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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番外三则

    近来风调雨顺,就连和尚都少来了很多次,小江师兄又不曾日夜打雷,叫弟子们火烧屁股似的逃灾,以免被殃及池鱼,山门口的守门弟子眼睛一闭一闭,几乎要打起瞌睡。

    欲与周公相梦中,忽听车轱辘声声作响,从远及近,堪堪停到山门口来。弟子朦胧中一睁眼,金碧辉煌,立马整个人都一激灵。

    马是膘肥身健的好马,车是镂花雕凤的香车,赶车的姑娘面蒙轻纱,一身红衣裹身,风情曼妙,环佩叮当,眼弯弯冲你笑来,弟子几乎看呆了眼。

    苏婉儿满意地勾起嘴角。

    嗯,这才是见到她的正常反应。

    她少说也是未来的圣女,白晚楼这帮小坏蛋,见了她之后,从来连个眉头也不动一下,却反而动不动要掐她脖子拎来拎去,实在不知怜香惜玉。

    苏婉儿跳下马车:“这位小哥哥,请问鼎鼎有名的无情宗是这里吗?”

    两位守门弟子互相望了一眼,其中一人走上前,抱拳道:“正是此处,请位这位姑娘有何要事,夜已深,宗门不便见客。”

    “嗯。”苏婉儿道,“我们找人。”

    我们?

    难道马车之中还有人?

    便见车帘掀开,伸出一只皓白如玉的手,手上串了金镯,镯上龙凤祥舞,指甲如血一般艳丽。光看这只手,便知这个人,一定是人如其手,天姿绝色。

    暮色将合时,弟子们将要安歇,俱四散而去,却忽然听小跑之声,山下的师弟连跑带飞,直接如剑虹一般闯来:“小江,小江!”

    江原正在指使阎一平将架子摆整齐,便听门砰一声被推开,阎一平手一抖,一天功夫尽数白费,若非江原捞的及时,怕是要碎一地瓷器。

    江原身上分明电光一蹿,直炸地噼啪一声响,弟子下意识退了两步,这才如没事人一般,将那镶金的盒子放回格中:“什么事慌慌张张。”

    平时是不敢惹着小江,因他犯起毛病大多要遭殃,但此回事情实在重大,叫弟子不得寻来,他用一种不得了的口气道:“山下来了两个女人!”

    哦,女人又如何。

    “一个说要找你,一个说要找连宗主。弟子们拦不住,正叫她们上山来,眼下都要到内宗门口啦。你快去看看吧。”

    啊?

    堂堂无情宗,竟连两个女人也拦不住。江原与前来通风报信的弟子一道赶去,就见好一些眉清目秀的弟子围在内宗门口,拦着不让进,却又眼不知哪往瞧,满面通红。

    江原定睛一看,便知为何。

    倘若你叫两个衣着暴露的芳华美人这样盈盈望着,近身挨着,确实也不知手往哪望,眼往哪瞧。无情宗不收女弟子,所行之事干脆利落,不曾见过如此女色,弟子们打不是,骂不是,甚至剑刚举起来,便听莺莺啼声:“你们要欺负两个女眷吗?”

    顿时不知如何应对。

    只能苦心相劝:“两位女施主,此处实不是二位能来之处。”

    女施主,江原听得一阵无语,慧根时常来此说经念佛,看来还是有些用处的,竟叫这些弟子耳濡目染,连称呼都随之佛门化了。

    带他来的弟子朗声道:“让让,小江师弟来了。”

    江原来门晚,该得是这些弟子的师弟。

    听闻这一声,其余人如遇救兵,个个面露喜色。

    原本其中一位便吵着要见江原,如今江原来,岂非解了他们大大的难题么,立时避至江原身后,高声道:“这位姑娘,你要找的小江,莫不是我们这位江师弟么。”

    苏婉儿便道:“小江哥哥!”

    这样叫着便亲亲热热上前要挽江原的手,一幅已经做习惯,又与江原熟识的模样。

    小江哥哥?这个称呼一出,一众皆是哗然,眼中露出不可置信。无端佳人相寻,称呼如此亲密,她与江原莫非有什么特别亲近的关系么?

    可惜下一秒江原就如闪电一般掣住苏婉儿手腕,以一股轻柔但不失刚硬的力道将她推了开来:“男女有别,此处不同于大漠,苏姑娘还是注意些吧。”

    说着便抬头看连依娜:“圣——”

    连依娜摇摇头。

    江原顺势改口:“你此行是为——”

    “为照情么?”

    江原话未说完,便听身后有人已经接了口,他往后看去,却是内宗处走来一人。

    “我听外面十分热闹,还当出了什么事,原来是客人寻上门。”说话间,晏齐已至内宗门口,不过几步路,与连依娜互相打量了遍,察觉对方身上功力深不可测或在他之上,心中不禁暗起戒备之心,只走到江原身边,道,“你认识的?”

    江原摸摸鼻子:“一面之缘。”

    苏婉儿撅了嘴,江原只当没看见。

    晏齐只看了眼苏婉儿,便看连依娜,与她行了一礼,是对长辈所为。“看来,这位就是惯常写信与大师兄的前辈了。”

    前辈?

    弟子们纷纷懵了圈。这两人,一个不过十七八,一个不过三十上下,也就与晏齐差不多大,如何就成了前辈呢?

    按圣女的年纪,叫声前辈不为过,但是连依娜模样年轻,行走在外面,无人识得时,当她是二八姑娘者也有之,晏齐却一眼便叫她前辈。且这里分明有两个人,晏齐如何知道,她才是那个写信的人呢?

    连依娜轻慢嗯了一声,声音果然十分动人。

    “你怎知是我。”

    晏齐道:“这位苏姑娘年轻俏皮,字里行间,大约没有前辈这般稳重,对大师兄关怀备至,十分体恤。”又力透纸背,功力骇人。

    “素闻狡面玉狐生有玲珑心,今日一见果名不虚传,情儿得你相助,怪不得不肯回来,叫我再三好请,也不动心了。”

    这声‘情儿’叫的晏齐心中一动。

    他当日所见信中称呼亲昵,与实际听到又是不同的。初见信中‘情儿一切安好,愿得空相聚’这般言论,晏齐还当是连照情的红颜知己,但后来一摸墨迹,又想到连照情为人,恐红颜难入其眼,便断定是连照情的家人。

    如今么——

    晏齐看了看江原。

    江原心知也瞒不过,咳了两声,拿手捂住口,状似不经意道:“她是连宗主的亲娘。”

    晏齐:“……”

    他是猜中了开头,但没猜到结局。便见连依娜忽然变了眼色,整个人都柔和起来,轻轻慢慢叫了一声:“情儿。”

    连照情负手站在高处,脸色十分精彩。

    暮色暖阳中,本该是炊烟四起明烛点灯,安歇的好时候。连照情的倚荷院中却挤满了人。是院中挤满人,不是房中。

    房中只有两个,连依娜和连照情。

    院中还有两个。

    江原不想来,但连照情用眼神威逼利诱他不得不来充门面,来是来了,却死也不肯进去沾这尴尬的氛围。至于晏齐只是站在那里,倚着廊柱不出声。

    这些人中,最轻松的大约就是苏婉儿,苏婉儿头一回来中原,也是头一回来无情宗。她一路上山来,望见那些弟子,只觉得个个有趣。

    十七八岁正是好奇心重的年纪,一路乱转,便离了倚荷院,去摸那会打人的柳树,柳树仗树多欺人,想要恐吓外人,结果狂风乱舞吹了一遭,叫苏婉儿眼睛一亮:“你也会抽条么?”一条小皮鞭挥得风生水起,硬是叫那柳枝垂在那开始装死,再也不动半根。

    苏婉儿逗弄了会儿柳枝,便很快放弃,只抬头一望,见远处一座云台,隐在云雾之中,仙气飘飘。四周皆青翠山峦,唯有它格外不同,似云海中一颗明珠。

    “此处往前不可再进。”

    却是苏婉儿要再上前仔细瞧,被一位弟子拦住。她仔细看去,拦她的人衣饰繁复,与外面那些弟子不同,格外珠光宝气一些。她道:“为什么不可以?”

    珠玉微微一笑:“万事皆分可与不可,何来为什么呢?倘若我到了姑娘的地方,一定也不会随便乱进姑娘的闺房。莫非到时候姑娘还要问我一声为什么不能进?”

    苏婉儿眼珠子一转:“那这是谁的闺房。”

    珠玉看她可爱,故意道:“恐怕叫你知道了要害怕。”

    “那你别说了,我胆子小不经吓,不去就不去。”

    便在这时听人叫珠玉:“珠玉——”

    “来了。”

    珠玉便与苏婉儿点点头,自己离去。待珠玉一走,苏婉儿立时走到崖边,不过是探了探头,心道,你不要我去,我非要去,看看这是谁的地方这么进不得。立时飞袖而去,就像一只彩色的小鸟,轻飘飘落在对面浮台。

    自珠玉璧和不再当阵锁,白晚楼不必关在此处,便无须灵符大阵锁门。苏婉儿轻易便走了进去,但觉脚下土地柔软,眼前有奇花异草,不像在中原,倒像在西域,甚为好奇。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会住在这里呢?

    云顶台风很大,她提着裙摆往前走,但闻水声潺潺,远处还似有竹林飒飒,扶着碗口粗的翠竹往声音来源处走——忽听一道冷冷的声音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苏婉儿吓了一跳,回身一看,一个人迎风而来,白衣出尘,风姿卓然,竟是白晚楼。但想来有仙人之姿的人,除了白晚楼还能有谁呢。

    她那回与白晚楼分别时,白晚楼还沉睡不醒,那时白晚楼吞了孙玺炼的药莲,到底能不能活还是两说。是江原弄了辆马车,将白晚楼装在车中,说要带他回中原。

    这么一别已是半载,原来白晚楼活了。

    苏婉儿对白晚楼谈不上喜欢,因为白晚楼一见她时,便与她打了一架还掐她脖子。但是知道白晚楼要死,苏婉儿还是很难过,替江原难过。如今白晚楼这样冷冷看着她,又凶巴巴,苏婉儿不知为什么,又觉得生气,又觉得高兴。

    “你,你活着呀。”

    废话。

    白晚楼淡淡瞥她一眼,转身就走:“与我来。”

    苏婉儿小步跟上,红衣飞扬,边走边好奇问:“这是你住的地方吗?怪不得那些弟子叫我不要来,嗯,若是撞上你,确实叫人怕得晚上都要睡不着觉。”

    她如此聒噪,白晚楼就当没听见她的话。

    倒是苏婉儿自己胆大,也不怕白晚楼,见白晚楼装聋作哑,自己去拉白晚楼的手:“喂,你这个人懂不懂礼貌,我与你说话,你怎么不理我?”

    这时白晚楼已引她走到云顶台边,伸手一指:“回去。”

    才来就回去?苏婉儿必不会答应。她拉着白晚楼的袖子没放:“所谓好客之道,你就是这样对我的?我可不走,我——啊!”

    原来苏婉儿只顾说话,一个没留神往后一退,一脚踩了空,竟直直摔下台去。苏婉儿顿时面色惨白,这一摔若摔实,苏婉儿便要没命了。

    完了。

    就在苏婉儿心中空空眼前绝望,忽有一道白影,她不及妨撞进一个幽幽泛着梅香的怀抱。

    这是,白晚楼?

    苏婉儿头一回与白晚楼靠这么久,差点屏住呼吸。白晚楼看着冰冷,想不到身上香香的,也并不如何坚硬。要不是苏婉儿心中有了喜欢的人,她几乎也要觉得白晚楼是个好人了。

    可惜这种感动也就一秒。

    下一秒天旋地转间,她整个人都被拔高起来。苏婉儿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往地上一扔。

    没有摔死,却摔了个屁股墩。但是苏婉儿眼尖目明,没错过白晚楼落地时一声闷哼。

    白晚楼没有将她带回云顶台,而是就近落在一处山间。苏婉儿看白晚楼刹那白了的脸色,小心翼翼道:“你,你是不是崴到脚啦。”

    白晚楼不答。

    他将苏婉儿一扔便要走,可惜刚要走,脚踝处就钻心的痛。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仙人脚伤了也飞不起来。但凡白晚楼一用力,就算白晚楼,也要倒抽一口冷气。

    苏婉儿见白晚楼如此模样,更是断定白晚楼伤到了脚。原本他们应当能上去的,但那时苏婉儿已离地很近,白晚楼一定是心血来潮要救个人,这才就地而落,没着好力,伤到了脚。

    固然白晚楼只是心血来潮,但他救了苏婉儿不是假的。苏婉儿原本就不讨厌白晚楼,只是因为白晚楼过于凶巴巴,这才不知如何与他相处,如今得白晚楼一救,马上将那些小成见都抛了个光,心中愧疚,要上前看白晚楼的脚。

    “我看看你的脚如何,严不严重。”

    手刚伸上白晚楼裤管,却叫人一握。

    “你就算不喜欢我,也不要这样对不起自己。”苏婉儿没有怕白晚楼,只要将他手挪开,“还是你情愿这样扭着,叫它更严重,再叫小江哥哥替你难过?”

    “……”

    “你知道当时小江哥哥以为你死了,有多难过。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恐怕要与你就在一处,再也不要分开。”苏婉儿道,“你舍得叫他痛心吗?”

    “……”白晚楼神色有了一丝动摇。

    苏婉儿多机敏的人,立时趁白晚楼心软,将他手掰开,掀起白晚楼的裤管一看,心底微微抽了口气。想来白晚楼着力过大,才叫这脚扭得如此厉害,立时竟肿起来。她也不敢多碰,又生怕叫白晚楼这般上去施力,会叫脚肿得更厉害。

    苏婉儿道:“你不是很厉害吗?怎么这样不小心。”

    白晚楼终于开了口。

    “你太沉了。”

    他又不救人,手上多了百斤的东西,不知道是轻是重,一个判断失误,落地力道就大了一些,然后就扭到了脚。生平头一回。

    “我太——”苏婉儿听明白,连脸都红了起来,“白晚楼!”

    气得差点将牙都咬碎。

    苏婉儿这出,别人并不知道。

    叫珠玉的人是连照情,连照情推门叫晏齐进去,晏齐装没听见,又看江原,江原低头看地上的草。一个两个都不晓得解围,连照情沉着脸,派人将珠玉叫来:“去请衡止。”

    他就不信,这些师弟一个都不知道尊老爱幼。

    却是此时,晏齐分明听里面连依娜道:“情儿,你果真不愿与我回圣教么?”

    连照情将门一关,不知道与连依娜说什么了。

    圣教——

    晏齐知道圣教。

    圣教有圣女,被圣教中的人奉若神明,尊贵至极。若真有圣女,里面那位女子,当然能担起此名。谁能比她更适合呢?

    江原道:“圣教的教主年事已高,勾魂使一系已斩根除草,圣女若能寻到圣子,扶他登上教主之位,圣教便不必人心惶惶。”

    晏齐道:“他当教主,于无情宗有利无害。”

    江原道:“于他自己也有利无害。”

    所以连照情不必要犹豫,任何一个人,在有这么好的邀请之下,都不应当犹豫。连照情是这样聪明的人,更应该同意才对。

    晏齐叹了口气,但是连照情会摆出脸色,大约是因为他过不了心里那一关。他不能接受的不是教主之位,而是突然多出来的亲情。

    江原道:“给他点时间,他会明白的。”

    晏齐嗯了一声,却说:“江原。”

    江原漫不经心:“啊?”

    “你好像对照情很了解的样子。”

    “……”

    晏齐抱着手臂,若有所思地望着江原:“不知道为什么,近日来,我总觉得你给我一种越来越熟悉的感觉,似乎我们从前见过。”

    江原:“……我们确实认识一年了。”

    当然不止这一年。

    晏齐摸着下巴:“长的也很熟悉。”

    但是那个人影就是在脑海之中挣扎着翻不出来,就像是你明知有这个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可再往深处去想,却并不能记起来。这种感觉有点抓心挠肺。想来连照情与他有一样的困惑,这才将江原留在此地,将他与师弟一般情分去处理。

    江原心头顿时冒汗。

    他大概知道为什么连照情他们会忘记他,又为什么会想起来。当年白晚楼为了救他,点足了忘忧丹,凡碰到过忘忧丹的人,多多少少都受其药性影响。白晚楼忘得最深,无情宗的人其次,金非池最浅。

    而白晚楼硬是凭自己的信念冲破了丹药的束缚,后又灯燃裂,忘忧丹的药性便开始消退,连照情他们心头蒙上的迷雾日渐消散,但凡多与江原相处一日,迷雾便消散一日。总有一天,连照情他们会什么都想起来。

    倘有那一日,大约三两句是说不通的。

    江原正想混两声糊弄过去,便见苏婉儿红色的身影急急扑来,只口中叫道:“小江哥哥,你快与我瞧一瞧,坏,白晚楼他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