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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他们之前住的地方很僻静,好险并没被大火殃及到。火势实在太大,浓烟呛人,附近几座宅邸全部人去楼空,留守的打杂仆从也不知踪影。

    阿山喊了一遍,没找到负责看守屋子的杂役,暗骂了一句,噔噔噔噔跑进房,领着周嘉行往里走,找到九宁藏东西的那口大箱子。

    “就在这里!”

    周嘉行眼睫低垂,神情冷峻,俯身打开箱子。

    “呱呱呱呱……”

    “嘎嘎嘎嘎!”

    众人震骇,齐齐呆住。

    箱子打开……里面没有什么精心准备的生辰礼,也没有衣物被褥,而是——两只忽然受惊、拍打着翅膀满屋到处乱窜乱飞的雄鸡。

    怀朗:……

    阿山:……

    其他人:……

    一只雄鸡:咯哒咯哒!

    另一只雄鸡:喔喔喔喔!

    没有人说话,屋里只有两只雄鸡一声比一声高昂的鸣叫。

    怀朗目瞪口呆了半晌,猛地回过神,“郞……”

    他朝周嘉行看去。

    周嘉行站在箱子前,一动不动,头上、肩上、斗篷上落满雄鸡的羽毛……还有几点很可疑的痕迹……头冠被刚才猛然窜出来的雄鸡给踢歪了,簪子露出半截,几缕卷发垂散下来,贴在颊边。

    总之,从未有过的狼狈。

    怀朗立刻噤声,假装没看见。

    阿山没他这份敏锐的眼力见,哇哇大叫起来:“怎么回事?我明明看见九娘放了个皮革囊进去……怎么跳出来两只鸡?她想吃烧鸡?”“郞主!”

    他一脸莫名,挠挠脑袋,跳到周嘉行身边,狗腿地伸手帮他拍落那些杂乱的鸡毛。

    周嘉行回过神,挥开他的手。

    阿山想起自家郞主最讨厌鸡啊鸟啊的了,忙给其他人使眼色,跳起来抓鸡。

    两只雄鸡刚从箱子里放出来,都很精神,趾高气扬,神气活现,振翅飞来飞去。

    一只边嘎嘎乱叫边用尖利的喙啄向每一个挡住它去路的人,另一只飞到高处,站在柜顶上,昂起脖子,对着窗外红彤彤的火光,高傲地摇摇脑袋,开始打鸣。

    十几个亲随,个个身怀武艺,追在两只雄鸡屁|股后面满屋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撞得头晕眼花,最后还是没抓到鸡。

    别说抓鸡,连鸡大腿都没碰到!

    一阵鸡飞狗跳。

    屋中砰砰砰砰响个不停,满天鸡毛、鸡屎乱飞。

    惨不忍睹。

    怀朗赶紧捂鼻,见周嘉行一反常态,突然呆立在箱子前发愣,心里纳闷不已。

    “郞主,先出去再说。”

    周嘉行动了一下,仿佛骤然从梦中惊醒,双眼蓦地睁大,霍然转身,往楼下跑去。

    怀朗疑惑地紧跟着他,来到空无一人的庭院。

    树下的雪狮子还在。

    雪地干干净净,脚印早就被新雪盖住了,系在两只雪狮子中间的丝绦上落满了雪,结成僵硬的冰凌,风吹不动。

    一切和他们离开时一模一样。

    周嘉行走过去,脚步有些乱,长靴踩过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他拂开雪狮子上新落的那层薄薄的新雪,手指微颤。

    雪狮子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动了手脚,蜷曲的鬃毛被捏成一个个疙瘩形状,嘴巴歪了,眼睛鼓出,还多了一脸胡子,一下子从威风凛凛的雄狮变成一只滑稽的大猫……

    “呃……”怀朗无语了片刻,反应过来,呼吸陡然加快,“郞主……九娘回来过?”

    谁敢动郞主堆的雪狮子?还故意在箱子里藏两只鸡?

    只有九宁敢这么干。

    也只有九宁会这么干。

    “是啊,她回来过。”

    周嘉行凝眸望着雪狮子,眸光越来越暗沉。

    “啪嗒啪嗒”,杂乱的脚步声朝他们靠近,阿山几人披头散发,抱着两只不停挣扎的雄鸡,追了过来。

    “哈哈,郞主,我们抓住鸡了!是……”

    他们憨笑着走近,话还没说完,周嘉行好像根本没看到他们,转身又返回楼中。

    阿山挠挠头皮,把手里的鸡提起来,给怀朗看,问:“郞主怎么了?”

    怀朗一巴掌推开阿山,深深看几眼两只活蹦乱跳的雄鸡,叹了口气。

    这两只鸡那么生龙活虎,放进箱子的时间肯定不长。

    宅子到处都是他们的人手,九宁怎么做才能瞒过众人把雄鸡藏进箱子里?

    只有趁他们不在的时候。也就是说,昨晚他们刚出城,九宁就一个人跑回来了。

    前后顶多只隔了半个时辰,说不定他们在路上碰到过,只不过一个往南进坊,一个往西出坊,就这么擦肩而过。

    九宁不知道契丹军提前发动进攻,从宫中出来后,径直回宅子等周嘉行。没看到人,可能以为周嘉行只是暂时外出,马上就会回来,瞒过留守的杂役,一直待在这里等他,还安排下恶作剧。直到外面乱起来,所有人都逃了,隔壁走水,大火烧毁半座里坊,到处是滚滚浓烟,地痞闲汉趁机劫掠平民,她找不到周嘉行,一个人害怕,只能离开。

    宫里宫外,曲江池,崇仁坊,慈恩寺……

    郞主找遍九宁可能去的地方,甚至怀疑她直接回江州,派人去城门找,却从来没有想过,九宁哪里都没去,她直接回来找他了!

    怀朗可以想象得到,九宁等得无聊,躲在房里使坏时,嘴角一定翘得高高的,梨涡轻皱,满脸得意。

    他摇头叹息,示意阿山几人在楼下等着,上楼,推开周嘉行的书房门。

    窗户开着,书案上堆满散落的纸张,周嘉行站在书案前,手按在其中一张纸上。

    纸上龙飞凤舞写满几排大字,分别是苏晏和周嘉行几个字,旁边画了两只张牙舞爪、邪里邪气的乌龟。

    自然是九宁的笔迹。

    周嘉行拢好纸张,攥成一团,指节发白。

    “你和她很合得来。”听到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冷声道,“怀朗,你说,她为什么回来?”

    她刚刚得知自己的身世,知道他就是间接害她不得不离开江州的东道节度使,雪庭这些年一直在暗中守护她,她很信任雪庭……

    为什么瞒着雪庭回头来找他?

    她分明知道他骗了她。

    他猜测了很多种可能,只要是她可能会去找的人和躲藏的地方,全仔细找过。

    甚至连八竿子打不着的宋淮南和乔南韶那边,他都走了一趟。

    宋淮南莫名其妙。

    乔南韶急着撇清干系,赌咒发誓说他已经几年没见着九宁。

    周嘉行唯独没有想到,九宁哪里也没去,谁都没有找,她几乎没有犹豫,没有耽搁,弄明白自己的身世后,立刻回头来找他。

    就像他们北上时约定好的。

    这不可能。

    但这真的发生了。

    他根本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也不相信会有这种可能,所以没有安排人过来查探。

    就因为他的这一点怀疑,生生和她错过了。

    她等了整整一夜,从天黑等到天亮。

    书案前有新的蜡油,烫坏了一角,肯定是她留下的,她习惯让人服侍,不会注意到这些。

    趴在书案前写写画画时,她心里在想什么?

    想怎么质问他?

    还是盘算怎么逼他认错?

    周嘉行缓缓闭上眼睛。

    那种莫名焦躁的感觉再度烧得滚沸,一点点吞噬他的理智。

    怀朗张了张嘴,仔细斟酌了一下,慢慢道:“郞主……我和九娘来往不多,不过我猜,她是回来找您的。您……发现您瞒着她,她回来找您,想听您亲口解释清楚缘由,而不是带着误会和您分开。”

    “误会?”

    周嘉行嘴角轻轻一扯。“你知道这不是误会,她也知道。”

    怀朗轻声道:“就算不是误会……九娘也要和您面对面说清楚,而不是从其他人的转述去猜您在想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

    “郞主,其实您用不着瞒着九娘,她真心把您当哥哥看待,就算知道您是鄂州节度使,她也不会恨您……她性子好,顶多气一阵就好了。”

    周嘉行似笑非笑,重复了一句:“性子好?”

    是啊,她性子真的好,虽然看起来娇气得很。

    怀朗不知道这一句哪里出了错,一时哽住,没敢接着往下说。

    郞主面对九宁时格外的耐心和宽容,也格外的古怪。他明明早就知道九宁身世存疑,却不自己说出来,等周家人逼九宁离开时才出手……

    像等着猎物落入陷阱的猎人,让人心里毛毛的。

    怀朗知道郞主不是那种哄骗小娘子取乐的浪荡公子,还是克制不住会这么想。

    不过几个眨眼,周嘉行已经冷静下来,霍然转身,“她在这里等了一夜,走得不远。从这里往外找,务必在天亮之前找到她。”

    其他的都不重要,先把人找回来。

    既然她自己回来了,那他更不能放手。

    阿山老老实实地抱着雄鸡在楼下等,见两人下楼,凑上前问:“郞主,这两只鸡怎么料理?”

    周嘉行没搭理那两只大公鸡,也没搭理他。

    怀朗恨不能捂住他的嘴,推开他,不耐烦地小声道:“好好养着!”

    “喔……”

    阿山把鸡交给其他人,追上周嘉行。

    怀朗很快找到一个在宅子附近游荡、鬼鬼祟祟的闲汉,厉声喝问:“有没有看到一个年纪轻轻、十几岁的小娘子从这里出去?”

    阿山在一旁狠踹闲汉两脚,补充道:“生得特别漂亮的,一笑有一对梨涡!”

    闲汉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回想了一阵,道:“漂亮的小娘子都被抢走了……”

    阿山虎目圆瞪,一拳砸向闲汉,把人砸得哎呦直叫唤:“竟然敢抢走九娘,活得不耐烦了!”

    闲汉直讨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不是小的抢的啊!小的只是趁着夜深人静做点偷鸡摸狗的事,绝不敢抢人……抢人的是一伙乱兵,钱帛他们要抢,马匹壮牛他们也抢,看到貌美的娘子,他们照抢不误……小的记起来了!今早有两个穿金戴银的小娘子从这宅子里出来,刚好几个老兵奴经过,上去调戏她们,把人抢走了……”

    阿山听得怒火直冒,吼道:“他们去哪儿了?”

    “小的、小的记不清了……”

    阿山暴怒,又是一拳头:“给我好好想!”

    闲汉满地打滚:“往西、西边去了!”

    阿山立刻回禀给周嘉行知道。

    怀朗在一旁道:“西边几坊大多住的是胡人,那些乱兵八成是他们的私兵。”

    仗还没打呢!金吾卫、禁军和神策军再没有章法,也不会纵容士兵在这种时候朝普通百姓下手,只有豪富人家的私兵这么没顾忌。

    又或者,是契丹人故意安排用来扰乱民心的细作。

    如果是前一种,倒没什么,长安的胡人大多认识郞主,东西商道掌握在郞主手中,经商的他们必须每年定期向郞主缴纳一笔丰厚的酬金。郞主找他们要人,他们绝不敢有二话。

    如果是后一种,那就糟了。

    怀朗脸色微变,偷偷觑一眼周嘉行,没敢说出这种猜测。

    周嘉行却比他更早想到这种可能,脸色阴沉如水,翻身上马,一一吩咐,“怀朗带人去袄祠找他们的萨宝,阿山留下。”每一刻都是煎熬,他没法坐着等消息,亲自带人沿路追过去。

    阿山几人忙应下。

    几声清斥,骏马撒开四蹄,踏过雪地,跑出巷子。

    阿山想起那两只鸡,回房叮嘱其他人:“看好了,怎么说也是九娘给郞主准备的生辰礼……”

    两只大肥公鸡,虽然不好吃,至少也能炖一大锅汤。

    几个手下叫苦不迭,两只公鸡没事儿就扯着脖子打鸣,真的太吵了,他们担心九娘的安危,没心情养鸡!

    还不如被分派去救火。

    垂头丧气了一阵,门外传来清脆的马蹄声。

    “郞主回来了?”

    阿山出门迎接。

    马蹄声由远及近。

    是匹健壮白马,肌肉线条流畅,奔跑时,马背在火光映照中仿佛发出黯淡的银光。

    马上骑手身形清瘦,穿一袭天缥色团窠对鹿纹窄袖蜀锦袍,头戴玄色锦缎风帽,腰束革带,脚踏长靴,乌发雪肤,唇红齿白。冲天大火照亮半边天空,猩红火光笼在她姣好的脸孔上,绿鬓朱颜,好似画中人。

    虽是男装打扮,但这样的美貌,必然是个女子。

    马蹄脆响声中,一人一骑飞驰至大门前,紧勒缰绳,摘下风帽,长腿一扫,翻身下马,手中长鞭一甩,动作利落潇洒。

    看到阿山,她啧了一声,秀眉微蹙,仿佛有一肚子火气:“总算回来了!”

    阿山瞠目结舌。

    其他亲随也呆若木鸡。

    足足呆了好半天后,阿山扯开嗓子尖叫,声音比他嫌弃的那两只大公鸡还要尖锐刺耳。

    “郞主,九娘回来了!”

    九宁都快走到门口了,听到他扯着公鸭嗓子嘶吼,收回脚,手中鞭子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手心,扭头问:“他不在?”

    阿山嘴唇直抖,激动得快哭出来了:找了这么久,人人都成了炮仗,一点就爆,郞主尤其不能惹,原以为九娘被歹人抢走了,没想到她还好好的,就这么从天而降,出现在自己面前了!

    什么天上掉馅饼,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一座金菩萨啊!

    阿山语无伦次,不停催促其他人:“快!快!郞主!告诉!去告诉郞主!”

    几匹快马冲了出去。

    九宁眼珠一转,“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们找了你一天一夜!”阿山伸手去抓住九宁的袖子,生怕一个眨眼人又不见了,“郞主快急疯了!”

    “急疯了?”九宁眨眨眼睛,看一眼远处几丈高的大火,“他去哪儿了?”

    “郞主以为你被抓走了……”

    阿山揪着九宁不放,絮絮叨叨说完这两天发生的事,最后道:“你再不回来,郞主可能真的要疯,怀朗这两天一滴酒不敢沾!长安可能保不住……谢天谢地,你没事!”

    九宁没说话,静静听阿山滔滔不绝讲完,一挥衣袖,扫开他脏兮兮的手。

    阿山嘿嘿一笑,“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你去哪儿了?你这两天都在附近?刚刚我们过来,你们怎么不在……”

    他一问起来就没完,九宁被吵得头疼,转身几步走下石阶,跨鞍上马,拍拍马脖子。

    “我不等了。”

    阿山大叫一声,飞跑到她跟前,没敢碰她,张开双臂一把抱住白马脖子,“你不能走!得等郞主回来!”好不容易找到她,真叫她就这么走了,万一路上出什么意外又错过了,不用郞主责罚,他自己找个地方了结去吧!

    其他随从也都跑出屋,挡住路口,“不能走!不能走!”

    九宁嘴角抽了一下。

    她只是想节约时间而已,又不是一走了之。

    一帮人高马大的青年,无赖似的吵吵嚷嚷,正闹得不可开交,耳畔忽然飘来如雷的马蹄声。

    一声一声,急促,有力,像在心头踏响,震得人头皮发麻。

    九宁真的头皮发麻了。

    因为她一回头,对上了一双赤红的眼睛。

    火光摇曳,不远处的里坊烧得噼里啪啦响,夜色中的那双眼睛,比熊熊燃烧的大火还要吓人。

    刚才有人追过去报信,周嘉行接到消息,立刻掉头赶回来。

    他的马跑得很快,主人又不停甩鞭,马儿奋力狂奔,如流星赶月,风吹电闪。

    漫天飘扬着被溅起的飞雪,才几个眨眼间,黑马已经驮着盛怒的主人驰到近前。

    九宁心口怦怦直跳——这是被吓的。

    周嘉行扬鞭、勒马、下马、把手里的鞭绳抛给随从,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

    那双阴鸷的眼睛,始终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抱着白马不放的阿山几人后背一阵阵恶寒,也被周嘉行这种诡异的盛怒给吓着了,呆呆地松开手。

    九宁没来由觉得心虚。

    很多时候,面对周嘉行时,她会有一种心虚的感觉,可能因为接近他时目的不单纯,这种感觉伴随了她很久。

    下意识心虚了一会儿后,九宁摇摇头,重新抖擞精神。

    明明骗她的是周嘉行,她心虚什么?

    “你……”

    她轻哼了一声,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周嘉行蓦地抬手,抱她下马。

    九宁挣了一下,周嘉行抱得更紧,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

    九宁嘴角轻翘,朝周嘉行翻了个白眼,继续挣扎。

    周嘉行还是看着她,手腕突然一翻,把她扛到肩膀上。

    这个姿势实在不舒服,九宁真的生气了,一个肘击:“你放我下去!”

    周嘉行反应很快,扣住她双手,一言不发,扛着她回屋。

    半座里坊外,大火还在猛烈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