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第三十八回 网罗今不密 2

    聂胜琼人生的前二十年致力于逃离这一场噩梦,好不容易以为自己成功逃脱,不料却是跌落进一个更深层,更黑暗的梦中梦。

    她满脑子都是破碎回忆。她被卡住脖子无法喘息。她翻着白眼,抽搐失禁,像一个彻彻底底被用于玩乐的工具,甚至不如从前,好歹她明面上还是汴京城中最美的女子,触不可及,想接近她需要循规蹈矩地来,不能逾矩——然而自从成为一个名正言顺的妻,她的人生就仿佛变作长期的营业,身份似乎高贵了些,可实际上却彻底跌进泥土里打滚,肮脏低微。

    原来人永远不能够得到更多东西,只能拿重要之物去交换,换来一点安慰或是,得不偿失。

    一段佳话的背后是数不清的血泪,它经过修饰与切割,才成为人们口中完美的爱情——谁知道聂胜琼如今做回了老本行呢,他们会这样说。

    聂胜琼恨恨地想,不如死了吧。

    这个念头还没有完完全全地形成,她感觉后颈一疼——她的脖子乃至于半个后背,都是因为这样的璀璨而形成的深色淤青,一触就痛,怵目惊心。

    不甘不愿地昏死过去。这一次下手有点重,足以让她一次昏迷三个时辰。

    密道的入口在墙上的一副字帖的背后。与其说这是一副字帖,不如说是在画中写诗:飞瀑倾斜而下,旁边是李白的五言古诗《望庐山瀑布》:西登香炉峰,南见瀑布水。挂流三百丈,喷壑数十里……无论是诗是画,都是奇伟磅礴,朦胧雄壮相交织。

    画是好画,诗也是好诗,花了重金购置,却只是个无用的装饰,只能说是跟错了主人。赵佖几乎没有正面看过它,做过最多的事,就是拉开它旁边的链子,让它往上卷。在它缓缓上升的同时,它背后的门也跟着往上翻卷。

    这个机关的位置并不难找。然而难找的是它作为钥匙的“孔”,也就是赵佖刚才拿玉石小珠投进的床位雕刻处。玉石小珠卡在对应的口上,才能够使门开启,否则画只是画,门还是墙。

    门在赵佖面前打开。赵佖人还未进,一股血腥之气率先刺进他的鼻子。血腥之气和那个女孩子的气味。这种香甜和血腥,惹得他整个人浑身震颤,他深呼吸一次,缓慢而绵长地往外吐,然后将入口处的火折子一把拿下来拽在手中,门缓缓地重新压下来。他背靠在墙上,仰起头闭上眼,他的眉心拧成了结,浑身微抖,咬住嘴唇,闷闷地发出一声叹息。

    只有清醒的时候才能够考虑事情,然而等到他平静下来之后,不妙的念头已然攀爬而上,占据了他的脑海。血是受伤的意思。陆时萩没有受伤,而衣服上有不易察觉的血迹,还少了一件外套。这里发生过什么。火光照亮他凌厉冷傲的脸,勾勒出忽明忽暗的轮廓。他越是往前走,血的味道就愈发强烈,像是走进了一条血河,怎么避都避不开,血终归要沾染全身的。

    王初梨被关押之处,正是赵佖房间的正下方。

    在这种地方发生这种事——无论如何,他待会一定要找陆时萩问清楚是怎么回事。

    他沿着楼梯往下走。楼梯打着旋往下吐,他几乎要被血的气味淹到窒息了,火折子也忽然变暗,好在——他停在最底下,推开那扇门,里面有火光,昏暗,但是勉强可以视物。

    吃的东西放在一旁,动了一小口。筷子跌了一根在碗边。这不是重点。赵佖蹲下来,拾起那只筷子,首先从手上传来潮湿触感,冰凉地滴落。他把手放在唇边,伸出舌头轻轻一点——酸甜微苦,像是舔一把刀。是血。他低下头,将筷子放回原地,起身后退一步,鞋底却带起一滩发黏的水,啪嗒一声,像是亲吻的声音。

    不。不是水。

    是血。

    是一条血河。

    这整个地方,整的一个幽闭空间里,全都是血。

    除此以外,空无一人。

    赵佖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主要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他的思维停滞了一瞬,然后很快地爆沸起来,暴怒起来。他恨不能现在立刻将陆时萩揪出来,从后院里吼出来,把他碎尸万段,他很少有惹怒他的时候,这一次是打算把过去所拖欠的一并还给他吗?

    ——可是等一下,等一下。赵佖咬着牙,竭力平复住狂乱的呼吸。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么这些血的主人,王初梨又去哪了?她是买通了陆时萩,还是用了计?

    作为他的对手的女人,能够从他的手上逃出去的,真是前所未见,绝无仅有。炎莺不算,炎莺是不可一世的合作者,反而是他赵佖需要去勉力地讨好她。这个王初梨算是什么啊?不过是一个人质,一件物品,必要的时候可以除掉,仅此而已。他从未想过她会反抗呢,或许是以这地上的这些血为代价。

    可是人如果真的流了这么多的血,是绝对会死的。

    可是既然能够想出这样的方法残害自己获得自由,也一定会有同样的意志力让自己活下去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

    啊,有趣。赵佖心想着,嘴角一点一点地上扬,他慢慢地跪倒在地,手掌伸进血泊之中,抬起来是鲜红的颜色;他将手抬起来,放在面前,闭上眼睛,整张脸压上去,啊,血是这世上最艳丽的颜料和最甜美的饮料,鲜甜的罪恶,令人作呕的芬芳。他抬起头来,满脸都是血,像是从地狱里洗练过的恶鬼。

    他笑得诡异莫测。他站起身来,拿起火折子,火光和脸交相辉映如同厉鬼。他往回走,每一步都是一个血脚印。

    要从汴京城找到一个人不是难事,尤其是,当他是这一张暗网的操控者,大部分时候并不需要自己出手。

    当然,找不到也没有太大关系。他要的只是王烈枫的价值。

    他走到出口处时,惊鹊在门口等他。

    惊鹊从少年起就跟着赵佖,论时间甚至比陆时萩更久,结果总是沦落到日常给陆时萩当小跟班,怎么也得不到赏识,主要是人不甚聪明,没有办法更上一步。惊鹊见赵佖来了,立刻战战兢兢地行了个礼,结果左右手的上下位置也都不对,赵佖看在眼里烦在心里,但也没说什么。赵佖是懒得率先开口的,便看着惊鹊搓着手抽搐了半天,小心翼翼地抬眼看着他,终于无奈开口道:“申王殿下,您,您已经知道了?”

    惊鹊因为紧张,故而语速很快,恨不能一口气把十句话全都说完,然而他的思路又不够清晰,因此总是结巴,赵佖每每听得发火,好在后来直接把他给了陆时萩去使唤。陆时萩也不怎么叫他做事,生怕他出了什么乱子。

    但是赵佖看见他依然觉得烦,于是准备说他两句。

    “什么叫我知道了?”赵佖淡淡道,“我知道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噢,对对,申王殿下,是小的的错,小的小的小的罪该万死!”惊鹊吓得语无伦次,手忙脚乱起来,“小的,小的……您要不要换件衣……”

    赵佖慢条斯理又不依不饶:“怎么了,你错哪了,说出来听听。”

    “我错在……”惊鹊一时语塞,“我错……我不知道……”

    赵佖冷笑一声道:“蠢货,陆时萩教了你这么久,一点待人接物的本事都没有,说话只会照本宣科,一点实质性的东西都没有。什么事情都没有,就急于把错误揽到自己身上,要真出了什么事,你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只是可惜,你什么事都做不了,也没有人愿意陷害你,真是个废物。”

    惊鹊吓得颤抖起来,他不敢说话了,只能跪在地上咚咚咚地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