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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我们这些“俘虏”中没有一人吱声。有的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脚,有的身体倚着地道的墙。我们心里都在琢磨如何能逃出去。女人们的脸上满是愤恨,男人们则满是愤怒。这是一个寂静得令人窒息的时刻。突然间,那个怀孕的妇女开始尖叫。她用手捂住自己的肚子,高喊救命,呻吟着:“我亲爱的妈妈,快来救我啊”她还一个劲重复“阿哈默德”这个名字。

    我问父亲:“她怎么了”

    “分娩前子宫收缩。”他说。我不明白分娩前子宫收缩是什么意思。

    她痛苦地嚎叫,发出哼哼声,偶尔非常尖厉,我们都盯着她看。撕心裂肺的叫声由于地道墙壁发出回声,显得更加瘆人。

    一名妇女用一块石头割断捆绑另一名妇女的绳子,接着由她给其他妇女解开。这4名妇女麻利地在这位孕妇四周围成一圈。然后,她们喊男人们过来帮忙。其中两名妇女开始解开捆绑我们手脚的绳子,一名妇女对其他男人说:“我们需要热水。现在,她就要生产了。”

    由于在这些人的末端,父亲先被解开捆绑手脚的绳索,之后他给我解开。他拍了拍我的头,说道:“我要去找一个军阀来,请他下令送这位孕妇去医院。待着别动,等我回来。”说着,他像虾一样弓着腰,消失在长而狭窄的地道下方。

    足足过了10分钟,父亲才返回。随他而来的是一名指挥官,父亲脑后被一把枪抵着,双手又被反绑在身后。那家伙狠狠推着父亲,让他胸口抵在墙上,说:“不要动,否则一枪崩了你,明白吗”

    父亲点点头。

    他按了一下对讲机的按钮,说:“嗨,伙计们,到这边来。我们有免费电影看了。”

    几分钟后,其他4个家伙像疯狗一般冲进地道,朝我们跑来。他们从身后抓住那4名正竭力将他们从孕妇身边推开的妇女。

    现在,她身上穿的棉宽松裤已经褪下来,正高喊救命呢。一名妇女说:“看在真主的份上,需要马上把她送到医院。她需要医生。”

    “我就是医生。你没看到我手上这把从美国人那里弄来的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吗”其中一人边举起他那把也许经过十几次倒手才到他手上的破枪,边哈哈大笑。“我用这个来做手术。”此人约摸25岁光景,瘦得像麻杆似的。他把枪扛在右肩上,枪的重量压得他肩膀直往下坠。他们一伙其他人也跟着一阵狂笑。

    他们全都站在孕妇四周,其中一个家伙示意我过去观看。父亲目光犀利地瞪着我,小声说:“别去。”

    “不了,谢谢,我在这儿就好。”我说。

    “这是命令我说过来,你就得马上过来,不然我就开枪打死你,”他咆哮道。

    我又瞥了一眼父亲,他点点头示意我过去。我挨着那些家伙站着,紧闭双眼。

    紧挨着我的那个家伙重重地拍了一下我的脑袋,说:“睁开眼睛看着。”

    我睁开双眼,见那名妇女原本和善端庄面孔此时却由于痛苦而扭曲了。她鼻翼张开,在呼喊救命时声音颤抖。她躺在那儿,鲜血从两腿之间流出。

    她尝试通过深呼吸把胎儿从体内生出来。她每次吸气,整个身体都在抖动,脸上变得愈发通红。我知道我应该做些什么来帮助她,可我不知道怎么做。

    在近一小时内,她都在不停地尖叫,直到婴儿降生。随即她陷入昏迷中。这时,一名妇女从卫兵拦她的地方冲出来,抢先抱起婴儿,把孩子倒过来。随着婴儿一声啼哭,这位妇女告诉产妇:“是个男孩。”

    荷枪实弹的家伙们欢呼着:“是个男孩是个男孩”仿佛新生儿是他们侄子似的。之后,其中一人说:“我们走吧,电影演完了。”说罢,他们散去。

    其他妇女又在产妇周围围成一个圈,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男人们则肩并肩坐在那儿,尴尬得手足无措。

    过了半个钟头,年轻的母亲醒来了。她一睁开眼睛,就又开始呼唤:“阿哈默德阿哈默德”

    我们不知道阿哈默德是谁。我们面面相觑,看我们中间有没有那个叫阿哈默德的人。可是,阿哈默德不在这儿。一名妇女将产妇的围巾撕成两半,一半包起婴儿,另一半缠在产妇的头上,这样一来她就不会感到害羞了。妇女又轻声问产妇:“阿哈默德是谁”

    “阿哈默德是我丈夫。你是什么人我怎么在这儿这儿怎么这么黑啊”她的声音听上去很困惑,好像记不得自己发生什么事情了。她几乎一口气问完了所有问题。

    在场的男男女女全都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又重复了起来:“我为什么在这儿我丈夫在哪儿呢谁用这件衣服把我的头绑住的哎呀,我感觉天旋地转的。出什么事了为什么大伙儿都盯着我”

    “安静点,安静点,妹妹你刚才生下了这孩子,是个男孩。我们之所以在这儿,是因为我们成了那些军阀的俘虏,我们也不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儿。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这位产妇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然后抬眼望着身边这位妇女,对自己听到的话好像一点也不明白。她从那位妇女手上接过她的孩子,开始亲吻孩子那张还带着胎血的小脸儿。稍后,她又打量一番眼前这位妇女,问道:“我在这儿当着你们的面生的孩子”说着,她一个接一个打量所有人的目光,希望听到答案。接着,她晕过去了。她身边紧挨着她的这位妇女在孩子即将掉到地上之前,一把接住孩子。由于受到震动,孩子哇哇大哭。

    在场的男女疲惫地互相看了一眼。

    没有水给她喝。

    将她的头巾撕成两半的这位妇女转身离开大伙儿,消失在地道的黑影中。不到10分钟时间,她回来了,手里拎着个水桶。她朝年轻母亲脸上淋了些水,轻轻拍了几下她的面颊。产妇慢慢恢复了意识,喝了几口她手里捧着的水。

    我们也从水桶里舀水喝。我们没吃午饭,水刚下肚,肚子便咕咕叫起来。

    我们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了。在军阀们将我们囚禁在地道里之前,就把我们的表连同身上的钱,以及妇女的耳环、项链、戒指和手镯都给抢走了。但几小时后,一个军阀带来18个馕,分给每人一个。不一会儿,馕就被风卷残云般吃光了。先吃光的那些人瞪眼瞧着还在吃的其他人。有的人连早饭都没吃。

    其中一名妇女问几点了,带来食物的那家伙说晚上6点。我们大约1点钟进的地道,感觉好像在里面待很久了。

    有的男人张嘴打着哈欠,准备睡觉了,但这儿既没有床垫,也没有毯子。父亲向其中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家伙要能在上面躺着睡觉的东西。

    “要是有东西垫在身下,你就是最幸运的人了。”这个家伙说。

    他转身消失在地道中,半小时后回来,拎着5个床垫和5张毯子,供我们18个人睡觉用。这时,地道里充满了难闻的气味。

    年轻母亲因为寒冷和潮湿的空气,直打哆嗦。她需要一个温暖的地方和有营养的饭菜。她的孩子需要在一张柔软的床上保持温暖。其他妇女给了她一个垫子和两张毯子。可她裹着毯子依旧直打哆嗦,哭泣着,说了些我们听不清楚的话。

    此时我们才弄清楚那天早晨一枚火箭弹落在她家房上,她丈夫当场就死了。

    “我最后一次看到我丈夫是今天早晨,当时他已经奄奄一息了。”经过漫长的沉默后,她告诉我们,声音很小,仿佛在自言自语。这是我第一次听她像正常人一样说话。“他说,我活不了了,就让我死在这儿吧。”说到这里,她双唇颤抖,泪水顺着脸颊滚落。她痛苦地深深叹了口气,继续哭诉。

    “我们还一起吃早饭来着。他说我们去巴基斯坦躲一躲,他父母住在那儿,然后办签证去英国。

    我们是在喀布尔大学社会法则系读书时认识的,然后就订婚了。我们读大四时,他父母离开了阿富汗。他们不得不走,因为他父亲卷入了政治事件。我丈夫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他们本不希望他返回阿富汗。但是,我们相爱了,他受不了与我分离带来的痛苦。于是两年前,他回来与我结婚了。”

    她声音很小,如泣如诉。通过讲述她的故事,慢慢地也把我们变成她家庭的一员,好像她就是我们的姐姐,也减轻了她之前当着我们面生小孩带来的全部羞耻感。“今天早晨我们在餐厅吃早餐时,他望着我说他很幸运能拥有一位像我这样的妻子,然后吻了我。我去厨房从冰箱里取出黄油和果酱,就在那时听到一声巨响。随后,我被压在房梁下,从屋顶掉下来的土和草落在我身上。我想站起来,可是动弹不了。不过,我正好在厨房的角落,那儿的瓦砾要比厨房中央掉下来的要少。终于,我从身上推开房梁。我站起身,嘴里和鼻孔里满是尘土,还有弹药的烟味。我开始呼喊阿哈默德来救我。他没有应答。从屋顶掉下来的房梁堵住了房门。我困在厨房里,手里还端着已经碎了的果酱瓶。我从窗户爬到院子里。

    “餐厅的屋顶完全塌了。我努力想搬走房梁,可是太重了。我环顾四周,找到一把铲子,于是铲掉从屋顶掉下的尘土,我的丈夫正被埋在下面。”

    “我铲土时,出现几次宫缩,我没理会继续铲。不一会儿,我看到我丈夫的大腿。我认出他穿的那条牛仔裤。这是他身上仅仅能看到的部分。我差点儿晕过去,我对自己说,勇敢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