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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余生(一)

    嬴舟昏迷前的最后一点意识,是道亮得刺目的白光,从远处大放开来,裹挟了整个天地,让他的全部视线都充斥着无杂质的白。

    随即,他在那片纯色的光芒中见到了两个黑影,影子一闪而过,快得几乎难以捕捉。

    再然后,漫山遍野就只剩下了雷声。

    此起彼伏的轰鸣或远或近地响在耳畔,于脑海中无尽循环,吵闹且频繁。

    黑沉沉的昏睡使得时光的流逝开始变得模棱两可,他仿佛做了场大梦,梦中四肢百骸都在隐隐作痛,撕心裂肺得叫人不得好死。

    恨不能自此一睡不起。

    不知过了多久,这样的痛楚才逐渐有了减轻的征兆。

    隐约是一股清新的暖流淌入血脉中,把重如灌铅的躯体重塑得轻盈了不少。

    “嬴舟,嬴舟?……”

    他听见何人在唤他。

    嗓音很熟悉,不过是谁呢……

    眼前浓重的昏黑中拉开了一丝明朗的颜色,旁边是康乔心急如焚的脸。

    “嬴舟?醒了吗?怎么样,你感觉怎么样?”

    他瞳孔给出的反应却十分缓慢,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始打量四周,暴戾的天雷好像停了,耳朵里鸣叫得厉害,一阵一阵发出刺耳的回音。

    康乔皱眉注意着少年的举动。

    另一个便占据了主导:“怎么瞧着比先前还呆了,他不会是给雷劈傻了吧?”

    无数个片段后知后觉地涌进思绪中,嬴舟六神无主撑起身体,慌张地举目寻找,“小椿……”

    他开口时嗓子哑得近乎没有声音,干裂苍白的嘴唇仅靠近齿尖的位置有些微的红,看上去便显得愈发憔悴虚弱。

    “小椿呢?”

    “还有,还有白玉京……”

    甫一牵动手臂,就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刺骨之痛从每一根筋脉处传来,疼得他鬓角瞬间溢满冷汗,不禁扑通一声又倒了回去。

    康乔的话伴着无数模糊的杂音一并传入耳中。

    “你受了雷伤,先不要轻举妄动……魂魄震荡得很厉害,闹不好会身魂分离。”

    她察看着他的伤势,自问自答。

    “这般的遗症……是天雷吗?”

    嬴舟摁着胸口艰难地侧过身,视野恍恍惚惚扫过狼藉凌乱的白於山。

    满目疮痍,遍地是被雷电击出的坑洞,放眼望去,寸草不生,说是夷为平地也不为过。

    小椿……不在。

    就连白玉京也不见了踪影。

    整座山好似一处被神明遗弃的废墟,在经历了那样浩荡的冲击之后,静得堪称可怖。

    “你先放轻松一点,我给你治疗。”

    嬴舟并未正面接下天罚的威势,但仍旧挨了不少零碎的雷光,修为大毁,妖力近乎耗尽,三魂七魄亦造成了难以恢复的损伤。

    康乔仅替他修补经脉便花去九天九夜的时间。

    然而就算如此,他也只是勉强能活动手脚而已。

    距离日蚀已经过去了十日,所谓的北斗七星阵,如今在原地只余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横七竖八栽倒的古树和一息尚存的草木彼此重叠交错,让这里看上去更像一片树的乱葬岗。

    因未调息得当强行动用术法,康乔现在一时半刻回不了北号,索性留下来照顾嬴舟,向灰狼族传了封书信报平安。

    从此地回去哪怕有坐骑也要走上足足半月,她得找大祭司要两匹健壮的鹿蜀。

    西北密林深处的大山,比仙岛桃源还要与世隔绝。

    很难想象天底下会有这么一处所在。

    纵然是春天的夜晚,仍听不见多少虫鸣,身在其中俯仰苍天时,恍惚能萌生出一种被世间抛弃的错觉……原来小椿就是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了上千年吗?

    当嬴舟的腿脚能供他有力气站起身时,脑中也比之刚苏醒那会儿清醒了许多。

    知道了很多事情是无可挽回的定局,同样明白了此时此刻无论有多少的希望都是自我安慰的妄想。

    他行至根茎错杂的白栎巨树旁,仰头注视着参天蔽日的乔木——饶是遭到两次毁灭性的重创,这棵树依然是周遭最巍峨壮丽的所在。

    调理好灵力的康乔余光瞥见他长长久久地伫立在绿荫下,方撑地而起,悠悠慢行过去,与之一并遥望着古木森森的苍翠之色。

    她在满眼的青绿中开口说:

    “找遍了整座山,没有找到小椿姑娘的踪迹……‘天’放下的雷号称是神形俱灭,寻不到她的人,也不奇怪。”

    言罢,便转过眼示意他左侧,“我来的时候那道屏障就已经在那儿了,她是拼尽了全力去保你性命的。”

    嬴舟顺着康乔所指朝旁而视,枝干虬结的白栎树全部的枝条都拼命斜伸到了地面,裹成一个球状,坚固无比地庇护着里面的生灵。

    自己正是从这层层叠叠的树茎中被挖出来的。

    “上回天雷,小椿的本体便已折损过半。”

    他低声解释。

    “还能剩余修为,全靠千年积攒的本钱够多……但其实也不多了。”嬴舟忽地摇头,涩然地牵起唇角,带着些抱歉的意思,“毕竟她最后连白栎壳都没能开出来。”

    康乔看见他在笑,却一点也不觉得放心。

    这些天嬴舟并未流露出太多的悲恸,神情平淡,举止甚至可以说是正常得过了头,反倒没有大悲大伤的情绪。

    但他越是这样冷静,她越是感觉他很难走出去。

    康乔:“节哀。”

    话语才落,内心里的一个声音便嚷嚷着斥责:你到底会不会讲话啊?

    她回应:那你来?

    后者很快闭了嘴。

    “今后有什么打算?”康乔问他,“你受伤不轻,我不过给你稳住了致命伤,若要彻底恢复还是得回族里。

    “族中草药多,妖力深厚的长辈也多,有他们相助,你也能痊愈得更快些。”

    殊不料嬴舟轻轻推拒,“我暂时不想回去。”

    他抬起视线,目光十分坚定,“我要留在这里。”

    “你留在这儿作甚么?”

    她难以理解,“此处什么都没有,雷天过后灵气淡薄,哪怕是你自己修炼也不利于妖力增长。”

    然而少年只是温和地看着她,“我身体没什么的,小姨。”

    “你一个人回去吧,我可以照顾好我自己。”

    他的话很轻,明明听上去是平和的,却透出一丝不容拒绝的固执。

    “……”

    康乔无言以对。

    她作为半道才上路的姨妈,实在不能端出长辈的架子对他指手画脚什么。

    在这个年岁的狼妖一旦决定了要做什么事情,纵然是天道也无从令其更改。

    接下来的日子嬴舟过得很是平静。

    他好像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平静过,在最年少气盛的时期,怀揣着诸多野望和轻狂的年纪里,他心无杂念,思绪安定得好似一湾不惊不兴的浅水。

    他每天会用半日的时间吐纳天地清气,修复妖体,除了吃喝与发呆之外,其余的大把光阴都扑在了那棵古树上。

    早起到溪边去挑净水,将白栎的根茎一寸寸浇透浇实,午后会开始给它除草除虫——没了树灵的白栎与寻常的草木无异,无法再靠自身规避天敌。

    嬴舟才发现小椿的本体原来如此壮阔巍然,等自己做完所有的活儿,几乎就到了天黑,常常累得满头大汗。

    那些根须深扎进土里,朝四面八方蔓延了不知几十丈还是几百丈,仿佛与整座白於山融为一体。

    他抚摸乔木坚韧的树干时,能感觉到经年沧海桑田的痕迹。

    天劫残留的雷偶尔会不时地于骨节处滋滋流窜,因此嬴舟不得不忙一阵又歇下来,咬牙等余电过去。

    山上诸多不便,康乔大部分时候住在远处的妖怪集子里,隔三差五来给他疏通妖力。

    灰狼族的回信和两匹鹿蜀一起送到了西北,她牵着坐骑落于白栎古树的根脉前,彼时嬴舟正蹲身在底下拔草茎。

    康乔的目光顺着伤痕累累的树皮一径往上。

    这棵乔木,不管何时观看都会使她油然而生一种敬畏之感。

    是源自对天下苍生与自然之力的敬畏。

    “此树已经死了,你再尽心竭力,也是徒劳无功,救不活的。”

    嬴舟的手微微顿住,他背对着她,随后继续忙碌。

    “枝桠上有新长出来的嫩芽,昨天刚抽条。”

    “那只是回光返照。”

    康乔轻皱眉头,“树干自当中被劈作两半,任神仙都无能为力……更何况如今没了树灵,这样年岁的古树,本就不剩多少时日了。”

    “嬴舟。”她忍不住点醒道,“执着太过,没有好下场的。”

    他忽然不再动作,低头像是沉沉地吐出一口气,继而放下匕首,“其实……”

    嬴舟吐词轻缓。

    “那天降雷劫时,我有过念头想陪她去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