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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三十章

    秦山觉得奇怪,陈垣突然约她下班后见面。

    她吞吞吐吐不说原因,他的工作交接得差不多,正好手头没其他事,也就同意。

    他按着陈垣给的地址,拐上偏僻安静的小马路。

    傍晚时分,时间尚早,路上却已没有行人。

    街道两边都是三层高的旧式里弄房子,窗口大开,传来家常的饭菜香。

    他远远看见陈垣站在街边,背对着他,凝望眼前无限延展的一列梧桐树。

    梧桐树的姿态并不优雅,极不对称的比例,第一眼让人心中竟有些遗憾,空有一飞冲天的勇猛,却忘却了章法和秩序。

    主干部过于粗壮矮胖,于是纤细的分叉喧宾夺主。枝枝蔓蔓上,掌型的树叶繁茂无边,把整个天空严严实实地遮掩着。

    微风拂面,树枝摇曳,透过叶片,路灯的斑斓光影,忽明忽暗,忽左忽右,小光点映射到青砖路上。

    陈垣突然欢快地尖叫,开始追逐小光点,她玩得很投入,根本没注意身后有人在注视她。

    秦山环着手臂,安静地隐在阴影里。

    他看她踮起脚尖在青砖上来回跳跃,像个淘气的孩子,玩着自己编造的游戏。

    她喃喃低语,那是只属于她私密的欢乐,不屑于和旁人分享。

    陈垣原本扎紧的马尾,此时已经散开,在肩头跳跃。

    棉质的短袖连衣裙,印着大朵向日葵,起起落落,晃得他眼前出现一片灿烂的花田。

    秦山的手垂着身侧,忘记举起相机。

    控制不住的食指悄悄勾起,一下又一下,是按快门的节奏。

    他的眼晴成了取景框,每一次眨眼都撷取关于她的画面。

    这一刻的陈垣,只属于他一个人的记忆。

    陈垣突然停下步,对着走近的秦山招手,“秦老师,你过来,我想让你看看我眼中的梧桐树。”

    秦山听说了陈垣和李苒的争吵,为了梧桐树,陈垣执拗到和对她最疼爱的苒姐拍了桌子。

    他走过去,跟着陈垣一起,盘腿坐在水泥地上。

    风静止,飞絮缓,偶尔撒下黄色的细絮,落在发间肩头。

    陈垣也没管,自顾自说话。

    “俞芹常笑话我,为何那么喜欢梧桐树。大概在内心里,我羡慕树的沉稳安静,能够守着时光兀自等待天荒地老。”

    “唉,也或许,我割舍不下的,从来不是树,而是站在树后面的人和记忆。”

    秦山没有说话,陈垣的声音很轻柔,像在他的耳边温柔呓语。

    路灯在他们头顶,有些昏暗,把影子拉长拉远。

    突然一道光线射到梧桐树上,对面三层楼的人家推开窗,白织灯的光,为梧桐树周身镀上圣洁的光。

    她贪婪地盯着那家斜开的窗户,老式的吊扇闲淡地转着,把光与影丝丝缕缕地切换。

    时间缓慢了步伐,光阴如涓涓细流,一点点消融在梧桐树的倒影里。

    秦山不自觉地举起手,做成了取景框,前后拉了半天,在红瓦白墙的西洋式小别墅比划了一会儿。

    镶着铜把手的黑漆木门厚重敦实,仿佛锁住了时光的秘密,让人不敢滋任何觊觎窥视的邪念。

    “我妈妈她……病重前。”陈垣说得很慢,那些话在心底隐藏太久,现在要吐露,需要一些勇气,“那里是我们的家。”

    她指了指三楼的窗户。

    “从小到大,我一推开窗,就能看见这棵老梧桐树。它陪伴了我十八年,直到我把房子卖了,离开。”

    “我爸这人特有意思,他常会在树上挂奇怪的东西。我每天早上推开窗户,总有惊喜让我尖叫。有时候是个苹果,有时候是一束野花,有次竟然是本教辅书……”

    “那次他出差很久,久到我以为都要忘记他的模样。那是冬天,整个城市都在下雪。早上我推开窗,看见满树挂满黄丝带,我爸站在树下对我挥手。他身上披着白色的雪,鼻子冻得通红,像圣诞老公公。”

    “最好玩也是最丢脸的是那次,他惹我妈不高兴。他居然写了副字,老婆,对不起,高高挂在树杈上。邻居笑话我爸怕老婆,我爸却说,你们懂个屁,怕才是幸福。”

    “我妈后来每次说起这事,都是笑着笑着就流泪。她说,垣垣,你爸这个人,永远长不大。”

    长不大的爸爸,却因为不堪生活的重负,一夜之间失踪不见。

    “我爸离家出走后,我恨过他,没日没夜的恨,可无数次,又找各种理由原谅他。想他的时候,就去看那棵树,就好像他只是出差,随时随地会回来,站在树下和我招手。”

    “我爸常说,生命就是联结的九连环,他们扣上我,我再去扣上我的爱人,我的孩子,一环加一环,然后就如树的枝叶,漫天卷地,生生不息。”

    “他走了,我的九连环就断了。幸好还有这些树,不离不弃陪着我,让我知道,也没那么糟糕,能活下去。”

    她转过头,认真看着秦山的眼睛。

    “秦老师,我想请您帮我拍几张梧桐树的照片。我相信,在这个城市里,应该有人和我一样,对这些树念念不忘。”

    “纪念也好,告别也好,如果能留下些照片,也算是种情感慰藉。”

    秦山没有半刻犹豫,说了声好。

    陈垣站起来,对他鞠了一躬,谢谢你。

    她眼角有晶莹的光,却依然没有泪落下。

    他的手按在兜里的纸巾上,还来不及拿出来,目送她迅速跑开,消失在转角。

    秦山站起来,抬头看梧桐枝叶沙沙摇摆着,因为有了参照物,深邃的夜空变得更加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