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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单向失恋法

    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节奏。我们分头上着课,有空档的时候也会偶尔去彼此的教室蹭课,由此也增添了一些共同话题。比如汪妙英国文学课老师的眼神和口音就被我们拌成笑料之一,时不时拿出来烘托个气氛。在有些阴郁天,画个老师的大马哈鱼脸和模仿“them笑夫死”(themselves)起到了不少调节心情的作用。

    我从来不觉得把人比作动物有什么不妥,有时反而还是抬举。我总能在人脸和某种动物脸上找到相似之处。中学有个语文老师就特别有马相。他的身形、手指、鼻子、脸无一不瘦长。当他第一次盛装五步登上讲台的时候,“小马王”的各种动态映像套叠在他身上毫不违和。以致于我在请教他问题的时候常常口误成“马老师”。在屡次被更姓之后,牛老师对我下了断言: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注定六亲不认没有牛马精神。

    在男女比例失衡的外语系,男生以数量劣势取胜,成为香饽饽。汪妙对此颇不以为然:阳气不盛,还是体育系男生比较搭配。好像也的确如此,外语系女生和体育系男生的联姻现象非常普遍。足球赛上此起彼伏的尖叫女声“gogogo”或可为此旁证。

    我们隔壁有一个外语系宿舍,很少发出女生宿舍应有的叽叽喳喳嘻嘻哈哈。晚上熄了灯之后,楼道的应声灯下还能看到她们捧着书本念念有词。她们活成了警钟的样子。我们每每在楼道里碰见她们,也变得不禁肃穆起来,立刻觉得自己在虚掷光阴挥霍青春,想着下一刻应该抱着书本去自习室,当然,这个闪念是在五分钟后再一次忘记这个警钟之前。

    她们学习卖力,恋爱也不遗余力,什么都没耽误了,让我们常常拍案称奇。我们宿舍的窗口正对着一片疏可漏景的小树林,树林被一圈儿向内倾斜的金属栏杆围着。学校也不是没注意过这些七倒八歪的栏杆儿,修缮粉刷过几次,发现每过一段时间角度就恢复成原样儿也就不再过问,任由它内倾,等到有人因此摔跤的报告呈上再予处理。

    楼下送花的、吵了架求和的、油头粉面前来赴约的、今天哭明天笑但求有人能明了的……都成了我们观测站话题。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我们歌唱着学习着百分之八十地快乐着。我们照常对着“小心地滑”指示牌心照不宣开始滑步假装严肃地嘱咐彼此要多加小心;照常感叹着get不到“废”、“寝”、“忘”、“食”四字合体的精髓却在对其□□的刻骨体验中□□;照常玩儿着各种谐音梗儿夜夜熄灯前宵夜以防“饿”梦;照常时不时几大美女附体,用自以为是的南腔北调河南演绎着朝见各大英雄的各种场景……当年汪妙的“貂蝉”拐着一口不知归处的“岷县”话矫揉造作地和同操甘肃某地方言的董卓相谈甚欢,我的“杨贵妃”和染莹的“唐玄宗”将成都方言的嗲媚和贺难(四声)(河南)方言不绝于耳的入声拿捏得恰到“好笑”处……这些只有我们仨心领神会的时刻动不动就浮现在我中年的脑海里,人生不得意金樽空对月的阶段对我心境的平复大有裨益。现在我们通话的时候还会时不时来上一段儿即兴,让眼下的鸡毛蒜皮飞扬得生动几分。

    really,it’snicetobeyoung没法儿不感叹。

    那个学期末,汪妙稳妥地过了专业四级,染莹的大学英语四级成绩有所提高但仍然是差了几分。我不多不少地骑在合格的分数线上,此后两年对英语的pursue也就失去了动力。自习室的奔赴频率降至50,突然增加的许多闲暇便被填补到各种蹭课上。我在各个教学楼之间穿梭,就连大学物理的天书都机缘巧合旁听过一耳朵。

    这天我正在文科楼晃荡,一楼阶梯教室传来一个熟悉的人声,我循声沿着阶梯教室的弧线走到中间稍大的窗户处,那张轮廓分明的四分之三侧颜立马启动了我的泪腺。我离开窗户,背靠着墙使劲深呼吸,好减缓突兀的心跳加速。强烈的生理反应让我不得不重审自己的内心。在所有沉淀的情绪被留痕的那只雁再次掀起之后,隐隐生出一种糅杂着柔软与坚韧的痛感,在现实的掩护中遁形而在某些突然退回自己的时刻尺水丈波。瞬间的溃不成军可能是来自黑夜来袭时生发的对同温层的渴望,也可能是某一刻相似的场景再现,也或许只是记忆中的一抹眼神,更或许,是在某个空白的人生时段无端升起的一种强大的无力感。在无法用人间其它任何一种情感解释的情况下,我想我是在爱着了。所以爱其实和爱的对象关系不大,对象只负责存在,爱这个复杂的过程单方面就已经实现了。爱的单向性决定了它的最终毁灭,无论你如何倒下,背朝地还是脸朝地,都是倒下。你在被扶起的期待中自我折磨,被“最终只是幻象”的真实压得喘不过气来……直到不再期待。这个过程可能是爱,我想。

    但这一刻的我完全沉浸在这种单向奔赴中难以自拔,直到学生们纷纷走出教室。内心的激烈挣扎外化成一副低着头靠着墙的颓唐模样儿。究竟要不要等他出来以及如何面对,这是两个问题。我的重心落在左脚上,平衡住包裹着那颗二见倾“心”的身体,右脚后跟儿支在身后的墙面上,撑着那朵失落的魂魄儿。教室里渐渐安静下来,我的心从七上八下过渡到三上二下也没等到那个身影,于是我再次挪步窗前,是有学生在向他请教问题。再一定睛,那个学生是染莹。我立马明白了为什么染莹最近总来离她们院系较远的文科楼,遇到过两次她也是随便敷衍过去。

    人被现实捆绑得厉害。这一眼就让激动和紧张立马给好奇让了位。我再次退到窗边,教室里压低音量的对话在四周墙面上拍来拍去,断断续续进了我的耳朵:

    “……原因很多。你还小,还不能明白。”

    几乎都是染莹在说话,哽咽中带着坚定:“我们之间不过十二年的年龄差。你觉得82岁和70岁之间有代沟吗?我甚至不认同代沟这个词的提法。同龄人之间也可以咫尺天涯,差距只要是人和人之间都会存在。只要价值观接近,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嗯,你说的都有道理……但是…”

    杨老师深沉的男中音压低后呈嗡嗡声,忽近忽远听不清细节,大约是些拒绝的委婉辞令。

    一阵静寂之后,染莹捂着脸冲出教室逃入楼外的阳光里,我目送着那个蓝灰色块儿位移出那片暖色调的参考系,转过头发现站在不远处的老杨。他正对着门,半张脸上写着抱歉。

    很显然,我不用再现身了。

    回宿舍再见染莹,她已是一副超然的样子。我也不便挑起话头,于是大家各自沉默。

    我的友谊观形成得有迹可循。之前的小学、中学时代,我和密友都是无话不谈。如果不坦白任何心迹,我就会有负疚感,觉得有悖于朋友间的真诚。忽视人和人之间天然的安全距离,将友谊凌驾于人际之上,这是我的问题。带着这样一种思维走上友谊之路,很难不受伤。好在跟染莹成为好友之前,我已有过此类经验,大概知道如果期待友情长存,情感应该敛着,对方不愿分享的时候不要过度追问。

    染莹开始更加疯狂地学习德语,梦话也夹杂着我们不懂的发音,但其间的哽咽我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