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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晨跑

    “所有在校生都必须跑早操”的学校规定是我和染莹这类夜猫子的梦魇。我们不得不改良作息适应新规。我们每天早晨都被汪妙外放的国际广播电台新闻唤醒,睁眼就看到伸进床帘儿的大头“快起啦快起啦!签不上到了啊!”

    “汪妙你行不行啊,催眠和催醒都一个伎俩……”我一贯地有气无力,也一贯地惊愕于汪妙随时随地的精神抖擞。

    “又催猪起床又灌了耳音,你们俩不要太幸福……”

    我俩这个时候是不会还嘴的,毕竟连起床气的力气都缺失。汪妙常趁势多欺负几句。

    我清醒了之后还击:“汪妙你这惭凫企鹤,专挑此等时机解你平日说不过我们之恨……”

    汪妙白我两眼,依然故我。

    这天却停了电。染莹虽然照常无视早晨的宝贵光阴,没了电台的打搅,她大梦初醒,双手支在上铺床上,两腿悠闲地晃荡。在拉慢清晨的节奏中,睡眼迷离地哼起了即兴曲:我情愿一觉睡到肿,因为一直会有梦。梦醒虽然一场空,但没有错也不会痛。

    我俩一直对染莹的信口哼来心悦诚服,也习惯于她只要起个节奏我俩就随着打拍子跟和声,要是凑巧赶上刷牙也不耽误,脚和鼻子齐上场。

    哼哼唧唧是染莹生活的一部分,动不动就来个旋律,饭堂里超市中大街上她突然的自我是常有的事儿。冰淇淋选着选着冷不丁地冒句高音,引周围人侧目,她也毫无察觉,并不知道自己的世界里突然会有他人旁观。她很多年就这么突然自我地过去了,记录下来的很少。有好的旋律我们就急着让她记下来,但她不急,说什么好的都在梦里,也没法儿记下来,随缘吧。我和汪妙只能感叹:撑的撑死,饿的饿死。我们也急不来,就随她去了。

    作为一个写作者,我深知灵感的不可多得。它们于我就像女人体内的卵子,有一定数量,耗完了估计也就穷尽了。我不大懂染莹的这种莫名的损失,也可能inspiration之于她是一种器官,只要她物理存在着,这个东西就不灭。我有些好奇,这个器官的损耗机能是怎样的,跟年老体迈的节奏是否一致。常常看着她,就觉得艺术是个挺容易的事儿:不用费心扒脑,坐等兴致来袭。

    但就算染莹再艺术,也无法挣脱晨跑的束缚。这天一仍旧贯,我和染莹蓬头垢面地套上衣服球鞋在汪妙的厉声催促中奔向熹微晨光。各系点名处相隔不远,我们仨基本步调一致。突然前面出现了一个高大健硕的身形,我们心领神会地交换了目光。跟着这样朝气蓬勃的领跑,我的步伐被意yín得轻松了许多。这以后,我对晨跑的态度有所转变:十有八九会遇到那个比例匀称的背影杀手。跟着他跑,累而不倦,疲而不怨。我们仨心照不宣,一出楼门眼睛的搜索功能便自动开启。哪天没有遇到,便有些无精打采。

    已经入冬,白日渐短,晨跑便愈发依靠这个理由的支撑。昏暗路灯下的晨跑人老老实实地按着二十米距离明明灭灭。我们有仪式感地跟在那个呼吸皆有致的背影之后如法炮制着均匀沉稳的步伐。突然有个声音挣扎着冲出呼吸声和脚步声铺陈的低调沉闷,在路灯氤氲出的昏黄里窜出一道深棕。这个和着跑步顿感的高频音,虽然努力地低姿态,却依然稳健地在我们的脑海中敲击出一长串铿锵有力的破折号。在意识到它是出自那个坚毅背影的时候,我们仨非常共情地对视三秒,自发地跑到路边,弯下腰,用双手撑住大腿面,开始上气不接下气地大笑。其中有几段时间是不自觉采用的静音模式,瞪着彼此狰狞的面目十余秒,再回过一口气来继续抽抽着“哈哈哈哈”,之后再静音,如此反复数次,才缓过劲儿来。看来悲伤需要时间平复,快乐也是。论持久,却是快乐占了上风。这帧有声有色还有味儿的画面在若干年后回忆起来,我的腹肌仍会抽搐不已。而曾经的悲伤早已失了力度。

    这个梗儿只有我们仨认领,主角也可能并不知情。后来一个春日我们又和那个背影邂逅,他突然转身迎向我们,我们仨倒像是受了惊吓,仓惶而逃。

    晚上香料团会面,汪妙率先就此发言:“你说我们是不是有问题?你说人家放屁也是正常现象啊,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接受呢?”

    我喝着水又回想起那个场景,边呛边吐字儿:“关键是那节奏,节奏……”

    “最根本的还是对完美的渴望啊,”染莹笑着说:“把臆想投射到某些人身上,就像是实现了一种完美。如果破坏了,那不还得有落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