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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长相思

    光耀二年深秋,黔州已是落叶纷纷、枯枝满地的时节。街市上的孩童一大早就开始在路旁玩耍,将大人们好不容易扫成一堆的落叶又踢得到处都是。

        吕桂枝捧着厚厚的一叠衣物,小心地绕过闹作一堆的孩子们,走向道路尽头的院落。

        这院里的房舍和黔州本地的民居无异,只是多了一道高筑的土墙,让外人不大容易瞧见里面的光景。院门前站着两个身材高大的兵卫,偶有贪玩的孩童跑到近前,总会被他们严肃的面目吓跑。

        桂枝却不怕他们,她向他们点了点头,径直推门走进院内。

        院子里的花木也都掉光了枝叶,可院子里却被打扫得很干净。若不是那时隐时现的兵士,一般人也只会认为这里住的不过是一户讲究的人家。

        院落的最深处是三间普通的房舍,正中的门大开着,一个约二十三四岁的年轻男子正坐在门槛上,眯着眼漫不经心地抬头看着那疏淡的天色。年轻人的面目清俊秀丽,只是脸色苍白,身上的交领袍子格外宽大,越发显出了他的瘦弱。

        “李郎君,你怎么出来了?”桂枝一见他便惊叫了起来,“现在天凉了,你的病才好,吹不得风。”

        年轻人云淡风轻地一笑,和气地唤她:“吕娘子。”

        桂枝进屋,将手上的衣服置于案上,对跟在她身后进屋的年轻人说道:“郎君的衣服我都洗好了。”

        年轻人脸上微微一红:“每次都要劳烦娘子,实在过意不去。”

        桂枝爽朗地笑道:“又没多少活,再说了,郎君那样的出身,哪里做得来这些事?”她掠了掠耳边的散发,又说:“看郎君近日没什么胃口,我煮了点粟粥,一会儿让吴六给送来。”

        年轻人唯唯诺诺地说道:“有劳。”

        桂枝见几日不来,他房里又积了些灰尘,便少不得要替他将屋里擦洗一遍。年轻人好几次想要帮忙,可他既不会做事,手脚又慢,顶多也就能递个水盆,反而让桂枝嫌他碍事,忍不住将他赶到一边,这才快手快脚地打扫了个干净。

        做好这些事,桂枝便与那年轻人作别,年轻人不住地向她道谢。桂枝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却只是叹了口气,觉得真是难为了他。

        说来原本也是极尊贵的人,当了好些年的太子,后来虽然被废,却也被封了王爵,享着安稳的富贵,不知怎么地就岔了心思,谋反不成倒被贬成了庶人,远远地发配了才罢。听说他虽然大逆不道,皇帝却还是宽仁,仅仅判了他流徙,衣食供给也并不为难他,只是加派了兵士严密地监视而已。

        桂枝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她以前也不是没见过被罚流配的人,里面不乏衣不蔽体的惨状,如他这般已是难得的幸运,何况当今天子年轻有为是连桂枝这样的村妇也知道的事。在她们看来,这个叫李元沛的人想谋害圣明天子,却只落了个流放黔州,实在是便宜了他。

        初时桂枝并不喜欢这个意图不轨的人,不过当时她新婚不久,夫婿吴六便被调来看守李元沛,她便跟着来此地安家。原以为她与这个人无甚交集,谁知李元沛当时水土不服,来黔州不过两个月,却已大病了三次,最后竟让桂枝与他打上了交道。

        有次他实在病得沉了,却偏偏碰上医士不在,无人诊治。桂枝的父亲年轻时倒是也行过医,桂枝从小跟着父亲出诊,看得多了,便也懂了一点医术。吴六便死马当作活马医,让她去瞧瞧。

        桂枝拗不过丈夫,只得不甘不愿地跟了来。李元沛当时高热不止,脸红得跟煮熟的螃蟹似的。桂枝一摸他的额头,只觉烫得吓人,她忙让吴六从井里打来凉水为他冷敷。她正绞了帕子擦着他的额头,李元沛却忽然抓住了她的手。

        桂枝脸皮薄,又羞又急,只觉得这个人不但是个叛逆,还是个色鬼。她硬是从他的手里挣脱了出来,正想开骂,却听见他急切的呓语:“素……素……”

        桂枝没听清楚,坐在旁边琢磨了半天,他叫的是“苏苏”呢还是“叔叔”?

        她和吴六两个人照顾了他一夜,总算让他的热度降了下去。累的时候,桂枝就靠在丈夫身上,细细地打量着李元沛的面容。他睡着的时候面容安详,平静得像个孩子。桂枝便有些心软,觉得怎么看他也不像是个穷凶极恶的逆贼。吴六也说,李元沛待人很是和气,一点都不像是个会谋反的人。

        夫妻俩回家时议论了一路,一致觉得他不是坏人。可若他不是坏人,判他流放的皇帝岂不就成了坏人?听见妻子的疑问,吴六连连摇头:皇帝爱民如子,怎么可能会是坏人?夫妻俩为这个问题伤透了脑筋,后来还是吴六灵光一现,说李元沛八成是被冤枉的。皇帝虽然英明,可也会有被人蒙蔽的时候吧?这样他们两个就都不是坏人了。

        对,一定是这样!桂枝松了口气,觉得可以心安理得地照顾李元沛了。李元沛自小养尊处优,洗衣、劈柴这样的事自然是不会的,所以桂枝总会让吴六把他的衣服带回去交给她浆洗,他院里需要取暖烧饭的木柴则由吴六包办了。桂枝做了什么吃食,也总是会多留一份,让吴六送给他。

        李元沛并不知道吴六夫妇曾在背后议论了他半天,他十分感激这夫妇二人。在这个孤立无援的地方,却还有这样良善的人肯关心他,因此也与他们夫妇越发亲近起来。有时桂枝替他补衣服,他会坐在一边,安静地看着她。

        针线本就不是桂枝拿手的活计,被他这样一看更是心慌,最后补出的衣服就总像条大蜈蚣,十分难看。每次她拿出自己补好的衣服,总是会窘得满脸通红。

        李元沛却并不在意,有一次他拿起被桂枝补得乱七八糟的衣服,微笑着对她说:“娘子别误会,因为娘子补衣服的样子总会让我想起一个人,才会总盯着娘子看。”

        桂枝好奇地问:“是什么人?”

        李元沛却摇摇头,不肯再说。

        桂枝听吴六说过,李元沛在西京时似乎是娶过妻的,那他想起的应该是他的妻子吧?不过听吴六说,他的妻子好像是留在了西京。桂枝有时想,如果是吴六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她一定会跟着去。所以她不大能理解,为什么李元沛的妻子可以忍受这样的分别呢?

        她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有一天她忍不住把这个疑问告诉了李元沛。她以为李元沛会难过,谁知他听了却只是笑笑:“素素是个好女人,娘子不要这样说她。”

        桂枝恍然,原来他生病时念的既不是“苏苏”也不是“叔叔”,而是“素素”。她一拍大腿:“我就奇怪,上次郎君病了怎么不叫阿爷阿娘,反而叫叔叔呢?原来郎君叫的是自家娘子。”

        李元沛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别过头说道:“娘子莫要取笑。”

        “那么娘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李元沛把手收进袖中,低头沉思了半晌,最后轻轻地说道:“不过是个傻女人罢了。”

        他的描述仅止于此。桂枝无法想象李元沛这般俊秀的人竟娶了一个傻乎乎的女人,而且看李元沛的模样,似乎他们夫妻的感情还不坏。她叹了口气,无法想象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李元沛又不愿意多说,所以从他口中探出详情看来是没什么指望了。什么时候能亲眼见见李元沛口中那个“傻女人”就好了,桂枝这样想着。

        这么一转眼就到了冬天,冬至过后,就一天天冷了。黔州虽然离北疆颇远,也并不温暖。深秋之后,此地显得越发萧索。

        这日桂枝出门拾柴。她将捡来的柴火扎成一捆抱回家,刚在厨房放下,却忽地想起一句话要嘱咐吴六,便进了卧房。她刚进门,就见吴六抱着一叠衣服慌慌张张地想往柜子里藏。

        桂枝从未见过吴六这么惊慌失措,顿时起了疑心。她急步上前,抢过他手里的东西,大喝一声:“你在干什么?”

        吴六怕妻子误会,急忙说道:“你可别想岔了。”

        “鬼鬼祟祟的,我能不想岔吗?”桂枝一边呵斥一边低头看手中的东西,看清了不由得一愣,“这是男人的衣服。”

        吴六搔头:“都说让你别想岔了,这是上面给我的。”

        “上面?”桂枝越发不解,“平白无故的,上面为什么要给你这许多衣服?”

        “不是给我的,是京里送来给李郎君的冬衣。上面不放心,让我仔细检查一下。”吴六搓着手解释道。

        桂枝翻看手里的衣物,皱起了眉头:“你怎么把衣服都拆了?”

        吴六心虚,声音也越来越小:“我不是怕里面夹带了什么不该有的东西吗?”

        桂枝斜睨了丈夫一眼:“你发现什么了吗?”

        吴六移开目光,瑟缩着摇了摇头。

        桂枝在吴六胳膊上使劲一拧:“那你还拆得这么起劲?李郎君到现在还穿着单衣呢,他家里人辛辛苦苦地做了送来,却被你弄成了这个样子,难道你让他就穿两件单衣过冬?”

        吴六被她拧得不住地倒抽着冷气。他自知理亏,搔着头,讨好地笑道:“我不是想着你能把它们缝回去吗?”

        桂枝仔细翻了翻那堆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布片,往吴六怀里一扔,没好气地道:“这么细致的活我可干不了。”

        “好桂枝,你就帮帮我吧!”

        桂枝被吴六求了半天,只得叹了口气说:“好吧,我试试。”

        她花了三四个晚上,才把衣服细细地缝了回去,这大概是她一生中做过的最仔细的活计。补完后她左瞧右瞧,自觉已瞧不出破绽了,才把衣服带去交给了李元沛。

        看到她手里的冬衣,李元沛露出了一个浅笑。桂枝经常见他微笑,却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笑容。那只是一个浅淡的笑容,却透着直入心底的温暖,让她瞧得愣怔了好一会儿。

        他从桂枝手里接了冬衣,却在翻开衣服时笑容微滞:“这针脚……”

        桂枝心里咯噔了一下。吴六把衣服给她时她仔细地看过,那上面的针脚细密均匀,是极好的活计。她极力地缝补,自以为仿得很像了,想不到李元沛还是一眼就瞧了出来。桂枝像是做了坏事被人逮到一般,低头捏着衣角小声问道:“针,针脚怎么了?”

        李元沛却只是怔了一怔,随即对桂枝温和地一笑:“没什么,是我看走了眼。”

        他小心地将衣服收了起来。

        见他如此珍视这些衣服,桂枝更觉歉意,便没话找话地问道:“这是郎君家娘子做的吗?”

        李元沛看了她一会儿,才和气地回答:“想来不会是别人。”

        桂枝赔笑:“娘子的针线活做得真好。”

        李元沛淡淡地嗯了一声就没再接话。桂枝想起现在这衣服上的活都是她自己的,便有些讪讪的。

        仿佛为了避免这份尴尬,桂枝又热情地说:“郎君收到衣物,也该向京中的娘子去个信才是。”

        “写信?”李元沛闻言一愣。

        “是呀,”桂枝掩饰般地大声说,“京里要往这儿送点东西着实不易,这些衣服不知经了多少周折呢。郎君写封信回去,好叫娘子知道衣物郎君都收到了,让她放心。送信的事吴六会想办法的。”

        李元沛一笑:“吕娘子说得有道理。”

        桂枝给他取来了笔墨。李元沛提笔蘸墨,在纸上徘徊,数次想要下笔,却终无一字。反复数次后,他搁下笔,取过一张白纸封好,让桂枝交给吴六,请他代为寄出。

        “可是郎君什么都没写啊?”桂枝困惑地问。

        “她会明白的。”李元沛淡淡一笑。

        桂枝把信交给丈夫,吴六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狐疑地问桂枝:“当真什么都没写?不会是装错了吧?”

        “我亲眼瞧见的,真是什么都没写。我还特意问了他,他只说京里的娘子会明白的。”

        “这信送出去不会出什么事吧?”吴六捏着信,仿佛捏了一个烫手的东西。

        桂枝也有点慌,可想到李元沛的神情,她便理直气壮了起来:“不过是一张白纸,能出什么事啊?”

        吴六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听了妻子的话,找人把信送了出去。大约五日后,吴六被上司叫去问话。

        “这是怎么回事?”上司面前摊着李元沛那封没有字的信。

        吴六解释了一遍来龙去脉。上司默默听了,又反复确认道:“你看清了,当真什么都没写?”

        “当时内子就在旁边,她说的确一个字都没写。”

        上司叹了口气:“这可不好办。你也知道那人的身份,这封信别说上头,就是我也疑惑得很。上头也是把这信翻来覆去都查不出什么东西,才让我来问问。”

        吴六赔笑:“上头小心些原也应该。可就算是流刑的犯人,要和家里写封信,咱们也都一向通融,单单拦了这回,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这我当然懂,就连上头也是明白的,否则也不会特意让我来问。只是这信着实古怪,上头也怕担干系。”上司语重心长地说道。

        吴六想了想,小心地说道:“那……这样办如何?反正这信是一张白纸,不如咱们另找张纸替换了,信上一个字没有,谅别人也瞧不出来。这样既显得咱们通达人情,也不必担心信里有古怪。将来问将起来,谁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上司想了一会儿,赞许道:“这倒是个可行的法子,你这脑筋动得不错。”

        这样几经周折,到底把信送到京里去了。不过吴六和桂枝都很怀疑,就那么稀里糊涂的一封信,中间又不知经了几人之手,京里的那个人当真能看得明白吗?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京里的收信人似乎真的看懂了,不但懂了,还有了回应。大约过了一个月左右,上司又交给了吴六一个锦盒,说是京里送来的。

        吴六接过,在上司的目光示意下打开,里面是一束女子的青丝,却被扎成了一个结。吴六疑惑,抬头看向上司:“这是……”

        上司点头:“不可掉以轻心。你去查一下,里面有没有古怪,别是他们的什么暗号。”

        吴六答应了。回家后他对着锦盒想了半天,觉得要是没有猫腻,自己特意去问未免显得小题大做。不过上司这么吩咐了,他也不好过于怠慢。想了半天,最后他把锦盒给了桂枝,让她找个机会去问问。由妻子开口,相信李元沛不会排斥,转圜的余地也更大些。

        桂枝带着锦盒去看李元沛。入冬以后李元沛便又病了,这两日他虽咳得厉害,精神却略好了些。桂枝来时他已经能起身,正在院中为梅树剪枝。

        看见桂枝,他放下剪子,向她微微一笑,算是打招呼。

        桂枝取出锦盒,笑着道:“这是京里送来的。”

        李元沛轻轻咳嗽着,从她手里接过了锦盒。他打开盒子,见到里面的发结,不由得怔住。

        桂枝仔细留意着他的反应,见他凝视锦盒良久,最后用发白的指尖轻柔地抚摸着盒中的发结,笑容苦涩:“傻女人……”

        “郎君……”桂枝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试探着问道,“娘子这是什么意思呢?她从那张白纸里到底看出了什么?”

        李元沛听见她的问话,有些迷茫地抬头。他看了桂枝好一会儿,才仿佛记起了她这个人。

        桂枝并不擅长套话,顿时有点心慌,连忙解释道:“我,我只是有点好奇……”

        李元沛笑了笑,抚着锦盒,轻声说道:“小时候先帝教养严格,我却总是贪玩。有一次先帝实在被气得狠了,便下令把我的玩物全都收走。因为这个缘故,我总是会把好玩的东西藏起来。可我那时马虎,经常会忘了藏东西的地方,所以我后来都交给了她,让她帮我藏着……”

        绮素果然很仔细地替他保管好,并在他砚台上放上一张纸条,写上所藏之物以及保存的地方。他只要有这纸条,就能顺利地找到那件东西。后来先帝无意中在李承沛的书室里看见了绮素所写的字条,发了好一阵脾气,不但他被罚了,连绮素也被责骂了一顿。

        绮素入宫以来,从未被皇帝责备过,只觉满心的委屈。他却不但没有体谅,还不住地埋怨绮素,若不是她写什么字条,他又怎么会让父亲逮到?他口不择言地说了许多气话,等他发泄完了,才发现绮素已是双目含泪。她不愿让李承沛看见自己哭泣,慌忙跑开了。

        李承沛生怕她去母亲那里告状,急忙追在她后面,花了好半天的时间给她赔不是,才又哄得她肯理他。

        他一向不把事情记过夜,之后也就抛在了脑后。再有什么玩物,他还是会交给她保管。绮素却更小心了,那以后她还是回他纸条,只是再也不写字,仅有白纸一片。只要看到砚台下的白纸,李承沛便知道她已把东西保存妥当,要找出来的时候,他便直接去问她。如此一来,不但他省事,先帝也抓不到把柄。成婚后他偶然和绮素忆起了这事,绮素已经释怀,他却满面愧色。当年娇纵顽劣的太子怎会知道为人着想?所以那时他总是让她伤心。如今他渐渐明白了事理,上天却再没有给他时间补偿。

        “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回忆完后,李元沛摊开手对桂枝说,“所以照她的做法放了一张白纸,让她知道而已。”

        “那这头发又是什么意思呢?”桂枝又问。

        李元沛低头看一眼锦盒,笑容苦涩。他叹息了一声,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她听:“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那是他们在永州时的事。

        绮素婚后并没有荒废习字,他偶尔闲着没事也会陪她。说是练字,他却从来不动笔。他的陪伴不过是将书盖在脸上,躺在旁边的榻上睡觉而已。若是不倦,便会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她闲话。有时她也会轻声把她写的内容念给他听:有时是一段佛经,有时是一篇诗文。

        艰涩的佛法他不感兴趣,它们就像流水一样,在他半睡半醒间滑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倒是她念的几首诗,他还能时不时地记上一句半句的,这一首正是她曾给他念过的诗。所以看到锦盒,他立刻就懂得了她的意思。

        桂枝不识字,但是这句诗她倒还能听懂。正因为懂了,才觉得心酸。她想要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叹着气走了。回到家,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吴六。

        吴六听完也叹息了一回:“好好的夫妻,竟就这么分开了。”

        桂枝正在擦眼泪,听见吴六这话,又被勾起伤心来,狠狠地在他胳膊上拧了起来:“人家夫妻分离已经够可怜了,你们却还疑神疑鬼的,真是狠心。”

        吴六吃痛,又被桂枝说得不好意思,忙找了个借口出门去向上司禀报。

        上司正坐着,听着吴六一边搔头一边说清楚了来龙去脉。听完后,上司也颇为感慨,对吴六说,日后李元沛若再要与京中通信,倒是可以多通融些。可惜的是,在那之后不久,李元沛便再度病倒,直到他离世,再也未向西京送去过只字片语。

        李元沛死在次年的春夏之交。

        来黔州的路上他便病过数次,到黔州后他的身体又一直时好时坏,隆冬之后的这次大病更是来势汹汹,全赖桂枝和吴六的精心照料,他才勉强熬过了冬天。

        桂枝坐在床边,轻拭着李元沛的脸额。数月的病痛早已将他折磨得骨瘦如柴、不成人形。桂枝越看越是难过,不时地别过头去。

        李元沛的卧榻正好对着窗外,一眼便可见院中繁盛的花树。桃红李白,灿烂有如云霞。一时风过,花落如雨。杜鹃穿梭其间,啼遍枝头,正是大好的春光。

        看着外面的生机勃发,让桂枝越发心酸起来。她起身,抬手欲将窗户关上。

        “别关……”床上虚弱的声音传来。

        桂枝回头,见李元沛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她欣喜道:“郎君醒了?”

        李元沛点点头,轻声说道:“每次都劳烦娘子和六哥,实在过意不去。”

        “都这时候了,郎君还和我们客气什么?”桂枝笑道。

        李元沛笑了笑,又问:“外面是不是杜鹃在叫?”

        桂枝点头,刻意用轻快的语气回答:“是。年年这时都这么叫,吵得郎君心烦了吧?”

        李元沛摇头,眼神黯淡:“明年这时候,我大概是听不到了。”

        “郎君不要胡说!”桂枝听他语意不祥,连忙阻止,“郎君还年轻,日子还长着呢。”

        “是吗?”李元沛勉强一笑。

        桂枝怕他情绪低落,忙道:“当然了。吴六找医士瞧过了,说郎君挨过了冬天就能康复。你瞧外面开的这些花,冬天可不就过去了吗?”

        其实医士说的是:他体质本弱,之前几次大病又了底子,怕是凶多吉少。若是能拖过一冬,或有一线渺茫的生机。

        李元沛大约也知道这是她的宽慰之辞,浅淡地一笑,没有说话。

        见李元沛似乎不大相信,桂枝急道:“京里娘子还等着郎君呢,郎君可不能灰心丧气,要尽快地好起来才是。”

        李元沛微微垂目,过了一会儿才轻声回答:“我知道。”

        他虽是这样说着,却把脸转开了,不让桂枝瞧见他的表情。

        当天夜里,他便陷入昏迷。一直到他离世,他的神志都不曾清醒。医士看过也是连连摇头,表示回天乏术。他弥留之时曾经短暂地睁开了眼睛,桂枝抹着眼泪问他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想说,李元沛对她的问话毫无反应。他双目无神,视线仿佛穿过了她,落在了不知名的某处,最后渐趋涣散。桂枝越发难过,捂着嘴泣不成声。吴六虽然没哭,却也在门外闷声不响地坐了一夜。

        李元沛的死讯在第一时间便告知了西京。然他毕竟已是庶人,无法归葬京都,上面的意思也是暑热将至,要尽早地入土为安。吴六与桂枝与他关系密切,便一力承担了下来。

        为李元沛准备好入殓的衣服以后,桂枝便开始清理李元沛的遗物。

        他来黔州不久,东西并不多,并不需要花费太多工夫。桂枝只是想将他用过的东西都归置到一起,若有贵重之物,便收起来,将来好送还给他在京都的家人。不过李元沛被贬之后身无长物,并没有多少可以收拾的东西。只有在清理他的被褥时,桂枝在枕边找到了一个盒子,正是之前京里送来的那个锦盒。

        桂枝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伸手打开了。盒盖打开之时,一张纸片随之掉落,飘到了地上。她拾起纸片,见上面有一行墨迹。她不识字,看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她本欲将纸片放回盒内,可她想起上次京里往来时丈夫和上头的敏感。桂枝犹疑片刻,觉得还是让人验看一下纸上的内容为好。

        吴六不在,她便拿着盒子去找给李元沛诊治过的医士。那位医士这日正好在家,很热情地接待了桂枝。桂枝说明来意,拿出盒子请他看看纸上写的到底是什么内容。医士接过纸片便笑了:“没什么,不过是一句古诗罢了。”

        “是什么诗?”桂枝好奇地问。

        医士摸着胡子,拖长了语调念道:“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桂枝心里一震,一时百感交集。她不知该说什么,便低头看着盒内。盒中的发结仍在,只是失去了人体滋养,略减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