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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 双陆

        绮素霍地站了起来,带翻了棋盘。她直视着李承涣,大声道:“我从没想过要嫁与太子!奴自知身份,不敢有此奢望!”说完她便跑开了。

        李承涣见她跑开时眼中已泛起了泪光,知道自己触到了她的痛处。他看着散落的棋子,在心里轻叹:可惜了一局好棋。也好!他想,将李承沛从太子之位上拉下来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她最好不要同前途注定黯淡的太子绑在一起。

        而事实正如他所料,形势急剧地向着不利于李承沛的方向发展。他隐于幕后,牵动着局势的发展,如同操纵着傀儡丝线的伶人,翻云覆雨不过是在他一念之间。在他面前,李承沛不堪一击。看着父亲在李承沛一次次出错后失望的眼神,李承涣知道他的目的就快要达到了。

        成功比他的预期来得更早。金丸事件之后,皇帝没有如同往常一样大发雷霆,然后处罚太子,反而代之以长久的缄默。整整一个月,皇帝没有对太子的行为做出任何反应。

        皇帝的异常让宋遥也不安起来,悄悄地建议道:“陛下看来未有易储之意,大王或当另做打算……”

        李承涣明白他所说的“打算”——他在北府曾秘密操练兵马,作为最后的手段。他的确想过,若不能废掉李承沛而代之,他并不介意效法父亲当年。但当时他却否定了宋遥的提议:“再等等。”

        “可是再拖下去……”宋遥不禁皱眉,“若是陛下起疑,将来追查起来,知道我们……”

        李承涣摆手:“父亲当年逼上皇退位,有失孝义,以致至今犹留有心病。将来记于青史,纵然一世英明,也必有骂名传世。我无意重蹈覆辙,不到最后关头,不可做有违大义之事。再等等吧!以父亲之英明,若不是要对立嗣一事做出决断,他不会犹豫这么久。”

        宋遥不敢违背他的意思,默默地退出。不料片刻后他便返回书室,既似讶异又似兴奋地禀报道:“宫中来人,请大王前去西内。”

        西内乃太上皇的居所,李承涣回京后也曾出于礼节而前去拜见。只是上皇不问政事多年,与皇帝的关系又甚是微妙,他并不曾特别亲近。太上皇偏爱李承沛,对他颇为疏远,这样主动召见他还是头一次。

        李承涣不知上皇究竟何意,但身为子孙,总不能慢怠了祖父,因此具备衣冠之后便前往西内求见。

        太上皇退位之后,镇日听歌赏舞,西内丝竹之声终日可闻。可这一日,李承涣直到走到太上皇所居的殿阁,也不曾听到舞乐声,反而异常沉静压抑。殿前一名中年女官伫立,见李承涣出现,上前施礼。李承涣知她是太上皇身边之人,连忙还礼。

        那女官避过他的礼,微笑道:“上皇与陛下已在内等候,大王请随妾入内。”

        李承涣点头,跟在她的身后入内。殿内榻上一名身材高大的老者拢袖而坐,正对着下首的中年人说话,正是太上皇与皇帝。

        李承涣不禁微微诧异,他以为父亲逼迫祖父退位,二人就算表面上相安无事,背地里也必势如水火。且皇帝即位后就绝少踏足西内,足以证明父子之间的关系的确不佳,不意今日竟会见到两人如此平和地交谈。

        太上皇听见响动,转过头来时李承涣已恭恭敬敬地下拜。太上皇有短暂的沉默,似乎在打量他,过了好一阵才淡淡说道:“不必多礼。”

        李承涣起身,迎上太上皇的目光。太上皇虽退位多年,眼神却仍然清明锐利。只是不经意的一眼,却已仿佛看透了他的五脏六腑。

        “坐。”太上皇简短地说道。

        李承涣谢过,在皇帝之下入座。

        “父亲这是……”皇帝有些迟疑,不知太上皇的用意何在。

        “我知道你今天来是想问什么,”太上皇看了皇帝一眼后说道,“所以我把承涣叫来,好把话都说开了。易储之事,我并不赞成。”

        李承涣听见此语并不吃惊,故而并没有流露出多少情绪,只是垂头不语。

        “不过,”太上皇却又对皇帝继续说道,“如今你才是天下之主,这个决定只能你做。若你真觉得承涣更宜为储,我不会反对。”

        这话出口,不但李承涣,连皇帝也甚是吃惊:“父亲!”

        太上皇转目凝视了皇帝片刻,继而叹息:“我是更喜欢承沛,但我知道你已经有了决断。此时我出来保承沛,父子兄弟必会再起纷争,这绝非家国之幸。这话我前几日也对皇后说了,我还对皇后说,让承沛从此退出,未必不是好事。她虽然伤心,但大抵也已接受了现实。她那边你无须过于顾虑。你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也该有自己的判断,用不着再问我的看法。”

        这番话让皇帝极为震惊,许久之后他才似回过神来,向太上皇一揖:“多谢……父亲……”

        太上皇没有回应,却转向李承涣:“承涣。”

        “孙儿在。”李承涣忙回答。

        “皇帝若许你太子,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嗣君。”

        “是。”

        “我说过,我不会反对,但我要你答应一件事。”

        “请祖父赐教。”

        “别伤了承沛性命。”

        李承涣大惊,连忙下拜:“孙儿惶恐。”

        “承涣,”太上皇的声音里透出疲惫,“这不是命令,而是祖父的请求。”

        “孙儿……”李承涣以手加于额上,郑重下拜,“孙儿答应,只要承沛安于王位,孙儿必不会薄待。”

        太上皇点头:“承沛还肯听我的话,我会劝他。”

        祖孙三人达成了共识,数日之后,皇帝便正式下诏易储。

        多年的筹划得以成功,李承涣可谓是扬眉吐气。可他很快就发现,这还不是他高兴的时候。因为就在废黜了李承沛的太子之位后,帝后将绮素嫁给了他。不久之后,他就从太子妃崔氏口中听到,是绮素和承沛一起向皇后请求,才让皇后答应了这件婚事。她到底还是嫁了李承沛,在他最失意的时候,原来是自己看错了她。

        废太子长居京中多有不妥,故皇帝将李承沛封为平恩王,命他夫妇居于永州。李承沛夫妇离京前,他在宫内见到了他们。原本的太子迁居他地,而他这个庶子却入主了东宫,他本以为这样的相见必然尴尬,不想李承沛却十分平静。仿佛一夜之间,李承沛就换了个人。

        李承涣看到绮素轻轻扯了一下李承沛的衣袖,李承沛状似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嘴角却微微扬了起来。这样的默契让他觉得很刺眼。

        “太子妃如此美丽,太子好福气。”绮素对他说道。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崔氏。崔氏的容貌比绮素美,性子也和顺,可他还是隐约觉得有缺憾。他想起那日同玩双陆,他对李承沛下的断语。此情此景之下回想,竟是有说不出的讽刺。可他面上却是淡淡的,甚至还能与她客气:“平恩王的福气看来并不比我差。”

        她听了羞涩地低头,李承沛却笑得越发傻气。

        后来他想,他是不是就在那时对李承沛起了杀心?为什么在失去了那么多之后,他的兄弟还能笑得那般没心没肺?

        他答应过祖父,只要李承沛安于王位,就不会伤他。可若他不安呢?李承涣冷笑:李承沛和他流着相同的血,对权力的渴望早已藏在了他们的血脉里。在永州时的李承沛或许察觉不到,可一旦他回到了西京,回到这充斥着欲望的都城,他还会那般平静吗?

        他再一次算计了自己的兄弟。他让李元沛回京,一步步诱导着他走向谋反的路。李元沛果然中计,却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上元夜,李元沛谋反事发,他命宋遥审理此案。宋遥很快就得到了常山王的口供,李元沛与他乃是同谋。

        他方召见了几位宰相,便有内官来报太后相请。

        此时太后请见,必然是得了消息。他素来不愿违拗了太后,便急急赶去。太后手捻佛珠,坐于屏风之前。他见过礼,却瞥见一角衣袖微露于屏风之外。袖上的刺绣精美,让他知悉了此人身份,她必是为了李元沛而来。

        太后想为李元沛求情。可他耗费这么多的心神,又岂肯让李元沛轻易脱罪?他故作不知根由,让太后叫宋遥来询问。宋遥跟随李承涣日久,自然明白李承涣的用意:有些话李承涣不便说,他却说得,因此他的口吻异常激烈。

        李承涣一边斥责宋遥无礼,却一边用目光扫过屏风。露在外面的衣袖轻轻抖动,可见屏风后的人情绪很是激荡。他微微垂眸,随即举盏摔在了地上。这是给宋遥的信号,让他适可而止。

        宋遥不敢再说,匆忙地退了出去。

        太后瘫倒在榻上,过了许久才绝望地问道:“你们……要怎么处置他?”

        他看了一眼屏风,默然片刻,最终轻轻地说道:“儿子尽量保全他的性命。”

        李元沛被废为庶人,幽禁终身,他不必担心这个兄弟会再有翻身的机会,是以并不介意留下他的性命。太后没有再求情,显然她也知道,这是他的底线。她闭目良久,又轻轻说道:“宁王妃怀有身孕,她对此毫不知情。”

        李承涣点头,答应让她留下。退出太后居室之时,他向屏风投去一眼,随即微微冷笑,若能早些知晓今日的结局,她是否会后悔当初的选择?

        李元沛谋反一案很快定了下来:常山王被赐死,李元沛被贬居黔州;赐给李元沛的宅邸、财物一并收缴,对皇帝不满的大批宗室也被治罪。李承涣大获全胜。

        宁王府被收回以后,府内所有东西都由内官列清,呈交御览。李承涣不过略翻了翻便将长卷推回,他对宁王府的物品没有兴趣。内官待要退出,他却忽然想起一事,问他道:“内中可有一副象牙双陆?”

        听得皇帝相问,内官连忙翻阅卷中名物,最后回答道:“确有象牙双陆一副。”

        他勾了勾手。内官会意,即刻命人找出那副双陆呈上。李承涣就着内官的手看了一眼,正是他和绮素对弈时用过的那副。

        他留下了那副双陆。

        在场的人都有些不解,却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询问。待所有人都退下了,李承涣才打开棋盒,凝视着里面的棋子。经过这许多年,象牙的颜色已微微泛黄,却更显温润。他拈起其中的一枚,想着她是不是经常与李元沛打双陆,才会将棋子磨得如此光滑?

        “陛下,”内官在门外禀报道,“太妃来了。”

        “请她进来。”李承涣应道,顺手将棋子扔回了盒中,置于内室的箱笼之内。

        王太妃便是当初的王昭媛。因与他合作,她最终得到了他的善待,得以在宫中颐养天年;而他也很满意这位太妃的识时务,内宫有不决之事,他更倾向于与她商议,而不是皇后。今日他特意将她请来,正是为了绮素的去留。

        太妃果然善于察言观色,几句话之后便明白了他的用意:“圣人难道想将她安置在我这里?”

        “她是以祈福之名留在宫中的,与太妃一道更为妥当。”李承涣道。

        “那……”太妃有些迟疑,“这孩子的将来,圣人有何打算?”

        李承涣失笑,连王太妃这个盟友都疑心他想对那孩子下手吗?他温和地说道:“元沛有后,太后也好安心。”

        太妃明显地舒了一口气。她爱惜羽毛,虽助皇帝夺得了太子之位,却不愿自己手上沾血,便道:“这样也好,于圣人声名有益。”

        见太妃明白了自己用心,李承涣笑道:“就有劳太妃照拂了。”

        “分内之事,圣人何须客气?”太妃笑答。

        很快她就将绮素接了来。初时太后对这样的安排颇有疑虑,后来见太妃照顾妥帖,这才放了心。李承涣不便与绮素接触,却时不时地来探望太妃,打听她的情况。

        “她性子柔顺,照顾起来并不麻烦,”太妃说道,“只是我看她忧思甚重,精神一直不大好,也不知日后能不能顺利生产。”

        这却是他无能为力的事,便只是道:“还请太妃多加留意。若缺什么,只管去找皇后。”

        太妃应了,欲起身相送。他却摆了摆手,让她不必如此。太妃这才止步,目送着他离开。

        回到会宁殿,李承涣从箱中取出那副象牙双陆把玩良久,最后叫来一名宦官,在他耳边吩咐数语,宦官领命而去。

        次日清晨,照看绮素的宫女打开房门,却见门口静置着一个尺余的木盒。她俯身拾起木盒,发现内中是一副象牙雕刻的双陆。

        她将双陆捧回了屋内,笑着向绮素道:“娘子快看,好精致的棋子呢。”

        绮素起身,见到盒中的双陆,打翻了案上盛酪的银盏:“这是……这是谁送来的?”

        宫女摇头:“不知道,就放在门口,也不知道是谁送的。”

        绮素拾起一枚棋子握在手中,眼中不断有泪水涌出。

        “娘子怎么了?”宫女吓了一大跳。

        “我没事。”绮素匆忙拭泪。

        宫女劝慰:“娘子可别哭伤了身子,对孩子不好呢。”

        绮素擦干净了眼泪,对她微笑道:“你看,我这不是没哭了。替我梳梳头吧,今天我想出去走走。”

        “这就对了。”宫女见她开怀,喜气洋洋地拿起了梳子,“娘子想去哪里?”

        “去太液池边可好?”

        “好,咱们就去太液池。”

        宫女一边细细地梳理长发,一边与绮素说笑。窗外微风拂动,柳枝上的露水在晨光下滚落,在青石上溅起了一朵轻盈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