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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人住。

    在短命的总统哈菲佐拉拉阿明执政期间现在,没有人还记得这位总统姑姑的丈夫被处死了。阿明的权力大到足以杀死许多受过最好教育的阿富汗人。一天,姑姑从广播中听到丈夫的名字被列入被清洗的人名单之中。没有给出任何理由。

    尽管此后有许多追求者,但她再也没有结婚,而是与她女儿和她弟弟我最小的叔叔一起生活。这个叔叔比瓦基勒略大,因此我们更多的时候把他当成了堂兄弟。只要马卡罗延的情况没有好转,祖父就希望一直与大女儿一起住。

    不论祖父在哪里生活,哪里就是瓦基勒的母亲想去的地方。祖父让她留在恰拉–诺伯利亚,与我们一起生活,尽管他特别喜欢她的厨艺。可是她坚持要去马卡罗延与他一起生活。我那些尚未嫁人的姑姑们也是这样。她们希望与最年长的姐姐一起生活,对她们而言她就是第二个母亲。

    在喀布尔,现在是头一次我们没有与祖父和瓦基勒一起生活。自从战端开启以来,没有任何事情能够讲得通。我从未想象到我们会离开祖父的房子。过去这么久了,竟然不能再与祖父和瓦基勒一起生活,使得这一切更没有意义了。

    偌大的城堡显得更空旷了。晚上当风刮过大树和丁香花丛时,会发出孤独甚至有时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外面的狗站在车辙累累的路上狂吠。恰拉–诺伯利亚已不再是那个我们初来时印象中的世外桃源了。

    我思念塔什库尔干的朋友,库车表兄弟们,巴米扬的高僧,我在马扎尔的老师,还有在神祠结识的孩子。尤其是,我最思念瓦基勒。我等了这么久才和他重逢,可是现在又咫尺天涯。

    因为他是个大孩子了,每逢星期五主麻日允许他可以单独从马卡罗延来恰拉–诺伯利亚。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停火依旧在持续,他几乎每个主麻日上午便从马卡罗延赶到这里。之后,他与我父母聊一小时家里的近况。在那天的其余时间,他与我一起放风筝。他总是在天黑之前不得不赶回去,这意味着他错过了薄雾黄昏最适合放风筝的时间。

    有时他会与我们待上一晚上,但绝大多数时候他要回家,因为在马卡罗延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他母亲和姑姑们需要蔬菜和香草,或者用来烤面包的生馕面团什么的,他都要去集市上买,这是他的活儿。

    我想把我所有的奇遇讲给祖父听,可是他不在这里。马卡罗延在喀布尔的另一端。虽然相距仅有两英里之遥,但我感觉好像在世界尽头似的。

    7 巴夏padshah,是伊斯兰教国家高级官吏的称谓。编者注

    第三部

    地狱

    第13章

    金子

    现在,我们开始用“假装”来打发日子。战争迹象在我们周围无处不在,可是我们却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除了一个叔叔外,其他的叔叔和他们的家人都搬到了这个城市不同的地方,然而我们却假装不会分开很久似的。我们渴望全家人围坐在一张桌布四周,但却假装各个小家庭独自吃饭与全家老少在一起用餐没什么分别。

    有一两次大家在星期五主麻日回到恰拉–诺伯利亚。成年人在屋里正襟危坐地聊着什么,堂兄弟们和我则像从前那样在花园里玩耍,或者放风筝。我们假装依旧像从前那样,大家在一个庭院里生活。可是,成年人再也不像过去那样说笑话了。他们也绝口不提重建祖父的老宅这件事了。

    一到黄昏他们都离开了,我们假装翌日互相又能见面。事实上,我们一两个月后才能重逢,因为尽管一周一周地过去,停火断断续续,在城里到处走动依然还不安全。

    在我们返回喀布尔后的5个月里,尽管各个派系的领导人曾赴麦加,并发誓永远不会再兵戎相见,可是战争又开始全面打响了。我们假装他们毁约破戒是家常便饭,尽管每个阿富汗人都心知肚明,破戒是对真主严重的冒犯,尤其是他们在圣地麦加的圣殿里信誓旦旦地发誓永远停火。

    在视誓言为儿戏的人之间爆发的战争,将我们困在一间房子里长达数天和数星期之久。有时,我们都不能穿过庭院去厨房,担心哪位狙击手打中我们,或者跑着去取大米时一枚火箭弹落到院中。这些天来我们经常仅剩下粮食可以充饥,因为肉和蔬菜都吃光了。我们夜复一夜腹内空空,可是,我们却假装自己在过斋月。

    曾经一连几天没东西可吃,我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去厨房取面粉,好让母亲至少能在烧木柴的火炉上为我们烤点面包什么的,这些天不管白天还是夜晚我们都用这个火炉来取暖。父亲把我拉到一边,眼里噙着泪水满怀歉疚地要我去。他解释说如果他不幸遇难,就没有人能照顾家里其他人了。我明白了。这20步的距离,我足足用了好几个小时才鼓足勇气冒险一试。我按“之”字形路线跑向厨房,假装自己在与山上的狙击手捉迷藏游戏。他们通常只要看到有物体移动,不管是人还是动物,一律开枪射击。这是他们的游戏规则。幸好他们没看到我。那天,我赢了。

    数以百计的火箭弹从天而降。火箭弹先是在空中发出像口哨一样的响声,在落地那一瞬间发出巨大的响声,震得地动山摇。火箭弹的碎片和它击中的物体如雨点般在周围散开。我们假装挺好玩的。我们一听到火箭弹飞过,就吹口哨模仿它的响声。有时在火箭弹落地前,我们跑得喘不过气来,有时干脆站着不跑。火箭弹一落地,我们就用嘴模仿爆炸声,伴之以摇晃身体的动作,假装我们是大地。某些夜晚我们很难入睡,因为那么多火箭弹把这座城市炸得七零八落。我们假装是像圣灵节这样的节日放的烟花,圣灵节是纪念易卜拉欣在新年自愿拿自己的儿子以赛玛利或者瑙鲁斯献祭。

    每天在一个房间里从早待到晚,几乎快令我和其他人疯了,但我们只能假装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我们一连数天数周看不到天空,我们却假装天花板就是我们的天空。我们读来读去,还是那几本书,直到几乎能全部背出来。有时,当紧张得透不过气来时,我就到另一个房间,在那儿我把沙袋绑到天花板上,我一连几个小时打沙袋,直到汗流浃背为止。我假装自己在为一场拳击比赛做准备。

    有很多人确实疯了。他们不顾一切地从各自家里走出来,结果被狙击手给撂倒了。那些狙击手之所以朝他们射击,不为别的,只为取乐。

    一桩奇事接着一桩奇事,我们明白了尽管我们没有明说我们过的是地狱般的日子。假装自己过的是正常生活,是唯一能让自己苟延残喘活下去的理由。

    我不知道如何开始崭新的生活。每天醒来我在一呼一吸之间,等待生活能有所改变。我明白了这个道理,等待是一种必须掌握的生存技巧。

    我告诉自己,我的过去已经结束了,现在我必须做些以前从未做过的尝试。但是,每天我的内心都像在鸟笼里一般,能感觉到过去生活打下的烙印的沉重。

    有许多次,我想到地毯老师的母亲,她曾经给我讲过许多古老的故事,每个故事都富有启人心智的教益。我想到在明亮的天空下,她用一种平静神秘的声音娓娓道来时,我们周围雪花缤纷。她的脸庞总是离我很近,眼睛睁得好大,直视着我。有时,我觉得她好像把力量灌注到我的内心。与其说她在说话,不如说她在歌唱。故事越长,她的话语就越富有音乐感。听她讲故事,真是一种难以言传的享受。

    我一点儿也不了解我的祖母。在我只有一岁大时,她就过世了。有时与老师的母亲在一起时,我真希望她能嫁给我祖父。在她身边,当我向后退时,她总会拉我一把。

    祖父回来了,过来看看我们,并待上几天。他读书时,我又能挨着他坐下了。对我而言,他一言不发并不重要。只要他在那儿,我就高兴,觉得心里踏实,尽管我现在已经长大了。我喜欢头枕在他大腿上,抬头看他吃苹果,听他嘎吱嘎吱地咬苹果。有时,他大声读一首鲁米或哈菲兹的诗,然后问我这首诗表达了什么思想和意境。我极力想说得富有哲理,以此来取悦于他。他微微一笑,告诉我说:“你大有长进,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啊。”

    我告诉他与库车人在一起的时光。他喜欢听库车人在篝火前如何吃东西和说笑话,直到午夜时分才尽兴而散。他问了我许多关于他们弹奏音乐,跳舞,屠宰牲口,在路过城镇时与城里人做生意的方式这类问题,还有他们与人交往极尽礼数。我叙述时,与他们交往那一幕幕又在眼前浮现。

    祖父告诉我说,每当看到库车人的大篷车穿过喀布尔,我祖母始终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当她看到一队骆驼步履沉重地穿过街道,后面跟着其他人时,她真想冲出自家加入他们的队伍。

    某一天,祖父正在读由米尔古兰穆罕默德戈巴尔所著的、他最喜欢的书阿富汗在历史上的轨迹,父亲推门而入。他端着茶盘,上面只放了两只杯子。他一瞧见我,便让我出去一下,而这时祖父抬手搭在我肩膀上。

    父亲说:“至少你得给自己倒杯水吧。”

    我回到房间里,听父亲提到在海拉坦某人的事情。海拉坦是位于俄罗斯边境上的一个城镇,离马扎尔–沙里夫大约一小时的车程。尽管起初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还是静静听着,慢慢才弄清楚在马扎尔那些日子他之所以那么早就离开家门,回到家时已经筋疲力尽的原因。原来,他经常往返于马扎尔和海拉坦之间,想办法安排全家人在边境偷渡。

    想起那些日子我对父亲很不满,突然间觉得自己真蠢。可是,我毕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啊。

    我们在昆都孜时,他做的也是同一件事情。他去过北方的边境很多次,但都失败了。要想成功偷渡,所需不菲。战争刚一开始时,我们本来有足够的钱。可是随着战端陷于胶着状态,大部分家底都用来维持生计了。到现在,已经所剩无几。

    在父亲向祖父讲述这些事情时,我凝视着他,心中油然而生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敬意。我曾经责怪他没有足够的钱带我们离开这个国家,责怪他没有带我们去一个没人对我们发号施令的地方。有许多次我想问他为什么他所有的朋友都在美国和欧洲生活,唯独我们还在阿富汗受罪。我不敢那么问他。可是我心里一直充满怨恨。现在,我感到羞愧难当。

    我以前从不明白父亲是这样一个坚强的男人,想起他如何把我们从一地载到另一地来挽救我们的生命,就像一只猫用嘴叼着幼崽到处躲藏一样伟大。

    现在,父亲又开始想法挣钱了。以前,他和祖父是阿富汗举足轻重的地毯经销商。如今,他却无地毯可卖,而且没有钱上货。他从一位朋友那儿借了笔钱,在鸡街的一家店铺里买了张地毯,不大的那种。然后他转手卖给一位商人,以便赚取微薄的利润。他的新生意就是这样起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