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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从东到西,从北到南,不再有高山。你甚至能从地球的一个角落看到另一个角落的鸡蛋。许多世纪以前的、从开始有人类起的那些死人都将复活,真主把那些有罪的人关进地狱,让那些诚实的人升入天堂。”我真想制止她,可是她说个没完,脸上浮现出各种怪诞的神情来强调她所说的话。

    “地狱里到处是火和凶猛残暴的野兽。有罪的人被野兽咬死、复活、再被咬死、再复活,周而复始。那正是你要去的地方,因为昨天你偷了我的铅笔,并对爸爸撒谎说铅笔是你的,你还责怪我用了你的铅笔。你肯定要下地狱的,因为你犯了三宗大罪。你会在地狱里待非常久的。”听到这里,我开始大哭起来。

    “可我不是那个意思啊,我把铅笔还给你了啊。我只是逗你玩儿来着。”我哭诉道。

    “这没用,你已经让我难受了。如果我不原谅你,你肯定要下地狱。”她说道,一副十分肯定的神情。

    “要我做什么你才能原谅我呢”我乞求道。

    “你必须吻我的手和脚,然后明天到学校给我买一包糖。然后我才会考虑要不要原谅你。”她说。

    “可是你说过今天是世界末日,哪来的明天啊”我说。

    “哦,是啊我忘了这茬儿了。不过,你必须吻我的手和脚。快点儿,不然你就快下地狱啦”她警告我。

    我犹豫了一分钟,不知道该怎么办。

    “麻利点,要是太阳现在就升起来,你的道歉就不算数了。”她说,“先从吻我一只脚开始吧。”

    我瞥了一眼繁星满天的夜空,怀疑太阳是否会在晚上八点升起来。不过,我瞅了一眼姐姐,见她神情出奇地严肃。她抬起右脚。

    我弯下腰,去吻她的右脚。我的这一举动分散了父亲的注意力。他见我跪在地上,衣服都弄脏了,便问道:“喂,喂,你在干什么呢”

    姐姐尖叫一声就跑开了。如果当时我确信这是她开的一次愚蠢的玩笑的话,我肯定就会去追她。但是,我首先想确定的是世界末日的事情。

    我问父亲:“今天真的是世界末日吗”

    听我这么问,他哈哈大笑,伸手抚摸我长长的头发。

    “那怎么每个人都在喊呢”我不耐烦地问他。

    “因为他们希望圣战者组织能打到喀布尔来,把苏联人赶出阿富汗。”他答道,并为心里这个想法兴奋得咧嘴直笑,然后又开始喊起来。

    在我很小时,就偶尔看到过苏联大兵。苏联人长着蓝眼睛、红头发和白皮肤。当他们驾驶巨大的坦克隆隆地驶过时,会朝我们扔糖果。我们总是喊“spaseva”3,尽管他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一听我们喊他们就会笑起来。

    对其他阿富汗人来说,苏联人带来的是炮弹,不是糖果。苏联人从飞机上投下一枚接一枚的炸弹,一个个村子和与城市相邻的大片区域便被夷为平地,这些飞机似乎就在房子上方几米高的地方飞来飞去。倘若他们认为敌方阵地哪怕还有一个人活着,就不会停止轰炸。阿富汗人被屠戮殆尽,不论有罪的人还是无辜的平民。但是,当一个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和家园免遭侵略者涂炭时,怎么能说这个人有罪呢

    阿富汗人仅凭着老式猎枪和他们的决心来对抗苏联人。然而,阿富汗的每个村庄都有一个由年长者组成的村公会。一旦这些年长者决定怎么做,每个家庭都必须按令而行。这些村公会决定所有的人都应该组成战斗小组,而阿富汗所有的这种战斗小组都要联合起来。他们就是这么做的,并称自己为穆斯林游击队:“圣战者组织”。

    我的祖父、父亲、叔叔们,还有祖父的客人,在圣战者组织打到喀布尔之前很久,就经常在一起谈论他们。事实上,从他们在巴基斯坦和伊朗组建那时起,人们就开始谈论这件事了。只要有人一提起他们,就经常骄傲地把他们归为“我们的圣战者组织兄弟,那些为了从苏联人手中解放这个国家而到来的人。”

    作为小孩子,我们满怀敬意地从大人口中听到圣战者组织的消息,以至于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他们了。

    10年来,他们毫不留情地与苏联人浴血奋战。美国人送来更有威力的武器,帮了他们大忙。最终,苏联士兵被赶出阿富汗。他们的失败所产生的破坏力如此之大,连自身也瓦解了。但是,俄罗斯新政权仍旧极力想要控制阿富汗。他们让那些在俄罗斯受过教育的阿富汗人掌权,给了他们很多钱、食物和燃料。然而,即便全倚赖俄罗斯人的帮助,大家都心知肚明,阿富汗政权维持不了多久。

    祖父和他的几个儿子只要在一起聚餐,话题总离不开这件事。有几个叔叔专做从俄罗斯进口货物的生意。同所有阿富汗人一样,他们也希望俄罗斯人停止干涉我们国家的内政,但不知道这对他们的生意而言意味着什么。

    现在,圣战者组织打到喀布尔,甚至连为俄罗斯人管理政府的阿富汗人也要肃清。历经12年战乱后,阿富汗又会变成一个和平安宁的国度了。

    我不再犹豫不决,开始高喊:“伟大的真主伟大的真主”起初还有点害怯,之后声音便越来越大。

    在伊斯兰历法1371年公历1992年4月最初的几个星期里,圣战者组织完全控制了喀布尔和这个国家其余的土地。就在数月前,俄罗斯政府决定停止向阿富汗傀儡政权提供财政援助和物品供应。不久,食品以及诸如面粉、食用油、大米、大豆、鹰嘴豆、白糖、肥皂和服装等其他所有生活必需品的价格,开始一涨再涨。

    直到3年前,当俄罗斯人离开阿富汗时,在政府里任职的所有人都得到了这些生活必需品的优惠券,这样他们在每个月底都能以非常低的价格从政府商店里买到这些东西。他们通常积攒了太多东西,以至于不必到黑市上就能卖掉多余的,卖价当然要比当初购买时的价格高,但与黑市相比还是便宜许多。况且,俄罗斯商品的质量比市场上绝大多数其他商品好得多。不过一旦俄罗斯人离开,优惠券就停止发放了。

    在市场上很难觅到食物了。我们家的食物供应也开始紧缩起来。每餐不再有5种食物,仅有豆包、烤土豆和面包,或者米饭、土豆以及洋葱片。我们问母亲那些青菜哪儿去了,鸡肉和羊肉都哪儿去了,她开玩笑说:“蔬菜种子还没种上呢,羊还是个小羊羔,而鸡还是没孵化出小鸡的蛋呢。”

    有几次我那两个妹妹不吃早餐,因为她们希望牛奶里能有果酱和黄油。母亲往她们牛奶里多放了两勺糖,她们开心地喝着,嘴里发出“啧啧”声。母亲想尽办法确保我们身体的营养需要。

    在母亲生了小弟弟后,虽然家里已经没有什么吃的了,我们还是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

    又有了一个儿子,父亲自然喜不自胜。为了庆贺,他出去买大蛋糕。过了两个钟头,他手里端着一块不比砖头大多少的蛋糕回来了。我们一瞧见这蛋糕便哄堂大笑,心想他准是开大伙儿的玩笑。他把蛋糕递给母亲,冲我们笑起来,然后告诉我们,他前后进了20几家店铺,除了这个蛋糕再也没发现别的蛋糕。

    父母和姐妹们,还有几位婶婶和堂兄弟们,把几支小蜡烛插到蛋糕上,然后点燃。片刻后,大家一起把蜡烛吹灭。父亲动手把蛋糕切成非常小的块儿。他边递给每个人一小块儿边打趣道:“至少还能塞满牙缝呢。”听他这么说,大家都笑了。

    虽说我把自己那份一口就吞下去了,可还是很饿。我想再吃一块儿。父亲瞧着我说:“抱歉,儿子,没有了。等来年吧,到时你就又有小弟弟了,但愿真主恩赐,那样你就能吃第二块蛋糕了。”大家伙儿又是哄堂大笑。我命里没有太多的弟弟,在接下来几年里,真主又赐予了我两个妹妹。

    物资匮乏愈发严重,政府也愈发孤立,普通阿富汗人的愤怒情绪与日俱增。政府千方百计想要平息局势,但小麦很快就被吃完了,人们开始忍饥挨饿。政府不晓得如何是好,他们试图与圣战者组织达成某种交易,但是已经太迟了。俄罗斯人的傀儡政府总统纳吉布拉博士dajibullah逃到联合国在喀布尔的驻地寻求避难。就这样,圣战者组织开始掌权。

    当我得知圣战者组织游击队员来了时,满心期盼映入眼帘的是身穿军装、脚蹬锃亮皮靴的英雄。但是,他们的装束就像包着穆斯林头巾、穿着传统的宽松裤子和束腰宽松衬衫的村民。他们清一色地满面胡须,发出阵阵难闻气味的鞋子套在恶臭的脚上,每人手里都端着枪,背心上挂满了手榴弹和子弹。

    在电视上,现如今女播音员都用丝巾罩住脸。再也见不到女歌手了,取而代之的都是包着大头巾、蓄着长胡须的男人坐在台上,背诵古兰经。男播音员不再像从前那样穿西装打领带,而是开始穿传统宽松裤和束腰宽松衬衫。电视节目尽是人物访谈。我们后来才知道,那些人都是军阀。他们讲起自己那个派系来滔滔不绝,大谈希望为阿富汗赴汤蹈火。

    他们谈到伊斯兰教及其对穆斯林和阿富汗人的重要性,那口气就像专讲古兰经的大学教授。他们全都将自己与先知穆罕默德联系起来,说和平是穆罕默德给予的,而自己则是阿拉伯人的后裔。这样便给人一种他们与先知穆罕默德存在紧密联系的印象,然而我们大家全都清楚阿富汗人是琐罗亚斯德教教徒、犹太人、希腊人、蒙古人、雅利安人以及许多其他种族的后裔,当然也有很晚才进入我们历史的阿拉伯人。

    在圣战者组织到来前的两个月,我们在学校接受的教育还说人与猴子有关。老师告诉我们,有一部分猴子历经进化,慢慢变得愈发像人类。其中有一些不想成为人类和接受开化,因为文明社会存在许多问题。课本上有一组图画,表现了猴子是如何变成人的。

    我们老师说:“人类是动物的一种,动物是大自然的产物。”

    “那谁创造的大自然”我问道。

    “大自然是自我创造的。”老师说。

    老师带我们去喀布尔动物园看猴子,拿猴子的脸与我们的脸对比。没有哪个猴子与我熟悉的人相像,直到我发现一个洞里有几只刚从印度运来的小猴子。其中一只与我们老师真的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