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第32节

    亲问。母亲称呼我的祖父为“父亲”。

    “你昨晚也听到了我兄弟所说的话,庭院里堆满了成千上万麻袋土豆。我们先要把这些全部挪走。那么,如果他们看到我们把金子从地里挖出来,会想在其他地方我们还有更多。我们的处境会更加糟糕。他们会绑架我们,索要我们无法承担的赎金。我怎么才能说服这些无知的阿富汗盗贼”

    母亲一言不发。

    我能想到的仅仅是看着祖父精神崩溃。

    几天后,我们听说祖父已经卖掉了房子,售价不到市值的一半。收到房款没几天,买主就威胁他强制退回一半的房款。祖父照做了。

    卖掉房子后,祖父变得沉默寡言,每天只说三两个字。

    祖父买了幢新房子。在我们喀布尔这边,从诺伯利亚走过来只要20分钟,到他的老房子只有一半的距离。房子有两层楼,还有一个漂亮的庭院,但是和我们之前的房子相比还是小了很多。我的两个叔叔和他们的家人住在楼下。祖父住在二楼,他几个月都待在屋子里,没有离开过家。他不和任何人说话。只是一味地读书,读书,再读书。这就是他的全部生活。

    有时候我去看他,他几乎注意不到我。我们彼此说“你好”,几分钟后他再次说“你好”,再过几分钟他又说“你好”,从不多谈其他内容。他只是在那不停地读书,偶尔凝望蓝天。

    其他时候,他谈论那些他正在阅读的书。但是有两卷他最喜欢的厚书,米尔古兰穆罕默德戈巴尔的著作阿富汗在历史上的轨迹,一直放在他书架的最顶层。祖父现在不再翻开这些书,书上全是尘土。

    过一会儿,他甚至停下阅读,也变得更加沮丧。他的眼睛下面出现了黑眼圈,不修边幅,整天穿着那件皱皱巴巴敞着衣领的宽松衣裤,头发也不梳理。那些曾经教导我非常重要的事情,他都不再关心,这让我感到悲伤。

    深冬的一天,因为要做晨祷,祖父黎明前就起床了。他还是不喜欢新房子,特别是铺在浴室里蓝色的地砖,它们非常滑。他还是喜欢从前的浴室里铺的我们山里的那种白色大理石。祖父总是说阿富汗的大理石是世界上最好的。“其他人早晚会发现它们具有很高的价值,它们会被出口到世界各地。”他会这样告诉我们。

    那天他像往常一样用冷水沐浴,冻得直打哆嗦。当他急匆匆赶回卧室钻进毯子的时候,他摔倒了。头撞到了水池边上。他躺在那里昏迷了好几个小时。

    当他苏醒过来的时候,太阳已经透过小窗户照进了浴室。他错过了晨祷。他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躺在浴室的地上。他想起身回到屋子里,但是他动不了。他向楼下和孩子们住在一起的叔叔呼救,可是他的声音太微弱了,没有叫醒任何人。

    7点左右,叔叔像往常一样上楼询问祖父早餐吃什么。祖父有时候想吃煮鸡蛋,有时候想吃煎鸡蛋。有时候他要喝加糖的牛奶,有时候要喝加蜂蜜的绿茶。但是这天早上,叔叔没有看见祖父像往常一样在屋子里读书。

    叔叔打开浴室的门,看到祖父躺在地上,他的头下面有一摊血。他把祖父抬进屋子里,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祖父几乎不能说话了。他的脸冻得发紫,叔叔给他盖上毯子,点燃他的“博卡里”锡铁炉子。过了几分钟,屋子暖和起来,但是祖父仍然没有知觉,他像睡着了。

    叔叔立刻赶到诺伯利亚告诉我们祖父的情况。我和叔叔、父亲一起去了几个私人诊所请医生,但是太早了诊所都没有开门。与以前不同,无论白天或者黑夜我们都可以呼叫救护车。

    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亲戚送到公立医院,因为那里很脏。人们在那里不会痊愈,反而情况会变得更加糟糕。而且医院只接收前线受伤的病人,或者是踩了地雷的病人,或者是被火箭炸伤的病人。

    我们在一家私人诊所的门前等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医生终于来了。他是叔叔的一个好朋友。我们带他到祖父家里。这时我的其他几个叔叔、婶婶和侄子都已经到了那里。我的母亲、妹妹和小弟弟也来了。小房子里挤满了人。

    医生给祖父做了检查后说:“他是脑出血,需要在24小时内做手术。在阿富汗没有人能做这项手术,我们没有手术工具。你们需要把他送到印度接受手术。”

    “没有其他的办法吗”父亲问道。

    “恐怕是没有其他办法了。”医生回答道。

    “那需要3、4天的时间”我的叔叔反对道,“他的护照过期了。我们首先要续签,然后我们才能申请印度签证。天知道他们会不会批准。”

    “我能做的只是把他带回诊所,但是不能承诺任何事情。如果不做手术,在12小时内或者更短的时间,他就会丧失说话的能力。如果说话,会出现口齿模糊和不能正常发音的症状。24小时内他将开始失去记忆。30小时内他就认不出任何人了。在此之后,他将陷入昏迷。天知道他能再活多久。”医生叹了一口气说。

    祖父听着医生说的所有的话。“我失去意识之前还可以走路吗”祖父问。

    “不可以,很抱歉。”医生说,“大脑帮助你控制身体,你不能抬起胳膊和腿,也不会有任何感觉,除非我们给你做手术。”

    “那么,我就这样死去吗”祖父说,好像在听一个笑话。

    “除非我们及时把你送上手术台。”医生说。

    “否则,我就会死掉。”祖父说。

    医生边看着自己的手边点头。

    一阵沉默,痛苦的沉默。没人知道怎么打破沉默。父亲让叔叔去续签护照。

    祖父说:“我们午饭吃点抓饭,庆祝我生命中的最后几个小时,在我还可以吃东西、说话的时候享受一下。医生,午饭哪都不要去,和我们在一起吃。”

    医生点点头。

    祖父试图说得轻松些。我们僵硬地微笑着,想让祖父感觉好一些,但是内心那悲痛的火焰灼烧着我们,不知道如何才能平静下来。

    “我知道我不能让你们的嘴唇绽出真正的笑容,”祖父说,“但是我讲的笑话也许可以。毛拉纳斯鲁丁说,我的妻子去世时,对我来说失去了半个世界。等我死了,这个世界都随我而去了。”

    大家都笑了。

    “你瞧,我还是可以做到的。”祖父带着一丝自豪地说道。

    我的姑姑揩干眼泪,然后擤了擤鼻涕。

    “嘿,我不想看到你们为了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祖父欢快地说。

    我们都笑得热泪盈眶。

    叔叔离开房间,去给祖父续签护照。父亲则去看看是否可以办去印度的签证。母亲开始为做抓饭准备米饭和肉,剁碎胡萝卜,这样就可以把它们搅拌到一起。医生开了张药方,递给我,然后我跑到药店去买药。屋子里挤满了我的堂兄弟,祖父坐在中间让他们围成圈,和他们一起讲笑话。

    我把装在塑料袋里的药带回来。在我离开的短暂时间里,祖父的脸变得更加苍白了。他尽量表现出很开心和精力充沛的样子。

    几个小时后,我们在祖父的屋子里,围在一张长长的桌布上吃午饭。我的父亲给祖父喂饭,他像个婴儿一样,躺在他的托沙克布面褥子上,在靠近壁炉的角落里。祖父讲了一些关于老人的笑话,我们轻声地笑着。

    午饭后,因为祖父的头部受伤了,医生给他注射了止痛针,然后他睡着了。我们没有让医生离开。傍晚的时候,叔叔带了一本祖父的新护照回来了。那天前半夜的时候祖父醒了。他的嘴角流出一些口水,可是他没有觉察到。他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我的叔叔们尝试和他说话,但是他不能集中精力听他们说话。姑姑们哭了,这次他没有再注意到她们。

    “我应该把他带回我的诊所。”医生说,“病情发展得比我预想的快一些,他需要尽快输氧气。”

    那天晚上叔叔在诊所里陪着祖父。第二天我们忙于拿到签证,到晚上由我陪伴他。整晚我都坐在他床前的椅子上,看着他微弱地呼吸。偶尔,他也睁开眼睛看看我,然后又闭上了。

    一大早他睁开了眼睛,这次没有再闭上。他想说些什么,于是我掀开氧气罩,这样他就可以说话了。他叫了我的名字。“是我。”我说。他再次叫了我的名字。我又回答:“是我。”他没再出声,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后就一动不动了。他的眼睛仍然睁开着,看着一个虚无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