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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登临

    次日赵璟煊醒得早,睁眼见到虚影之时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

    只是想来已得了文昶的指示,冬梅今日一早便守在近旁,赵璟煊一醒她便发觉了,出声询问得到回应之后,便利索地使人进来服侍他洗漱穿衣。一切整顿完毕坐在庭外准备用早膳时,赵璟煊才堪堪醒神。

    他略一偏头看向冬梅,声音中还带着方醒的模糊不清。

    “我不记得今日有何要事?”

    赵璟煊身边众人昨晚皆是得了他双目正缓慢复明的消息,也俱是欢喜不已,只是那时不曾多想,现下被赵璟煊盯住,即便心中明了他尚不能看清诸多细节,仍是不由气息一窒。

    冬梅道:“昨日文先生特意嘱咐过了,要使王爷每日定时用药,不可拖延的。”

    赵璟煊点点头,稍抬了抬手臂,三指弯曲在袖口之上略蹭了蹭。

    “这是外出常服。”

    冬梅下意识往门外看了一眼,突然意识到如今王爷也不是能轻易被瞒过去的了。赵璟煊看不清她这个动作,淡淡道:“既是要外出,直接与我说了便是,我还能不应不成?”

    冬梅心下焦急,暗道人怎么还没来,就听赵璟煊又道:“你在等谁?庆来和春桃几个去哪里了?”

    不止庆来,春桃三人也只是方才出现了些时候,如今皆是不见人影,四下只有冬梅并一些往日不曾近身侍候过的丫头们在一旁侍奉。

    冬梅顶不住赵璟煊望过来的视线,就只好道:“春桃三个往膳房去了,今早特地吩咐做那’艾米果’,只是久未见好,她三人就一同前去了。”

    “艾米果”这东西是赣州府内一独特吃食,由艾草叶同米粉制成,大致与水饺同型,其中有腊肉冬笋做馅,吃起来清香爽口,鲜而不腻。因艾草生长在清明前后,是以这“艾米果”便是清明左右最为应季,赵璟煊一行抵达赣州府时已过了清明,只是时日未过,便也得一尝,这一试之下,就让赵璟煊喜欢上了,虽不曾多吃,但用膳时每逢桌上有这东西,他便总要使庆来为他取上一个。

    左右也是清楚,但这东西非得用上清晨方采上来的艾草,方可保证新鲜清爽。南地之春多雨,却也不是每日都有雨,未曾落雨的日子,河边艾草便不甚密集,要采来制成这吃食,却是不够的。

    昨夜方下了一场雨,今晨起来便有些湿气,想来水畔艾草该是长得不错。赵璟煊听了,也不再追问,冬梅这丫头如今也机灵了不少,知道避重就轻,不说的便如何也不说。只是如今这里能够指使他们的,除了坐在这里的赵璟煊,也只做一人想,无须思索便可得知,却也不知她们有甚么要瞒的。

    好在沈珵来得及时,冬梅方才说完见赵璟煊只点了点头,就想着要再说些什么,正为难间,沈珵便进了院门,身后只有三人,正是前往膳房的春桃几人。

    沈珵上前向赵璟煊见了礼,冬梅同沈珵见了礼,如此这般,沈珵落座,春桃才道:“方才从膳房回来,路上遇见沈将军,听闻将军正要往此处来,奴婢三人便随同将军一道回来了。”

    赵璟煊正接过冬梅递来的汤碗,闻言一顿,点点头,搁了勺子又转向右下手沈珵处道:“今日有何事?”

    沈珵使温热帕子擦过了手,闻言一笑,便道:“夜中有雨,今日该是个晴天。听闻这赣州府内有’二台’历数百年风雨,颇负盛名。恰逢今日天气正好,便不如一游。”

    赵璟煊阖上眼睛,按了按道:“同行何人?”

    沈珵目露赞赏,却道:“王爷到时见过便知。”

    赵璟煊“嗯”了一声算作回应,随即不再多言。他对沈珵不请自来同他共进早膳的行为没有过多在意,前些时候便是如此,几日不曾见过,昨日一谈过后,倒是又回复原状。

    两人静默地用完,赵璟煊今日多用了一些那“艾米果”,其他便不曾动过,沈珵看在眼里,仍是温和笑着,却也不曾出声。他不急,赵璟煊自然不急,众人收拾器具等物,他便让沈珵扶他去院中。

    沈珵自无不允。只是差使他做这等服侍人的事,赵璟煊恐怕还是第一个,即便是皇帝,也因他身份缘故,待他颇为看重,便不会使他做这等事。只是赵璟煊没有半点忌惮的样子,他如今同沈珵交谈便是直白而随意,半点不客气,也没有将他当做什么人一般,该怎么说便怎么说了。

    这等情状,几个丫头看在眼里,心中俱是一凛,她们不曾见到沈珵有何不满表示,但春桃三人却不敢真以为沈珵没有半点不满了,她们对视一眼,心中皆是哀叹一声疏忽,就要收拾了赶到两人处。

    赵璟煊敢吩咐沈珵扶着他,除非沈珵自己接过,她们却是不敢主动将这事给落下的。

    但冬梅往那头看了一眼,拦下了三人,看着夏荷秋菊不解的眼神,又对上春桃看向她若有所思的视线,原本内向沉静的丫头抿了抿嘴,轻声道:“王爷似是有话要同将军商量。”

    庭院里有一方小池,池水从院墙之下流进来,注入池中,便成了暗色。上头有着稀疏蒲扇一般大的绿叶,也是时候还未到,便无从赏一池绿叶衬红花。赵璟煊在池边站定,他看不清晰,便也只知有一桥横跨池上,但并未想过要上去走走。

    沈珵放开他的手,退后了半步站定,一时之间又沉默了下来。赵璟煊没有话要同沈珵说,他倒真的只是想要走走,方才走过来,沈珵在一旁略说了些事情,便都是无关紧要的杂事又或是几则杂说逸闻,赵璟煊半是心不在焉地听着,沈珵倒是不甚在意,语调沉稳缓慢,便如同流水一般细细道来,也并不使人厌烦。

    赵璟煊听着听着就有些出神,大抵是天气的缘故,即便这泛着潮气仿佛一握就能抓出水的地方与北地截然不同,他也还是能找到记忆中的熟悉之感。

    沈珵站在他身后,注视着他侧脸的视线如往常一般平和,他注视着池中一片边沿残破不堪的绿叶,突然感到眼前的景色仿佛清晰了些,耳边的声音也随之清明不少。

    “先前听闻王爷提及,王爷大约是读过《诗三百》的。”

    赵璟煊道:“幼时翻过。”

    沈珵唇角一掀,带出丝丝缕缕的笑意。赵璟煊就听见往年烂熟于心的词句在耳边变换了一个声音,音沉如水静似霜,百里肃穆千年风雅便这般平淡流过,仿佛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他不知在过往的深思中徘徊几时,只记得清醒过来的时候,心中有一句盘转不去。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赣州行会位于城西,正同那“二台”之一“郁孤台”相近,一行人步行少时,便望见一小丘,其上翠树成荫,拾级百余阶,就有一秀丽楼阁分翠浪而来。

    城中有如此清静之处,又占地势之高,便将城内外景色尽数揽收眼底。赵璟煊登楼凭栏,纵使眼前如同蒙雾笼纱,身心却仍是有感于这般四野开阔,昼景清和,高处有熏风。

    城墙依山脚而建,延至远处,便可见又一楼阁立于城墙隐匿之处,遥遥相望。众人在郁孤台稍作停留,便下得山来登上城墙,依旧步行往那另一处楼台而去。

    天下安定之时,城墙之上便可行人,此地可供双驾共行,墙垛之外便是滔滔江水。江风流过涤净尘心,一时之间诸多积郁尘怨俱是淡然不少,人世万物生于天地归于黄土,百年之人千年楼阁,仍是抵不过江山亘古依存,世代变换,还有我望青山凝滞,青山望我奔流。

    行走之间,赵璟煊心境开阔不少。他远望墙外,其下如练清白,深处便是层层黛色。沈珵落后他半步,路途之中便也止了话语,赵璟煊顿了脚步,他也随之停步,一如往常含笑而视,却不曾多言。

    在前头带路的是蒋旺粱同行会里一刘姓管事,那管事倒是殷勤得很,肚子里也像是有些东西,一路走来口中不停,景致几许典故如何,一一道来。纵是赵璟煊有些出神,也堪堪听了些进去,只是能记得多少还未可知。

    贺去同那季哲明跟随沈赵二人身后,一路之上也是有所交谈。说来也巧,两人同为江西乡试举人,一个解元一个亚元,虽时隔八年,但同为读书人,总还是有几分谈得来。

    只是贺去露面一事初始倒使赵璟煊有些反应不过来,贺去同他相见惯常是屏退旁人,又因己身缘故,他便先入为主认定此人是个隐于幕后出谋划策的角色,如今明白大方地随同众人出行,又只在赵璟煊身后几步之处,便使他有了些许错乱之感。

    但此事到底只是赵璟煊一人错觉,他也不再深想,思绪转眼又到了他处。不止季哲明这本应禁于行会某处之人让随他们一同出来,那自称季哲明好友的陈三连也是一道前来。他身旁有一人同行,赵璟煊看不清面貌,前头蒋旺粱说了个名字,又道只是麾下一兵士,赵璟煊便颔首,对这个名为尹枫的年轻军士略作留意。

    除此之外,还有诸位停留行会中的过往商人,南北口音皆有,商人之间的事情,蒋旺粱不善应付,手下兵士也没几个善交际之辈,但好在还有个张奇桥,此人先前便是在客栈当中做些指引之事,家中经商,为人又不知从何而来这许多见识,倒是十分适合这等差事。

    商人之间本不同于士人百姓,若说一路众人皆是免不得有所交谈,其中最为热闹之处当属坠在后头的这一群人。赵璟煊略略能听一两句,思索张奇桥舌绽莲花,一句话里下了无数圈套,不多时就能将一件事情摸索清楚。

    赵璟煊就不由侧身看了沈珵一眼,他今日仍是一身浅淡衣衫,似是要融进这绵柔春风当中,见赵璟煊看过来,他笑意不变,轻声问了句:“少爷?”

    赵璟煊无甚表情地抬了抬唇角,声音不轻不重道:“你让张奇桥去做什么的?”

    沈珵但笑不言,赵璟煊也不甚在意,如同自言自语道:“庆来也不见人,却不知是一早便领了差事。”

    沈珵偏身往后头看了一眼,就道:“少爷,鲁忠来了。”

    赵璟煊点点头,便停下脚步,手扶着墙垛,侧身看鲁忠快步走来。

    他们出门没有带着丫头,赵璟煊同沈珵两人身边也不需旁人,鲁忠同一众小厮跟随在一行人最后,有了吩咐才上前来。

    赵璟煊这一停,前后无论那刘姓管事还是季哲明陈三连等人都识趣没有凑上前去,沈珵视线扫过,便使他们闭了口耳。这头鲁忠走到近前向两人施了一礼,见赵璟煊视线落在他身上,才低声小心道:

    “王爷,事情由来,张奇桥已探听清楚了。”

    季哲明本以为这回与往常并无差别,同样的路数他们已经使了无数回,屡试不爽。那张管事近来同刘管事交好,免不得是沆瀣一气,张管事让他往马厩去,而后就带着人前来捉了个现行,这般明显也不屑掩饰的栽赃,也只有他们能做得出来。

    接下来等着季哲明的,无非是主人家的发落,若是碰上个仁厚或是嫌麻烦的,便让他赔了银子再打发走就是,行会替他摆平这事,他便又欠下行会一笔银子,这数目越积越多,他脱身的日子就越来越远;若是碰上不好说话的,就免不了挨上一顿皮肉之苦,他进行会以来,也碰见过数次,拳打脚踢习惯下来,他有时也要忘却那些圣人之言,以仁德感化苍生,在这里是行不通的。

    但那姓文的医师一口道破马匹因毒而死时,季哲明如同看到了一丝转机。他们这几日虽不能近这主人家的身,但行会当中早有传闻,从各类用具到吃穿用度无不是十分讲究,底下人也是训练有素,寻常经过赣州府在行会落脚的商队商人,虽也有讲究排场之类,却是做不到如这般自然气派,不露造作痕迹。

    行会中人猜想这些人定是大有来头,免不得是哪个富贵家族子弟出门游玩,图个新鲜住在此处。富贵与富庶虽只相差一字,但这“贵”字一出,便令他们这些位列最末的商人不敢不郑重以待。商人虽富有,到底空有钱财没有地位,莫说当官的,就是有了功名的读书人他们也绝不敢轻慢,吃穿用度更是不敢违例。若不是身后有人顶着,凭他们是断不敢如此为难季哲明的。

    一个有金榜之才的年轻人,莫说他们从商之人,但凡脑袋清楚,便不会去得罪。莫欺少年穷,有朝一日当真鱼跃龙门,头一个遭殃的,还是当初浅滩之上挣扎着那一星半点水源的小虾米。

    只是有些话藏在心里,未必要说出口来。形势逼人,他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季哲明这边自然也是对那传言有所听闻,自那文医师道破用毒之事,行会那头便再也无法插手到他的处置上面,部分人因众人心知肚明的原因十分不甘,依旧妄图搅浑这一滩水,但另一头却是干脆顺势放弃,任凭他人查探发落。

    季哲明自然领这一份好意,即便对方也是另有所图。自他进了这行会,受难之时总有人处处留一线,便使他到底不至过得多惨,这份恩情以他心性,若有一日侥幸脱困,便定然不会忘记。

    那些人也是看中这一点,才在迫人形势之下仍有意无意襄助一番,季哲明算是个心性通达之人,双方各取所需,他自然是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