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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向晚阴凝 2

    炸黄雀的御膳房师傅正在洗手,一边训斥小徒弟:“做事倒还是细心,只是动作太慢了些!还得练,否则很容易成为把柄。你成了名厨,在酒楼里做得慢些,姑且还有些食客愿意等你;可你再高一级,到了皇宫中,怠慢了这些主子,那可是杀头的罪过。”

    小徒弟连连点头,语气惶恐道:“师父您说得对,徒儿以后一定注意。徒儿第一次上,实在紧张,才会慢了些。”

    师父头也不抬道:“你记着,在皇宫里做事总是要战战兢兢的,从第一次到最后一次,全都要小心行事。因为无论干什么都容易被找茬,不是你哪里做得不好,主要还是取决于这些主子们的心情,别的都是看命。所以师父对你严格,要你把事情做到尽善尽美,这样才不容易被抓住把柄。知道了吗?”

    然而小徒弟却没有立刻回答他,御膳房师傅觉得有些奇怪,他将手用布擦干净的时候,听见徒弟扑通一声跪下,道:“几位大人,出、出什么事了?”

    御膳房师傅放下布,转过头去,看见门口站了几个侍卫,气势汹汹的样子,为首的侍卫阴阳怪气地道:“太后要我来问问,那盘腌黄雀是谁做的?”

    御膳房师傅愣了一愣,道:“是小的做的。怎么,太后不喜欢?”

    为首的侍卫不答,手一抬,旁边几个侍卫走上前来,分别抓住他两条手臂,将他整个人牢牢拷住,往外拖。小徒弟急了,道:“你们干什么!我师傅做的菜不会有错的,他在这里待了十几年了!”

    “十几年?”为首的侍卫冷笑道,“说不定蛰伏了十几年,就为了在今天搞鬼呢。你们这些人,没有一个可信任的,毕竟连皇上都会因为吃东西而出事,祸从口入,真是怎么防都防不住,如今这时候还顶风作案,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什么呀?”徒弟忿忿地,“自从宫里出事,御膳房每一天都做着同样的菜,都是一样的材料,怎么可能动手脚?”

    然而这时候御膳房师傅朝着他摆摆手,叹道:“好了,既然是太后的意思,你们带我走便是。喂,徒弟,刚才我说的话,你可记住了?”

    徒儿道:“可是师傅……”

    “你记住了吗?”

    “我……”徒儿咬牙道,“记住了,师傅您去吧!”

    御膳房师傅被带到太后跟前,太后抬起头,脸上的微笑像是融化的冰花,一旦被阳光照耀,就迅速地消散褪去了。她的眼神此刻冷若冰霜、威慑天下,那些下人仅仅是被眼神扫到,都会浑身发抖:直接被太后传唤去问话,不是天大的好事,就是天大的坏事。

    御膳房师傅第一次直面太后,被她的美貌和威严震慑住,一时间竟完全说不出话来。这个天底下威严最高的女人所吃的东西(的百分之一),竟是从他手中制作出来,他这才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责任是比想象中更为重大而艰巨的。

    他只是怔了这一下,旁边的侍卫朝他膝盖踹了一脚,道:“胆大包天,见了至高无上的太后,还不跪下请罪!”

    御膳房师傅跪在地上,一开口,他便听出了自己声音中无法控制的颤抖:“太后,奴才何罪之有?”

    童贯怒叱道:“大胆!竟敢和太后争辩!”

    太后倒是没怎么表现出情绪,她低头拨弄着自己漂亮的指甲。她的手光洁细嫩,是从来不会干活的手,保养得如同少女一般。太后看着自己的手,觉得很是满意,然后抬头看着这个厨子,慢慢说道:“今天这腌黄雀来得晚了些,这倒无妨。可是怎么不用蒸的,反而用油炸?腌黄雀本已是鲜嫩丰腴,蒸最能保留它的滋味,却偏偏又要过油,以至于喧宾夺主,油上加油,过犹不及,可惜得很。”

    厨子一听这话,冷汗都冒出来了:原以为太后不会碰这道菜,谁料太后不但吃了,还很会吃,对它的新做法非常不满意。他只得硬着头皮解释道:“太后娘娘明鉴。平日里这道菜都是干蒸,可您说吃厌了。奴才便寻思着用些新的方式来烹饪,这样太后或许吃着会舒心些。”

    童贯一听这话,冷笑一声道:“太后爱吃什么,想吃什么,用得着你一个厨子来揣摩,你是太后身边的大红人还是怎么的,竟敢越权办事,真是死不足惜!最近宫里发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正是在这十万火急的当头,决不允许出现一点变数,包括吃的也是如此,是决不许突然改变菜式的。你倒好,自以为是,改蒸为炸,谁知道你在里面有没有捣鬼!”

    厨子磕头谢罪道:“奴才知错。奴才下次一定将黄雀改回原来的做法,再不会让太后失望。只求太后网开一面,放过奴才吧……”

    太后轻笑起来。太后笑的时候,他顿时觉得毛骨悚然且不可捉摸,而自己的命运不过是她手中的玩物。他听到自己的磕头声变得沉闷模糊,他恐惧得不能做一切事情,只记得持续地磕头。

    而童贯的声音是中性的,略高昂的,他跟着大笑,然后冲着自己说道:“你一个厨子,光是见到太后,就已经是修了几辈子的福分,还以为自己的菜做得好吃,感动了太后?太天真了。太后是气你做出了这种东西,你不守规矩,即使是受了千刀万剐,也丝毫不可惜!还下次改,在皇宫里犯了错,还想着会有弥补的机会么?”

    两边的人立刻抓住了厨子的手,要将他往外拖。厨子试着挣扎了一下,无用,他直接放弃,人瘫倒下去,力气随着勇气一并消失殆尽。

    太后不往那里看,慢悠悠地端起一只碗,舀了半碗汤,抿了一口。这碗汤清澈如水,汤中是鲜嫩的菜心,其中却暗藏玄机,喝起来是清鲜淡雅,滋味浓醇,不油不腻,清香爽口。这道菜叫“高汤白菜”,是将老母鸡与火腿放入锅内熬作一锅高汤,两个时辰后起锅,用筛子将汤渣浮油隔尽,再放入肉蓉搅匀,待到肉蓉浮起后用漏勺捞出,把汤再度烧开,放入干贝烧滚;最后将清汤彻底隔渣、去油,此刻已是汤色清新、明澈如水,洒上少量的盐调味即可。太后口味清淡,特意减少了盐的用量而增加了鲜香味。然后将汤分作两锅,择至嫩至好的白菜心放入其中一锅汤中灼作七成熟,出锅以清水冲冷,再用细小银针将菜心反复穿刺出千百个孔洞,放在漏勺中,以高汤当头浇灌而下,将菜心彻底烫熟。这一锅汤弃之不用,将菜心装在碗中垫底,将另外一锅高汤舀进碗内,这样一锅高汤白菜便成了。

    童贯搓了搓手。尽管殿内并不很冷,比起御膳房还是稍差了一些。他看着厨子绝望的样子,仿佛找到了人生的意义;于是他一叉腰,指着那些侍卫们一并教训起来:“还愣着做什么,拖下去,处以——”

    太后缓缓开口道:“慢着,我还有事要问。”

    “啊——等等!”童贯话说到一半,紧急刹车,他回过头道,“太后您有什么要问——哎呀!”他吓得又是抖手又是跺脚的,声音奸细发颤如一根将断的弦,“哎呀我的天呀,太后娘娘,奴才办事不当,您要喝这汤,叫奴才一声便是了,何苦自己动过手呢!”说着,他赶紧颤巍巍伸手过去,将碗和勺接过来,又捞起一勺白菜放入碗里,舀了一小勺到嘴边,鼓起腮帮子吹了好半天。

    太后笑道:“你不是还有事要宣?哀家不碍着你。哀家自己长了手也长了嘴,喝一口汤用不着劳烦童公公。”

    童贯一听这话,吓得立刻捧着碗跪了下来,道:“太后娘娘赎罪!奴才不知太后娘娘找咱们御膳房总管大人是有事要谈,自作主张要将他带去治罪,是奴才罪该万死,罪该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