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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几条狗在河边玩耍。每块地上都摞着已经收割的麦子,每一垛都排得很整齐,间隔一般大。妇女挤奶时,奶牛在吃麦秆。这里没有任何战争的迹象。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禁心头涌起一股暖流。

    我决定去看看其他岩洞里的情况。我将花毯做的门扒拉到一边,一股冷空气倏地透过洞口吹了进来。我身上只穿了套薄棉宽松衣裤,冻得直打哆嗦。但我心里清楚,在那些岩洞里、在山谷外面,还有一些冒险奇遇等着我们经历。该是开始的时候了。

    几天过去了,关于战争的记忆就像噩梦中的形象一样,开始渐渐消去。我希望我们家其他人能跟我们守在一起,尤其是希望瓦基勒能和我们待在一起,这样就能到所有其他岩洞里探险了,也可以探索群山的秘密。譬如一个被称为“尖叫城”的地方,那里很久以前就爆发过另一场战争。有个叫成吉思汗的人杀了那里的许多人。很难相信巴米扬曾经发生过这种事情。如今,这里一片祥和安宁。

    祖父曾对我说,多少个世纪以来从世界各地来到巴米扬的人都明白佛陀的智慧。我想对佛陀了解得更多些,但这里没有人能让我了解得更多。每个人都是伊斯兰教徒。不过我注意到当地人仍旧觉得佛像有特别之处。他们相信佛陀在守护他们。

    我发现其他几个家庭也住在岩洞里,绝大多数是从喀布尔逃亡到这里的哈扎拉人。有的来自与我们家相邻的地方。我和姐妹们很快就与那些人家的孩子交上了朋友。

    一天清早我从佛像头部后面爬下去,去找其他孩子玩耍。这时,我看到一个岩洞里有一些相貌装束非同寻常的人,默不作声地围着一个火堆转。他们一袭白色衣服,令我想起看过的印度电影中甘地的形象。他们都穿着同样的衣服。

    其中一个人看上去像哈扎拉人,其余的人虽说是亚洲人,但不是阿富汗人。他们一直围着火堆绕圈。我想加入他们,可我害怕他们会把我推进火堆里。火堆虽然不大,但足以烧着我的脚和衣服。

    我在门边等着他们停下来,想问问他们在做什么。然而在履行完仪式后,个子矮的向那位哈扎拉人模样的家伙鞠躬,他也向他们鞠躬还礼,然后一言未发就出去了。他们从我身边经过,看也没看我一眼,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样。岩洞里只留下那个哈扎拉人模样的家伙。

    我走进去,学其他人的样子向他鞠躬。他站在火堆旁边,对我鞠躬还礼。我问他为什么要围成一圈绕着火堆走。

    他说:“火像女人一样,有两张面孔。”他声音很怪,我以前从未听过这种口音。“如果你祭拜火,它就祝福你;倘若你冒犯它,它就会烧着你。”从那以后,我始终把火看作是有两张面孔的女人。但是,我真的不明白他什么意思,还有那些到底都是什么人。他们是穆斯林吗我在清真寺可没见过这种仪式。除了那个哈扎拉人模样的人以外实际上他不是哈扎拉人,我再也没见过他们。经过打探,我发现他住在附近一个岩洞里。有时我会去拜访他。他话不是太多,但他的沉默令我感觉平静。

    我对母亲提起这人。她说也许他是一位从别的国家来巴米扬朝拜的僧人。

    我的小弟弟开始学走路了。只要他没睡觉,就会不停地走。在岩洞里这可是个问题。我们不得不轮流看着他,以免他摔倒。他从不会走到离母亲很远的地方。当母亲不得不喂最小的妹妹奶时,他很嫉妒,母亲见状不得不给他一小块糖,来分散他的注意力。他喜欢吃糖,不管谁给他他都会一口气吃掉。有时,当我想带他到洞外溜达时,我就在掌心放一小块糖。他跑到我跟前,我给他掰一点,他随我一直走到河边,我想去哪儿他都跟着。他抓着我的中指。我们刚来巴米扬那段时间,他是我特殊的朋友,尽管他连话也不会说,但我为了让他做伴不得不哄骗他。

    秋天来了,原野一片金黄。白天短了,但我们很喜欢在晴朗的天气漫步于城里大街小巷。几乎每一天我们都路过那尊大佛像,但从未到它身后的岩洞里去过。里面住满了同我们一样避难至此的家庭。我们不想擅自闯入他们的生活。大佛像非常庄重威严,但不是我们的佛陀。因此我们对他没有很深的感情。

    那年冬天来的比预计的要早。很快,坑坑洼洼的道路就消失在厚厚的积雪下。每天早晨父亲必须清扫台阶底端上的积雪,以便我能到面包师的烤炉那儿买新烤的面包。

    几天后,岩洞入口处由于夹在两道雪壁中间,成为狭窄的小通道。我们滑下从台阶底部通到公路的斜坡时,双颊冻得通红。在佛像前面,我们呼出的气马上就变成白色的雾气。见此情景,我们乐不可支。以前在喀布尔我们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雪。

    父亲扫雪或者购买食物回来时,他不得不抖掉毛毡大衣上的积雪。他慢慢解开鞋带,然后解开外套。在外套里面他穿了件皮毛外翻的夹克。在巴米扬每个人都穿着毛毡和毛皮外套。我找不到一个不穿毛毡和毛皮外套的人。这里不像喀布尔,每年只下一两天雪,之后就融化了。这里一连数星期不停地下。不下雪时阳光明媚,滴水成冰,而且风很大。

    母亲总是煮茶让我们喝下保暖。白天雪太大无法出门,父亲在岩洞没有壁画的地方生个火堆,我们都裹起被子围坐在火堆旁,听母亲讲阿富汗列王和英雄的故事。令人惊奇的是,他们似乎都在岩洞里生活过,至少我母亲是这么说的。

    一天积雪太深,没法去面包房。父亲去买了些大列巴面包,这样我们就不必稍后再出去买吃的了。由于买了很多,我问母亲是否可以拿一个去给我的僧人朋友。我从未见过他吃东西,有时我真为他担心,因为他上了年纪,没有家人在旁边照料。她递给我一块在火烧热的石头上烤过、还冒着热气的列巴面包。

    我下了台阶来到那位僧人住的岩洞,见他坐在自己生的火旁。火苗太小,以至于产生不了多少热量。他只穿着那件薄棉衣服,肩膀裹在白色长毯里,对绝大多数阿富汗男子来说,这种长毯是他们过冬唯一的外套。然而,他并没有打哆嗦。见我给他送来面包,他非常高兴,送给我一些他用从山谷采来的树叶制成的茶叶。

    我们一起坐了很久。他将茶倒进一只小碗,然后递给我,他双手动作一丝不苟,非常优雅。碗里只有茶,但他递给我茶碗的姿势让茶显得极为贵重。我慢慢啜着,一直喝完为止,边饮边抬头看他。他说话不多,更多是用眼睛传达示意。同他在一起我感到非常愉快,虽然我认为自己无法解释个中原因。

    我请求他给我讲讲佛陀的故事。他很长时间一言未发,眼睛盯着手上端着的茶碗。慢慢地,他的目光移向我,说话的节奏非常慢。

    “这个世界本来没有花草树木,”他说,“一物死了,另一物必占据其位,自从创世以来,世界莫不如此。就像玫瑰花蕾一样,这个世界和纷繁复杂的事物都紧密地固守在一起,等待温暖的春风吹拂。我们必须永远像温暖的春风,要让每种花的蓓蕾都绽放。”

    尽管火堆很小,但岩洞里给人的感觉非常温暖。

    然而每天晚上,每人仍抱怨天冷。一天,父亲发现有人卖用羊毛填充的垫子,于是他买了5块。这些垫子要比我们从喀布尔带来的薄垫子暖和得多。母亲将新买的垫子连在一起,然后将几床被子也缝在一起。

    那天晚上我们在一起睡觉。母亲和父亲睡在中央,他俩中间是我的小弟弟。我挨着父亲,姐姐妹妹们挨着母亲。我们彼此抱在一起取暖。

    自从我们到巴米扬以来,一晃两个半月过去了。我们时时刻刻为大伙担心,这种担心因为我们已经无法得知他们的消息而愈发强烈。我们听到马扎尔和喀布尔的战况,我们知道去那里不安全。我们在岩洞里定居下来,形成了我们每天的例行常规。我们每天看教科书,母亲也教我们阅读和写作,还有父亲教我们算术。

    父亲与城里许多人相处得很友好。主麻日那天他和他们到清真寺做祷告,尽管他们是什叶派而我们是逊尼派。但清真寺就是清真寺,每个人都能在那里祷告。心地善良的人始终能超越狭隘主义。

    当他们听说父亲是个教师后,便问他是否可以在春季学校复课时教他们的儿子物理和化学。父亲告诉他们,他很乐意帮助大伙。

    我们听到谣传,说在巴米扬以北一个叫多什的地方附近爆发了激烈的战斗。我们就是驱车穿过多什才到巴米扬来的。我们简直不敢相信这个消息是真的。

    “马扎里的军队袭击马苏德的军队,结果惨败。马苏德的军队正向巴米扬进发。”这个消息在男女老少中间都传遍了。巴米扬的民众害怕马苏德,此人是一个来自潘吉什尔panjshir山谷的塔吉克人。他手下士兵对待许多哈扎拉人非常残忍。马扎里是个哈扎拉军阀。他的军队在其他地方与马苏德派发生冲突,诸如在喀布尔我们家附近。但到目前为止,巴米扬并没有爆发激战。

    尽管我们是普什图人,但巴米扬当地人对我们非常好。在岩洞里住的其他难民家庭每逢做点好吃的,都会送一些给我们分享。我们也同样以礼相还。巴米扬主要集市的店主都是哈扎拉人。每当我去他们的店铺买所需要的东西,我告诉他们我父亲稍后或者第二天再付给他们钱。他们也从不计较。

    这里感觉就像我们在喀布尔的老街坊,每个人都很尊敬我父亲。甚至现在,当制造分裂的残忍战争再次威胁要降临到我们头上时,邻居中没有一个收敛起他们的热情友好,哪怕一时一刻也不曾有过。

    但是,人们的心头弥漫着某种感觉,人们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担心。大家相遇时唯一的话题就是战争。父亲和其他人会聚在商店里、岩洞里和清真寺里,有时收听收音机,由于多山的缘故,这里接收效果很差;有时思索什么事情会发生或者不会发生。倘若有新来的人到了巴米扬,大伙都想知道他了解什么内幕,他说的话会成为今后几天大家谈论的话题。

    人们说昆都孜相安无事。去那里要横穿兴都库什山脉,几乎在与塔吉克斯坦接壤的北部边境上。母亲就是在那里出生的,在那里有很多亲戚。有些难民已经决定要去那里。父母商量我们是否也该去那里暂避一时。

    动身之前,我开始琢磨瓦基勒和祖父能否找到我们。我们离开哈吉努尔谢尔家那天,瓦基勒曾说他会一个人去马扎尔,与我们在那儿会合。他去了那里吗他正在那里寻找我们吗他出什么事没有这一切无从知晓。我也没有他或祖父的任何消息,只有整天担心。

    我的心情非常糟糕,于是去找我的僧人朋友。他始终能非常睿智地回答我提出的问题。我想问他,人们为什么总想互相残杀。

    “每个人都抱定一个想法,”他答道,“每个人都不得不在某些方面有所长,以和这个残酷的世界紧密相连。”

    我不明白。

    “可是他们杀害了成千上万无辜的人。”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