道:“叫王顺恩来。”

        “是。”余朝胜向身后的两个内官使了个眼色,让他二人守在门口留意楚王动静,然后才去传话。

        不久之后,余朝胜便领着王顺恩出现在莲生奴面前,莲生奴的面色这才稍有缓和。王顺恩深得母亲信任,父亲果然不好动他。

        “你出去。”莲生奴对余朝胜说道。

        余朝胜应了,神色恭谨地退了出去。

        王顺恩神色如常地向他行礼。

        莲生奴低声问道:“人是什么时候换的?”

        王顺恩也压低了嗓子回答:“大王刚去会宁殿,便有人来传陛下之令,说大王身边的人照顾得不够尽心,要全数更换。”

        “阿娘是什么反应?”

        “贤妃虽有些吃惊,却没说什么。”

        莲生奴点头,踌躇片刻后说道:“那天你也在场,说不定阿爷会疑心你也是报信之人。你最近避着点,跟在阿娘身边,别到处走动。”

        “奴婢明白,谢大王提点。”

        “好了,你且去吧。”

        王顺恩行了礼,退了出去。

        余朝胜立在外面,见王顺恩走出来,便向他微微一笑。余朝胜服侍皇帝多年,资历极深,王顺恩不敢放肆,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才离开。

        王顺恩的背影刚刚消失,余朝胜便见莲生奴出现在了门口,急忙上前问道:“大王有何吩咐?”

        “你进来,我有话问你。”

        余朝胜跟着莲生奴入内,心里有些惊异。那日楚王直言顶撞皇帝,已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今日皇帝毫无预兆地将他身边的人换了个干净,他虽有惊怒,却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冷静下来。余朝胜暗暗思忖,这楚王心性果然不似常人,看来他得小心应对,不能再把他当作孩子看待。

        莲生奴坐到案前,迟疑了片刻后才开口问道:“换走的那些人都去了哪里?”

        余朝胜苦笑,这楚王果然不好打发,一上来就问这么棘手的问题,让他实在难以回答。他小心地回避着莲生奴的目光,低声回道:“奴婢真心劝大王一句,这件事大王就不要再打听了。”

        莲生奴闻言沉默不语,只低头翻看着皇帝赐给他的《管子》。一翻开书,他不由得一愣。

        余朝胜本就有些忐忑,见他神色有异,心里不由得一沉,赔笑问道:“大王怎么了?”

        “没事。”莲生奴平静地说道,“我要看书了,你下去吧。”

        余朝胜面现狐疑之色,不过他现在却丝毫不敢轻视这位年幼的亲王,行了礼便默默地退了出去。

        等余朝胜走了,莲生奴才细细地翻阅皇帝的赐书。刚一打开书,他便意识到这本书大有文章。微妙的地方不在于书本身的内容,而在于字里行间的墨笔批注,那字迹莲生奴十分熟悉。

        他从案上抽出皇帝日前赐予他的诗文,两相比较,果然是一模一样的笔迹——这本书竟是皇帝亲手所注。他翻至卷末,见最后一条批注旁边写着“显德九年夏,北府”。莲生奴至此才恍然大悟:这是父亲在北府时读过的书。

        莲生奴放下书,脸上露出了深思的表情。父亲雷厉风行地处理了他身边的所有人,又安插了余朝胜等一干眼线,最后却又赐了他这么一本书,究竟是什么意思?

        因存了这样的疑问,五日后他前往会宁殿时便格外小心。皇帝果然考问了他书中的内容。因皇帝有言在先,不许他询问他人,因此他只能按照自己的理解作答。忐忑不安地回答完问题后,莲生奴紧张地看向父亲,想从父亲的脸上窥出一点端倪。

        皇帝点头,抚须说道:“差强人意。”

        莲生奴见他虽这样说着,但眉头舒缓,对他的回答应该还算满意,莲生奴这才略略舒了口气。不料皇帝却又翻开了那册书,用朱笔圈出了几个篇章,对他说道:“不过这几篇你读得还不够透彻,回去多读几遍,三日后再来。”

        莲生奴不禁微微吃惊。听父亲这意思,难道竟是要亲自指点于他?

        仿佛看出了他心中的疑问,皇帝微微一笑:“莲生奴,你很有胆色,不过,光有胆气还不够。”皇帝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头:“你得靠这儿,明白吗?”

        莲生奴低头以示受教,默默行礼后便退了出去。

        从那以后便成了定例,每隔数日,皇帝便会召他去会宁殿,亲自查问他的课业,并不断地把自己早年的藏书赐给他。兄弟中并无他人有此待遇,莲生奴就是再愚钝,也觉出味儿来了。父亲日理万机,绝不会无缘无故地这么做,难道说父亲器重自己?

        这个念头一闪,莲生奴便忍不住出声:“余朝胜。”

        “奴婢在!”已走到长廊尽头的余朝胜恭声答应,走回到他身边,“大王有何吩咐?”

        莲生奴转头打量着他,这个内官为人机灵、心思乖巧,不输于母亲身边的王顺恩。可王顺恩对母亲忠心不二,淑香殿尽人皆知;这余朝胜却圆滑世故,让人挑不出错,却又无法真正信任。是以他的话到了嘴边,忽然又迟疑起来。

        “大王可是有何疑难?”余朝胜善解人意地说道,“奴婢虽然蠢笨,但只要奴婢做得到的,奴婢一定会尽力为大王分忧。”

        莲生奴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沉吟了一阵才慢慢问道:“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的人?”

        冷风呼啸着刮过,引得屋顶上、树枝上的雪簌簌地往下直掉,除却这细微的声响,四周一片寂静。

        “大王说笑了,”良久余朝胜才以一贯恭谨谦和的语调微笑着答道,“奴婢侍奉大王,自然是大王的人。”

        莲生奴原是想刺他两句,倒没想到这个人竟如此厚颜,于是冷冷说道:“你之前侍奉的是我阿爷,难道你想说你不是我阿爷的人?”

        “奴婢侍奉至尊时,自然是至尊的人。”

        “也就是说,你伺候谁,就是谁的人了?”莲生奴挑眉。

        “大王这么说也不算错。”余朝胜含笑回答。

        “朝秦暮楚,未免太没有操守。”莲生奴的讽刺之意更加明显。

        “奴婢伺候陛下时对陛下尽心,侍奉大王时对大王忠心,”余朝胜恭敬地回答,“这无关操守,只是本分。”

        莲生奴盯着他,心里越发厌恶。要说这余朝胜待他也称得上体贴入微,尽心尽力,可他就是看这人不顺眼。初时觉得他是父亲放在自己身边的眼线,防备着他;但经过一段时日的相处,余朝胜不但将他的起居照顾得甚为妥帖,还处处提点。他隐隐觉得,余朝胜或许不仅仅是眼线这么简单。可这个内官在想什么,他却看不透,留个看不透的人在自己身边,无疑很危险。

        余朝胜见莲生奴不再说话,只道他话已问完,便依旧走在前面为他引路。莲生奴憋着一口气跟在他身后,暗暗打定了主意,得想个办法把他从自己身边弄走。

        回到淑香殿,莲生奴便来到母亲房中。余朝胜是父亲派过来的,仅凭他一个人不可能搬得动这个人,这件事他必须要先取得母亲的支持,才好下手。

        绮素坐在窗下,正一边做着针线一边听着王顺恩奏事,回头看见莲生奴进来,便笑着说道:“莲生奴,过来试试这靴子可还合脚?”

        虽然宫妃并不需要做什么针线,绮素却每年都会为几个孩子做点东西,有时是件衣裳,有时是双鞋子。虽然东西不大,到底也是做母亲的心意。莲生奴一向不会在这上面违逆了母亲之意,便乖乖地上前脱靴换上,穿上后又配合地走了两步给母亲看。

        “怎么样?”绮素含笑问道,“可还合适?”

        “刚好合脚。”

        “我瞧也还合适,”绮素微微俯身,“只是这口开大了些,你换下来,我再替你改一改。”

        莲生奴脱下靴子放好,有些踌躇地看了王顺恩一眼。

        王顺恩心思灵巧,见莲生奴不说话,却时不时地拿眼瞅他,便知他们母子有话要说,于是笑着说道:“贤妃若没有别的吩咐,奴婢就将刚才的事交代下去了。”

        绮素没有异议,便向他点了点头。王顺恩便弓着身子退了出去,并且顺手掩上了房门。

        “阿娘,那个余朝胜……”莲生奴迟疑着说道。

        绮素暂时停下手中的活计,想了一会儿才问道:“你是说你阿爷派来的那个内官?他怎么了?”

        “我不想留他在身边……”莲生奴吞吞吐吐地开口。

        “为什么?”绮素似乎有些意外。

        莲生奴不敢告诉母亲实话,有些泄气地说道:“我不喜欢他。”

        “这不是理由。”绮素说,“他是你阿爷指派的,仅凭这个,你还动不了他。”

        莲生奴低着头不说话。

        绮素看他的神色,有些担心地放下针线,拉着他的手问道:“莲生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莲生奴张了张口,最后憋闷地说道,“没有。”

        “不对,你一定有事没告诉我。”绮素严肃地看着儿子,“何况你阿爷最近又是赐书、又是换人,这绝不寻常。他不是会做多余事的人,为什么会突然撤换了你身边的人?你不喜欢余朝胜,是不是也和这件事有关?”

        莲生奴见母亲一猜即准,有些心虚地移开了眼光:“真的没事。”

        绮素叹息一声,有些无奈:“莲生奴,阿娘还没糊涂。你不来找阿娘,阿娘可以当作不知道,但你既然起了这话头,阿娘就不能不问清楚了。”

        莲生奴估计是瞒不过去了,这才怯怯地抬头,对着母亲清明的双眸,嗫嚅地说道:“我派人偷听了阿爷和宋相的谈话,宋遥要阿爷效法汉武帝杀母立子……”

        绮素听了并不吃惊,她重新拾起针线:“原来是这样。想来你阿爷也知道这件事了?”

        莲生奴越发心虚:“我和阿爷闹了一次,迫他答应不伤母亲的性命……”

        绮素点头,这就说得通了。以皇帝那么强硬的个性,他绝不会允许有人妄自揣测他的心思,难怪他会如此坚决地替换了莲生奴身边的人。虽说莲生奴这样做莽撞了些,但到底是儿子的一番心意……

        她目光和软地看向儿子,语气温柔:“傻孩子……我说你阿爷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原来是你做的好事。”

        莲生奴有些诧异:“阿娘知道这件事?”

        绮素点头:“杜宫正当天就托人捎来了消息。”

        莲生奴更是吃惊:“阿娘早就知道了?你难道不生气?”

        他瞒得这样辛苦,却不想母亲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了,而且她竟然没有一点愤怒的意思。

        绮素短促地一笑:“宋遥也不是第一天对我有敌意了,他如此进言不是情理中事吗,又何必为此而大动肝火?”

        莲生奴局促地说道:“阿娘……我那时是不是做错了?”

        绮素将手放在他头顶上,微笑着摇头:“不,你做得很好,即便阿娘也不会比你做得更好。”

        她这是实话。知道消息之后,绮素所能想到做到的也不过是利用皇帝的感情,再加上儿女年幼,离不开她这个母亲,也许能挽回皇帝心。可这样的招数,效果完全取决于皇帝对她还存有多少旧情,总归是有风险。莲生奴这一手却是釜底抽薪。宋遥的立论是母强子弱,可莲生奴的做法却无疑让皇帝明白了,自己不是易受摆布之人。既然儿子并非软弱,自然也就没有了杀母的必要。

        绮素看着莲生奴,有些欣慰,却又有些心酸。这孩子虽然年幼,却已经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智慧与勇气,这是值得宽慰的。可是一个才九岁的孩子,却已经要学着算计别人,保护自己和母亲,又不免让人心疼。莲生奴大概是永远都体会不到寻常孩子那无忧无虑的童年了。一时间,绮素悲喜交集,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莲生奴一见母亲掉眼泪,便有些慌神:“阿娘,你怎么了?”

        他伸出手,在绮素脸上胡乱地抹着。绮素倒被他逗笑了,抓住他乱动的手,自己拭了泪:“没什么,阿娘是高兴……”

        她怎么能不高兴?当年还要她保护的幼子,如今都已经长大。不管是长寿还是莲生奴,都在用行动告诉她,他们已经长出了自己的羽翼。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在跋涉了,她有了同盟,有了与她骨血相通、永远不会背叛的盟友。

        只是……绮素不无讽刺地想道,皇帝的态度倒真让她有些意外。她得知消息后,忐忑地观察了几天,却不见皇帝有任何反应,还只道他是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下不了狠心。现在看来,只怕还是莲生奴的作用居多。自己原来还是高估了皇帝对她的情义,他到底是君王,也只能是个君王罢了,任何情分,都抵不过皇权的重要。

        莲生奴大致猜到了母亲的复杂感受,他知道这时出言安慰不会有什么效果,便不发一言,只是默默地张开双臂,抱了抱母亲。绮素一笑,将九岁的儿子搂在怀里,母子俩安静地偎依在一起。

        过了好一会儿,母子俩才重新分开。莲生奴再次开口:“那余朝胜……”

        绮素拭尽眼泪,慢慢说道:“他不是你阿爷的人。”

        莲生奴吃了一惊:“不是?”

        绮素苦笑道:“他是杜宫正安插在你阿爷身边的人。”

        莲生奴的震惊又加了一层:“杜宫正?”

        绮素低头,一边扯了一团丝线细细地理着,一边说道:“杜宫正历经三朝,在宫中根基极深,这一点谁都比不了。你阿爷精明如此,能神不知鬼不觉在他身边布下眼线的也就只有她了。”

        即使自己掌管内宫,若真要向皇帝身边安插人手,只怕也会让皇帝生疑。当年太后低三下四地求恳,果然没有白费。

        莲生奴听了有些啼笑皆非:母亲执掌内宫多年,她在宫中有所布置,他并不意外,只是想不到母亲竟能把人埋到了父亲的眼皮底下,更想不到他防了几个月的余朝胜竟然是自己人。

        “既如此,他为何不和我明言?”莲生奴嘀咕着,“害我担惊受怕了几个月。”

        绮素一笑:“他这个人有时的确谨慎得过头,不过你也知道你阿爷是什么性子,他但凡露出一点马脚,早就不知死过多少次了,也怪不得他。”

        “那……”莲生奴又想到了一个问题,“阿爷把他放到我身边,是真不知道他的身份,还是阿爷已经猜到了,借这个机会打发了他?”

        绮素替他理了理耳边的垂发,轻声说道:“你阿爷的心思太深,谁也说不准他在想什么。既然他没发作,咱们就当作不知好了。”

        莲生奴想了想,觉得母亲说得有理,不管是哪种情况,余朝胜都是暂时动不得了。

        宋遥进言及余朝胜之事,绮素和莲生奴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瞒着长寿,免得长寿脾气一急,又要干出傻事。长寿回来后,同莲生奴一道陪着母亲说话,直到晚上困倦了,才各自回去睡觉。

        两个孩子走后,绮素便也上床休息,可她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正辗转反侧之时,却听绿荷说,刚刚有人传了消息,皇帝正往淑香殿的方向而来。绮素披衣起身,她准备好的棋终于可以用了。她走出帐外,淡淡地吩咐道:“掌灯。”

        绿荷亲自点起殿内的灯烛,绮素便自己取了衣料开始缝制。绿荷早些时候就见她在裁衣料,却到这时才明白了这些衣料的用处。

        绮素飞针走线,一件男子的衫袍便渐渐成形。这时终于有人在殿外禀报道:“贤妃,至尊来了。”

        绮素将缝了一半的衫袍卷了起来,这才起身相迎。

        皇帝入内,一眼便看见了那件尚未收起的袍衫。绮素向他行礼,他伸手扶了一下,温和地问道:“怎么今日这么晚了还没睡?”

        绮素低声回道:“至尊不也还没睡吗?”

        皇帝心里微微一动,竟不知该说什么,便俯下身,用手挑起她未做完的衣服,发现竟是一件深青色的男式袍衫。

        “至尊?”见皇帝许久不语,绮素有些不安地出声。

        “长寿穿不了这么大的尺寸吧?”皇帝的声音微带困惑,“颜色也未免太老气了,不适合他那样年纪的孩子。”

        皇帝知道绮素惯于亲手为孩子们制衣做鞋,故有此一问。

        绮素脸一红,有些局促地说道:“不是给长寿的。”

        皇帝剑眉微微挑动:“那是……”

        绮素低头,声音细若蚊蚋:“是给至尊的。”

        “给朕的?”皇帝一愣。

        绮素将那件未做完的衫袍叠好,微有羞意:“今天晚上长寿一提,妾才想起来,这些年妾给他们做了不少东西,却还未给至尊做过什么,这才想着也做一件。妾本想做好之后再给至尊送去,不想至尊今日来得如此突然,妾都来不及收起来……”

        皇帝眸中带上了暖意,嘴角微露笑容:“难得你有心。”

        绮素低头道:“妾这一生得至尊厚赐,却无以为报,这件衫袍虽不值什么,也是妾的心意。若哪天妾先一步离开,陛下也好有个念想……”

        皇帝心里涌起了不祥的预感,忙低声喝止:“别说傻话。”

        “人有旦夕祸福,”绮素淡淡地说道,“将来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是不是……莲生奴和你说了什么?”皇帝迟疑着问道。

        绮素心血来潮给他缝衣,又说这些意有所指的话,不能不让他有所怀疑。

        “没有。那孩子从小就不爱说话,能和妾说什么?”绮素虽是如此说着,却转过身去。皇帝见她肩膀轻颤,越发相信是有人透露了消息。

        皇帝的脸色一冷:“那就是你身边那个内官了。他叫……王顺恩是吧?”

        绮素忙道:“不关他的事。”她低头,怯怯地说道:“是瑶光说漏了嘴,妾去问他,他才告诉了妾那天莲生奴顶撞至尊的事。他一个内官,还没有胆子敢欺瞒于妾。”

        皇帝见她眼中泪光盈盈,原本硬如铁石的心肠忽地软了下来。他轻轻扳过绮素的肩,叹息着说道:“远迩的话,你别放在心上,朕没有那个意思。”

        绮素的笑容越发温婉:“十几年恩爱,三个孩子,妾所得已经够多,并不敢再奢求什么。”

        她越是温柔,皇帝便越觉得凄楚。他哑着嗓子问道:“你不信我?”

        绮素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伏低身子,婉言说道:“有句话说,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若至尊觉得妾罪孽深重,妾甘愿领受三尺白绫。只望至尊看在十几年的夫妻情分上,善待几个孩子……”

        她原是作戏,说着说着却禁不住悲从中来、泣不成声。皇帝见她泪如雨下,也觉得揪心,忙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不住地柔声安慰:“你放心,不会有这样的事,真的不会……”

        绮素从皇帝怀中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许久都没有说话。

        皇帝捧着她的脸,颇为动情:“你是我三个孩子的母亲,我怎么可能会那样做?”

        她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皇帝从身后紧紧地拥住她,在她耳边不住地低语:“别这样,绮素,别这样……”

        见绮素渐渐止住了哭声,皇帝低头,轻轻吻着她的颈项。绮素慢慢软倒在他怀中。她要的不过就是皇帝如此的承诺,长寿和莲生奴都还未成人,还无法和康王抗衡,她不能让皇帝对她起疑,她需要时间等两个孩子长大。

        皇帝抱起她,走向帐幔围绕中的床榻。低垂的纱幔之内,他俯身,温柔地吻上了她的面颊。他的吻和她面上的清泪混在一起,让人辨不出其中的滋味。

        废太子的最后一点余波,也在皇帝的温柔中消散了。

        光耀二十四年秋,西京城内一片萧索之时,太液池边的枫林却又泛起了红色。

        去年秋天的这个时候,皇帝下诏,以苏仁、苏仪二人为行军总管,领兵北伐,到此时交战已近一年。

        皇帝登位后便一直有意讨灭北狄,只是先有东夷之患,后来西戎又未安定,只得对北狄暂加安抚。等到渤海归一、昆吾平靖之时,主帅丘立行却又中风不起。紧接着又有了废太子一事,京中未免人心浮动。皇帝为求稳妥,只得暂时搁置了出兵的计划。如今四年过去,皇帝认为时机已成熟,才又召边军出征。

        苏氏兄弟在丘立行致仕之后便正式接替他统领北府边军。苏仁用兵稳健,故皇帝以他为主帅,总领各处的兵马调度;苏仪的战法则是大开大阖,强调急攻,可弥补苏仁偶尔缺乏魄力的不足,故为之副。兄弟二人虽不能像丘立行那样屡出奇谋,但他们协力作战、步步蚕食,却也取得了不俗的战绩。

        最新的战报传到宫禁之时,莲生奴正在会宁殿接受父亲的考问。见父亲看完露布后面带微笑,他不由得笑问:“可是又有了捷报?”

        皇帝点头:“苏仁和苏仪这次又斩获了三万狄人。”

        莲生奴叫了声好:“果然是好消息!”他在心里算了一下,又道:“北狄十八部号称控弦三十万,这么一年下来,林林总总也歼灭了有近十万狄人了吧?”

        皇帝点头:“这一年打下来,北狄大伤元气。两位苏卿这次立功不小,待他们班师,朕得好好封赏犒劳才是。”

        莲生奴却笑道:“儿子倒觉得,此战功夫全在战场之外。若真要论起来,只怕阿爷的功劳还要大些。”

        “这是怎么说?”

        “若不是阿爷用公主下降为诱饵,挑拨得他们内斗不休,两位苏公此战未必会如此轻松。儿子觉得,阿爷才该记头功呢。”

        皇帝连连摇头,骂莲生奴胡说,嘴角却止不住露出了笑意。

        虽然之前的几年中原未曾调动兵马,皇帝却并没有闲着。几年来他不断地与几位宰辅商议如何削弱北狄,以减少将来出兵的伤亡,最后程谨提议,北狄部族众多,不如分而化之、逐个击破。

        这个提议得到了皇帝的首肯。三年前,皇帝册封了两个宗室女为公主,有意下降北狄。中原公主下降,不仅代表着中原的认可,还意味着能与中原建立起亲善关系,更不必说会有大批财帛随公主出塞。只要是稍有实力的部族,对迎娶中原公主一事都不可能不心动,纷纷遣使前来求亲,其中也包括北狄的大可汗。

        若论身份,自然是以大可汗最为尊贵。皇帝却以大可汗莫何年过五十,与公主不般配的原因拒绝许嫁,而是同意将公主嫁给大可汗之下的叶护可汗和弥射可汗。

        叶护和弥射所统两部的实力仅次于大可汗莫何,又得了中原许嫁,声势大震,渐有自立之意。大可汗求亲不成,本就心怀不满,更对叶护和弥射心生猜忌。中原表面上不参与北狄内部的事务,暗地里却向叶护、弥射提供支持,鼓动他们与大可汗分庭抗礼。由是,北狄各部矛盾日渐激化,虽号称威震漠北,实则早已外强中干,成了一盘散沙。故此莲生奴才有了此战的功夫是在战场外之语。

        皇帝这几年亲自指点莲生奴,如今见他才十三岁,却已识破了自己用心,不由得大感欣慰。但他并不因此夸赞,而是抚须问道:“那你说,咱们是见好就收,还是接着打下去?”

        莲生奴想了一会儿,认真地说道:“儿子以为,不妨再战。北狄之地,中原虽很难长时间占有,但此战已大伤他们元气,就不妨再使把力,让他们十年之内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十年?”皇帝哈哈大笑,“十年太短,若不打得他们在三十年内抬不起头来,何以扬我中原国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