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第12节

    足够的空间,坐不下所有的人。”父亲说。

    “那辆车空间大得很呢,”瓦基勒固执地说,“我们从家到这里时,一车载了15个人。难道你们不记得了”他盯着我和姐姐,希望得到确认。我们不敢多说话,因为父亲的语气让人猜不透他是否生气了。我们点点头,尽力避免与父亲对视。

    “那距离多近啊,”父亲说,“现在我们要去的是阿富汗的另一端,少说也要开10个小时的车。”他的声音开始有点儿生硬。

    “那好办,”我说,“我们可以在后座上挤一挤。”

    “不用再说了,”父亲大声地说,把我们吓了一跳,“我说了不行,就这样吧。不用再嚷嚷了。”

    自打瓦基勒的父亲消失了之后,所有的叔叔们都竭尽全力呵护他。不过,他与我父亲感情最好,父亲一直把他当作我们家的一员,就像瓦基勒是他自己的儿子似的。我不明白他怎么会想到把瓦基勒撇下。

    这是平生第一次,我要与瓦基勒真的分开了。从他父亲消失了那天以来,种种不确定性使我们的生活扭曲了,但重要的是我们每个人都能彼此依靠。

    大约一年前的一天,我到处找他,可还是没见到他的影子。我顺着梯子爬上了恰拉–诺伯利亚的屋顶,到我们以前玩捉迷藏时总爱藏身的地方去找他。他孤零零地坐在那儿,眺望天空,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一副受惊的样子盯着我。我问他在想什么。他说什么也没想。他的声音透着凄凉。我问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他说“没有”。

    瓦基勒是个乐天派。难不成他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我挨着他坐下,一言不发。我开始盯着他看得出神的地方,想看个究竟。我们沉默不语,就这样过了好几分钟。有好几次他瞥了一眼我,而我则一直凝视着天空。他在我眼前晃动胳膊,我假装没有注意到。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问我看到什么了。我告诉他我是在学他呢。听我这么说,他笑了。

    他说:“你很幸运自己是卡伊斯,而不是瓦基勒。”

    “为什么”我问道,“我倒希望自己就是瓦基勒。瓦基勒放得一手好风筝,有那么多好朋友,在学校人缘那么好,能爬树,作为母亲的长子和妹妹们的兄长的他,能吩咐在他身边团团转的人给他擦鞋,给他端茶倒水,这个世界上有谁不想成为瓦基勒”

    “看看我,”我继续说道,“我的朋友都是些小孩子。我的风筝放得很差。在学校我没你人缘好,不是所有的堂兄妹、婶婶和叔叔们都像喜欢你那样喜欢我。我不能对我姐姐发号施令让她听我的。她在我身边始终摆出一副老板的架势。在这个世界上有谁想成为卡伊斯呢”

    “我想。”瓦基勒说。

    “为什么啊”我问道,对他的话感到非常惊讶。

    “因为你有爸爸,而我没有,”他说,声音开始颤抖起来,“每天早晨你起床时,你父亲都会亲你的面颊;每天你与父亲一起锻炼,他让你击打他;他与你一起玩耍,他戏弄你;你生病时他坐在你床边;午夜时分当你做了噩梦,或者在梦中喃喃自语时,他都会起床看个究竟;你把什么事情搞砸了时,他会警告你,指出你的错误所在,极力为你纠正;他希望你能在人生这个梯子上爬得高些,他无时无刻不在你身边呵护你;你可以让自己后退,因为你知道有父亲在你身后会推你一把。”他这番话像连珠炮似的一气呵成。“当我后退时,谁能推我一把当我跌得不成样时,没有人管我。我只能自我安慰,继续生活。我想我爸爸。我多想在我后退时,他能推我一把啊。”说到这儿,他的泪水夺眶而出。随后他冲出藏身处,顺梯子下去时绊了一跤。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应该跑过去,给他个拥抱吗不,我比他小。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那么做。给他那种拥抱的应该是他爸爸。

    过了一小时,瓦基勒的脸上又洋溢起欢快的神采,说笑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突然间我明白了,这些年他讲笑话是因为他一直试图从心灵深处驱走那片阴影。

    “只有一个爸爸能填补一个爸爸的空缺,而不是你的叔叔或者祖父,只有自己的爸爸能做到。”他告诉我。

    我们曾经在恰拉–诺伯利亚的花园里池塘附近的最低处席地而坐,瓦基勒告诉我,他真担心要是他父亲回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不知道到哪儿去找我们。他会去祖父的房子,可是在那里找不到我们。

    “我认为他还活着,”瓦基勒说,“如果他已经死了,想必他会发个信号的。”

    “什么样的信号”

    “我不清楚。我看到时,才会知道是怎么回事。”

    1个小时后,我们准备出发。我们没有很多东西要带。寥寥几件衣服很快就装进了手提箱,然后放到车的后备箱里。母亲把房子里能找到的食物归拢到一起,装进大麻袋。我们驱车离开时,祖父和叔叔婶婶们,还有那些堂兄妹全都站在车的周围与我们道别。

    瓦基勒在后面追赶我们的车。汽车终究要比他跑得快,在空气中扬起一路尘土。我把脸探出前排座位上的车窗,向他挥手示意,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我的妹妹们从后面车窗盯着每个被落在车后的人看,挥着手。当我们的车在英国大使馆附近的街角附近消失时,瓦基勒站在路中央,一脸失望的表情,双肩低垂,喘着粗气

    我感到非常难过。对父亲撇下瓦基勒,我非常生气。我们离开喀布尔,驱车驶上通向北方的凯尔–卡纳陡峭的小山这一路上,我没和他说话,我皱着眉头,妹妹们也是这副神情。父亲讲了几个笑话,尽管这些笑话我们以前没有听过,也很好笑,但我却没有笑,妹妹们也没有笑。

    “喂,我们本来可以带上瓦基勒,那样的话他妈妈怎么办”父亲目视前方,但我们清楚这话是说给我们听的,“她没有别的亲人了。在两个星期内,我会回来接他,还有其他人。”说罢,他打开车载收音机,调到英国广播公司的节目频道。

    妹妹们和我想听阿富汗或者印度歌曲,可父亲只想听新闻节目,尤其是与马扎尔有关的任何消息。我们没让他换台,因为我们决心保留对他的愤怒。

    我们将喀布尔抛在身后,开始驱车横贯舒马里大平原,一直向北。我透过车窗向外张望,发现随处可见废弃的苏联军用车辆。有的就倒在道边,或者干脆翻了过去。大多数车辆都碎成了数块。几乎每块田地都有辆废弃的军车,而农民只好绕开车辆耕种。一辆烧焦了的坦克横卧在河里;水流漫过坦克,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的孩子就坐在上面,凝视路上来往的汽车。经年的雨水已经令坦克巨大笨重的身躯锈迹斑斑,阳光和尘土使坦克上的涂层颜色变浅。有的孩子对用轮子掌舵情有独钟,乐此不疲地在幻想的世界里驰骋。一辆俄式吉普车有一半的车身悬在陡峭的谷壁上,仿佛被某种超自然力量托住了似的。

    我开始数着,很快就数到100了。片刻过后,数数变得乏味起来,于是我停了下来。

    我们的车爬到兴都库什山脉的一侧上,山脉紧挨着一条水流湍急的河,这条河在几个小村落之间蜿蜒流转,在堤坝的高处停下来。在顶端附近,我们抵达穿进高山的萨朗隧道。隧道里许多灯都坏了。有的已经发黄,仅泛出微弱的亮光。这条隧道充满了其他小汽车和大卡车排放的尾气。我们关上车窗。为了绕开路上的弹坑,父亲开得很慢。

    在这条被严重损坏的路上,我们颠簸了数小时。

    我们驾车驶下兴都库什山脉北侧,开始沿另一条更宽的河前行。尽管已是早秋,河两岸的田地还是绿油油的。在田地那边,峡谷突兀而起,放眼望去尽是光秃秃的石头。我仔细地打量这一切,因为知道我们很快就要进入一个不同的国家了,眼前的景象也许再也见不到了。

    下午时分,我们穿过一道美丽的山谷,驶上一条狭窄的砾石路,朝两座陡峭的山之间的高高的峡谷奔去。我们经过峡谷时,妹妹们和我把头探到窗外,看着鸟从悬崖上的一个洞飞到另一个洞里。河水猛地撞击峡谷底端的岩石,那声响在峭壁之间回荡,我们还能听到湍急的河水的奔流之声。

    车从峡谷另一端出来,驰上一直向北延伸到俄罗斯的平原。突然,父亲把车停在道路一侧后,下了车。他站在车前,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他眺望湛蓝的天空,凝望着周围的群山。这时,他的脸上绽放出微笑,仿佛未知的什么事仅仅向他露出端倪似的。

    “发动机出毛病了吗”母亲把脸探到窗外问道。

    父亲没转身便大喊:“这是塔什库尔干”

    在正前方,我们发现许多有围墙的花园,还有一个方圆一公里左右的小城。在我们和小城之间点缀着一个山丘,山丘上屹立着一座非常雄伟的清真寺。父亲开始步行穿过一片田地,这片田地通向那条与我们一直沿途相伴的宽阔河流,河水穿过狭窄的峡谷,奔流而去。

    我从车上跳下来,在父亲身后跟着。他边大步流星走,边仰望高山上的峡谷峭壁,一直来到河边。他朝脸上撩了几把水,任凭水滴到衣服上。

    “这几个月来,我做梦都想着这里。”他说,“以前我和朋友们在这里露营,待了好几个星期。”

    “那是什么时候”我问道。到如今,我们又成为朋友了,尽管我对那事还耿耿于怀。我意识到,如果因为祖父和瓦基勒未能与我们同行,我就公然表达不满的话,大家的心情都会很糟。于是,我对他很友好,但并没有把我心底的秘密告诉他,可那滋味依旧酸楚。

    “哦,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和你妈妈还没结婚。”他长叹一声,“其实,也不算太久。只是感觉似乎很久了,好像过了很多年。现在,那些朋友都在欧洲生活,而我还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