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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尘封往事

    鲁国都城曲阜南两百里处,有个属国叫小邾国(作者注:大致在今山东枣庄)。小邾国的宗主国鲁国现在是大周的儒学中心,周王特意派了礼官史角来鲁国传授周礼。身为木匠儿子的墨翟,此刻正跪坐在学堂之中,聆听史角的讲述(作者注:《吕氏春秋·当染》中有此记载)。相比于史角的授课,他更喜欢跟随父亲摆弄木工活,他总感觉在这些木块木条木板构成的世界中,隐隐有一些规则在运行,规范着这些点线面,他也发现,工匠们口口流传的诀窍之中,也蕴含着各种规律,遵循而为,便可事倍功半,这些看不见的却又实实在在起着影响的规律,令他深陷其中,着迷不已,而史角的讲课,大部分的时间都会让他昏昏欲睡。让他昏昏欲睡的,并不是这些经文本身,事实上,在这修学的几年里,他读遍了儒家经典《诗》、《书》、《礼》、《易》、《春秋》等,不止是儒家的,只要是学堂能找到的其他圣贤的典籍和各国的史书,他基本都翻过了,他只是受不了史角的刻板与牵强的解释,或许只有这样的解释的才是符合周礼吧,恐怕真正让他听不进去的原因便是这繁琐的周礼吧。

史角此刻正在讲葬制,如何厚葬,棺椁如何规范,如何要哭丧三年,听的墨翟心中莫名烦躁,身体便不由自主的有些摇摆,这在一众规规矩矩的学子中,显得很是突兀。史角正讲的兴起,一眼瞥到不安分的墨翟,顿时无名火起,厉声斥道:“墨翟!注意你的坐姿!最基本的礼你都守不了吗?”墨翟也不是第一次被斥责了,他本想起来反驳两句,这厚葬之礼,怎么看都是太繁琐且毫无意义,转念一想还是算了,他确实是个不太安分的人,平时没少和同窗辩驳,经常驳的他们铩羽而回,可是对于史角,他还真没招,史老不吃他那一套,无论他怎么解释,史老总把典籍抬出来,摆出个铜墙铁壁的城池来,攻城可比掠地难多了。墨翟顺从的坐好,摆正了姿势,旁边传来了不少同窗窃笑之声。史角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火气还是没消,继续数落道:“别以为你坐老实了我就不知道你想什么!这么多典籍,是你能质疑的吗?君子不作,述而已!”被一顿劈头盖脸的数落,墨翟终于坐不住了,他忍不住抬头回道:“我觉得古人说的对的,我们就阐述学习,说的不对的,我们就创新改进,这样好的东西才会越来越多。”史角被气的不轻,嘴唇哆嗦,胡子乱颤,他伸手指着墨翟骂道:“你,你,一个北方鄙人,还敢大放厥词,这,这,这学堂容不了你,你给我出去,出去!”周围一阵窃笑。墨翟脸涨的通红,腾得站起来,“孔子还说‘有教无类’,史大夫莫不是忘了你的典籍了?”说完朝史角鞠了一躬,转身大步出了学堂。

走出学堂,墨翟没来由的感觉一阵轻松。是的,是轻松,没有这些典籍的桎梏,他可以走出一条自己的路,继承然后创新,他积累了这么久,胸中似有万千道理,只等一个引子,将之串起来,便可如瀑布般汹涌而出,只是那个引子在哪里呢?他在这一刻,做出了一个决定,准备如诸子一般,游历各国,寻找那将心中积累穿针引线然后融会贯通之法。

鲁国不仅是儒学中心,也是黄老之术盛行之地。一个月后,墨翟正式迈出他的周游列国之旅。他只是背着简单的行囊,穿着草鞋就上了路。第一天他便在路边看到了两个术士在路边休息,第三天他在路边休息的时候又看见这两人从他身边走过,等到在一个渡口等摆渡的时候他第三次碰到了这两个人。墨翟不禁笑了,上前行礼道:“本人墨翟。两位准备去哪?接连这几天,几次碰到两位,也是有缘了。”两位术士年纪都不大,和墨翟差不多,其中一位道:“我叫黄石,这位是我的师兄沉松。我们正准备去楚国之地游历一番。墨兄准备去哪呢?”墨翟却也没有确切的目的地,他只是准备先离开鲁国到宋国后再做打算,想及此便道:“准备周游列国,走到哪算哪。却不知道两位为何去楚地?”沉松道:“师父曾经说过,楚国有位圣人名叫环渊,据说他著了本《黄老帛书》(作者注:《史记·孟子荀卿列传》有此记载:环渊,楚人),可惜缘悭分浅,无缘得见,如今师父仙去,我和师弟准备去楚地走一遭,看看能不能得见此书,也好圆了师父之心愿。”墨翟不禁肃然起敬,“两位大孝之人。比之守孝三年之类的做法,两位才是真正尽孝。”沉松行礼道:“没想到墨兄于我师兄弟有如此高的评价,深感有愧。我师兄弟二人,不过是顺其自然,想到什么便去做罢了,实在担当不起大孝二字。”黄石也道:“不过是不累于俗罢了,墨兄谬赞了。”墨翟笑道:“我看两位也不是迂腐之人,何必纠结于此。我正好也是随便走走,不如我和两位同行吧,《黄老帛书》我也没见过,一起去见识一番也好。不知是否打扰两位了?”两位术士都笑了,沉松道:“如此甚好。此去要过宋国、越郑国,前路迢迢,有墨兄同行,那是再好不过了。”三人一起上了渡船,开始了漫漫赴楚之旅。

三人来到楚地已是半年之后。这半年来,墨翟与这对师兄弟朝夕相处,已了解两人脾性,师兄朴实稳重,师弟志高机敏,两人虽经常有意见不合之时,但却都是心性良善之人,而且两人于黄老之学精研颇深,还有满腹的奇闻异志,因此这一场偶遇,带给墨翟的是一次收获颇丰的旅程。三人出了郑国,到了楚国重镇舞阳,沉松说不如一路往南,往随州、竟陵那儿看看,环渊为人神秘,估计喜欢偏僻的地方,黄石却觉得应该往东,往东有上蔡、寿春、韶关等大城,寿春还是国都,环渊既然出名,那一定传的人多才会有名,大城的可能性更大。两人争执了一番,墨翟道:“不如往北,巴蜀之地现已被秦国吞并,秦国这下子就和楚国接壤了,这兵荒马乱的,想来那里的百姓日子不好过,不如先去看看,或能帮上什么忙。至于环渊在哪,不如随缘了。”那两人一听,都被墨翟的忧民之心触动,点头同意,于是三人开始往北而行。

北行一月有余,三人到了夷陵(作者注:今湖北宜昌)附近。到了此处,地形陡然险峻起来,连绵不绝的高山耸立眼前。三人沿着山间道路蜿蜒而上,行了几日,已是深入大山之中了。这一日三人正走着,就听到远处有哗哗的水声。几人循声而去,绕过一个山头,一条宽阔的瀑布映入眼帘,水雾升腾,在山涧中拉出一道彩虹。三人驻足而立,欣赏着这天地的绚丽。墨翟顺着水流一直看到山涧谷底,却蓦然发现有个人影躺在谷底的巨石之上,似乎还在挣扎,莫非是从山坡上摔落而下的?墨翟忙招呼两人寻路而下,费了不少工夫终于来到涧底。涧底那人还算清醒,见到有人过来,想说什么,却只咳出一口血来,他无奈之下,只能举起手,指了指北方。沉松上前查看了一番伤势,皱眉道:“外伤不重,没伤到骨头,但是内伤有点严重。”黄石翻出了包袱中的几瓶药丸,“不知道我们这药有没有用。”墨翟则顺着地上那人指的方向看去,在北面山腰那有座小木屋,他道:“那有座木屋,我们把他扛到那去。”沉松摆手道:“不能扛,他受了内伤,扛了可能牵动内伤,怕是要出事。”墨翟道:“那好办,我来做个担架。”说完去找合适的木材了,黄石则去涧边取了水化开了药丸,喂那人喝了下去。

等到傍晚时分,三人终于将那人弄到了小木屋中,等他安稳躺下,三人席地坐在门栏下。墨翟道:“这木屋虽然小,却还是干栏样式,底层架空,这是巴蜀之地的造法。”沉松道:“屋里没什么东西,显然不是久居之所,照墨兄这说法,恐怕这人是蜀地逃来此地的。”墨翟道:“看来我们要在这呆上一两日了,我们总要看他好了我们才能放心离开。”师兄弟二人却都摇起了头,黄石道:“内伤有点重,能否逃过此劫还要看造化。”天色暗了下来,屋内那人一阵咳嗽,三人走入木屋中,只听那人用不太标准的楚语说道:“感谢各位恩公,咳咳。”三人忙让他歇歇别说话了,那人却继续问道:“敢问几位恩公,可是楚国人?”黄石道:“我们几人都是鲁国人,游历至此。”那人眼神亮了亮,继续问道:“恩公可知如今蜀国怎么样了?”墨翟三人都默然不语。那人见三人不语,挣扎着想坐起来,沉松忙按下他的肩膀,让他躺好。那人叹声道:“我怕是时日不多了,也不瞒几位恩公,我本是蜀王子焕的侍卫长英阔,秦贼攻入新都,我等护卫王子出逃,在彭乡(作者注:今四川彭州)又遇秦军,自此和王子失散,我逃至此处多年,望恩公告知实情。”黄石无奈道:“英兄弟,蜀国没了。蜀王杜芦被杀,王子杜焕被抓后封蜀侯,去年被蜀相陈庄所杀。蜀国已成秦国一郡了。”听闻此言,英阔顿时脸色变得煞白,整个人看着就萎靡了下去。

第二天,英阔的病症显得愈发的严重了。待到晚上,英阔叫来三人,他已气息微弱,勉力说道:“我怕是撑不过这一两日了。三位恩公,敢问你们有何志向?”三人均觉诧异,不知道英阔为何有此一问。英阔继续道:“蜀国已亡,世间已无我可留恋的了,但我还有夙愿未了,你们且说说志向,我看看是否是可托付之人。”墨翟第一个道:“饱天下之饥者,暖天下之寒者,息天下之劳者。”沉松道:“我并无什么志向,做到清虚自守、卑弱自持即可,算是因时为业罢。”黄石则道:“我的志向是窥天机,解天命!”英阔微微点头,脸上露出一抹释然的微笑,他道:“请墨兄弟于我梁上东头暗格中,将其中的包袱取来。请沉兄弟扶我坐起来。”待墨翟上梁取来包袱,英阔轻轻拍着包袱道:“这包袱是从宫中出逃时,王子焕命我背负保管的。在彭乡,乃是王子命我携此物先行离去。此物在,灭秦有望。”墨翟三人皆讶然。英阔继续道:“我知鲁国之人,最重承诺。今日我将此物托付与三位,三位要发誓,誓灭秦国!”墨翟正想说什么,英阔摆手道:“等我说完。此中三物,早在我开明朝之前便已有,据说从蜀山氏、蚕丛氏那时就有了。王子焕将之交付与我时,令我寻有缘之人,循法用之,必可灭秦。现在我将用法告知三位,等三位试过之后,再发誓不迟。”说完之后,英阔打开了包袱,先取出一个四方脸的青铜面具,交给了墨翟,接着又取出一个凸眼的面具,交给了黄石,最后一个是全黄金覆盖的面具,给了沉松。英阔道:“这是我蜀国宫中秘宝,世间本无几人知晓,我也没有资格用过,我将王子教我的方法传与你们,至于有没有用,要看天意了。”说完细细说了一遍用法,让三人出去试用,自己又躺了下去,疲惫中却带着几分欣慰。

三人各拿着一个面具,来到门栏那坐下。墨翟道:“这面具工艺水平很高,真不知道怎么做出来了。”沉松道:“说的可真玄乎呀。不知道戴上会有什么变故?”黄石道:“师兄,不用怕,我先来试试。”说完,率先躺下,将面具覆于面上。沉松见他戴上后身体微颤,双手在空中挥舞,似乎得了魔怔,心中正诧异,转头看另一侧的墨翟也已躺下戴上了面具,他同样身体颤抖,不过双手牢牢扒着木地板,似乎很是激动。沉松见状,也躺了下来,将面具戴上,只觉脸上一阵冰凉,打了个哆嗦,然后便没有其他异状了。沉松等了一会,还是如此,掀开面具,他抬头看向两人,两人还沉浸其中,沉松心中奇怪,又躺了下来,再次戴上,还是和上次一样没变化。沉松只得无奈的把面具放下,等两人起来。过了三炷香的时间,两人摘下面具,此时两人俱是大汗淋漓,躺着地板之上,喘着粗气。良久,黄石突然大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道:“窥天机,解天命,哈哈哈。”沉松忙问道:“师弟,你怎么了?”黄石腾的坐了起来,直勾勾的看着沉松道:“师兄,我全知道了。灭秦之法我已知晓。”沉松满脸惊愕,看着黄石不知道说什么好。黄石似乎想起了什么,说道:“我得问问英阔,这面具叫什么。”说完他起身进了屋。“英阔!英阔!”屋内传来黄石的惊叫,沉松和墨翟忙也起身,进屋查看。黄石一手搭着英阔手臂的脉搏处,一边冲两人摇头叹气,“人已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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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啊,这么悠长的故事,为什么不早点和我说呢?看到此节,冲云心中不由感叹。故事显然还没有完,他继续往下看。守微观外,谢长岚伫立在山崖边,看着满天繁星,山风吹动着他的袍裾,似乎也吹起了他重重的心事。水依依在观门内静静看着他,良久良久,终于,她迈过门槛,轻轻向他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