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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思来想去,皇贵妃还是觉得关于孩子的真实内情绝不能跟家里人明说,但家里人蹦跶成这样却又不能不劝。

    脑海中思绪翻涌,沉吟许久,方才含糊开口,“皇上如今正值壮年,想那么多有的没的有什么用?”

    赫舍里氏听闻这话却是一脸莫名,“皇上是正值壮年不假,可前头的大阿哥和太子都已长大成人当阿玛了,在朝堂之上的势力威信愈发强盛,这会儿再不抓紧争一争还等着什么时候?”

    “按着你阿玛的想法,其实他也不是特别看好四阿哥,不是说四阿哥不好,只不过终究不是从你肚子里出来的,没有咱们佟家的血脉……若你或你妹妹能抓紧生出个小阿哥来,等再过个十几年刚好小阿哥长大成人,皇上也……所以说哪里又算是着急了呢?刚刚好罢了。”

    话又绕了回来。

    皇贵妃头疼不已,也不禁冷了脸,“家里上蹿下跳折腾个没完,那点儿心思连我这个深宫妇人都看得一清二楚,更遑论是当今天子呢?你们是生怕皇上不知道你们的野心还是打量着皇上不会将佟家如何呢?快醒醒罢,别异想天开了,真将皇上惹毛了且看谁还有个好果子吃!”

    “怎么就是异想天开了?怎么就没个好果子吃了?”赫舍里氏一脸不解,“皇上的身上也有佟家的一半血脉,与咱们佟家女生下的孩子才是跟他最亲近的,况且当年若不是有咱们佟家举全族之力支持他,他能有今日吗?那龙椅上坐的还不一定是谁呢!”

    “咱们佟家是他最亲密的血脉至亲,也是他最忠实的拥护者,那份荣耀与其给旁的不相干的人,为何不能给咱们佟家延续辉煌?”

    竟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架势。

    皇贵妃却只觉两眼发黑,“真真是昏了头了,什么样的话都敢往外倒,祸从口出这个道理额娘长这么大竟不曾听过吗?”

    直到今天她才知晓家里人究竟是个怎样的心理怎样的想法,却原来竟是如此理直气壮理所应当!

    他们觉得皇上是佟家的外孙,便理应亲近佟家帮扶佟家。

    他们觉得当年为皇上的登基立下了不世之功,皇上便理应记恩、报恩。

    真真是可笑至极,荒谬至极!

    皇上是佟家的外孙不假,可却更是大清帝王,以一个帝王的立场来看,佟家就是自古以来从未能叫人安心的外戚!

    不曾一巴掌怕死下去都已经算是皇上念着情分心慈手软了,还妄想要帮扶?真到那个份儿上,这大清究竟是爱新觉罗家的大清还是佟家的大清呢?

    再者说当初皇上幼年登基阻碍的确不小,佟家也的确为此出了不少力气,可其实真正起到决定性作用的却是孝庄文皇后,倘若不是那位老太太选中了皇上,仅凭佟家又能掀得起多大的浪花儿来?

    再退一万步来说,便当真是佟家为此立下了巨大功劳又如何?寻常人都最是忌讳挟恩图报,更遑论是当今圣上?

    你跟一个帝王讲恩情,甚至妄图想要人家报恩?莫不是疯了不成?

    皇贵妃不知自己家里人究竟是从何时生起这种无比荒谬的想法的,但此时此刻她却才真正无比清晰地看明白了,佟家人早已被宠坏了。

    被皇上宠坏了,被那一声声“佟半朝”宠坏了,甚至已然忘了自己是谁,飘在天上都下不来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无力迅速席卷而来,她甚至忍不住想要怀疑,这一切是不是皇上故意所为。

    极尽可能纵着宠着佟家,让佟家人飘飘然忘乎所以,愈发没了警惕肆意妄为,等将来……闹腾得太过了,皇上随时都可以一巴掌直接拍死了事,甚至都没有人会骂皇上心狠冷血,只会拍手叫好,只道佟家辜负了皇上的信任宠爱,咎由自取罢了,皇上已是仁至义尽。

    捧杀。

    这两个字眼一旦出现在脑海中就再也挥之不去。

    皇贵妃的脸色都变得煞白煞白,有心想告诉自己是自己想得太多了,皇上对佟家的感情终究还是不一样的,应当不会如此狠心。

    可另一方面心底深处却又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反驳——她的表哥,骨子里其实就是一个真正的帝王。

    不禁又想起了已逝的孝庄文皇后,那位老太太历经三朝,便连皇太极都曾视其为智囊,那眼光该是何等毒辣呢?怎的一眼就看中了皇上,坚定不移地非要扶他上位?

    如今想来,只怕那时孝庄文皇后就已经敏锐地看出了皇上身上的某种特质吧?

    “娘娘?”赫舍里氏有些莫名又有些担心地看着她惨白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太医来瞧瞧?”

    皇贵妃摇摇头,迟疑了一下,摆摆手将屋子里所有的奴才都打发了,“好好守着,不准任何人靠近。”

    范嬷嬷心中一凛,连声应是。

    房门紧闭,偌大的屋子里只余母女二人,莫名就充斥着一股紧张的气息。

    赫舍里氏也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挺直了腰背,急道:“娘娘有何要事如此慎重?”

    “我入宫多年求子不得,好不容易得了个公主却还生下来就像只病猫似的,没多久便夭折了,此后多年更是再未有个动静……”提起伤心事,皇贵妃的眼中不禁又流露出悲戚之色来,抿了抿唇,声音略显干涩地说道:“额娘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打小可曾有哪个大夫说过我身子不好于子嗣有碍?”

    赫舍里氏先是一愣,随即想到什么似的,瞬间柳眉倒竖一脸怒色,“难不成是有哪个贱人对你下了毒手?可曾查到究竟是谁?可曾告诉皇上?”

    皇贵妃垂下了眼帘,声音也变得又轻又飘忽,仿佛是从天边传来的一般不真切,“我入宫便是妃位,没两年又晋升皇贵妃掌管六宫,宫里的太医便是忽略了谁都不可能忽略了我,每个月几回的平安脉也好,时不时为了求子而折腾得满太医院天翻地覆也罢,却从未有任何一个太医说一句不好,回回都只道‘娘娘身子一切安好,想来不过儿女缘分未到罢了’。”

    “怀小公主时亦是如此,回回都只一个好字再无其他,可偏生下来却那般弱小,甚至都根本养不住几天……宫里的太医何时全都变成了这般庸医呢?我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娘娘究竟想说什么?”莫名的,赫舍里氏就觉得自个儿的眼皮子跳得厉害,仿佛有什么不愿接受的事实即将在眼前被拨开迷雾一般,甚至令她下意识心生退意。

    “依额娘来看,这宫里甚至这天下,还有哪一个人能够令全太医院统一口径不敢泄露丝毫异样口风呢?”

    “皇……不可能!”赫舍里氏“蹭”地一下站了起来,脸色发白浑身都在战栗,却仍是咬死了牙坚定反驳,“绝不可能是他!你可是他的嫡亲表妹,自幼相识相伴,情分非比寻常,他怎么可能会这样伤害你?绝不可能!”连道三个“不可能”,足以见得她内心的慌乱,也不知究竟是在尝试说服女儿呢还是在说服她自己。

    然而皇贵妃却是忽的冷笑起来,“可我却也是佟家的女儿,这便是我的原罪!你们还只当他是当年那个需要依仗佟家的小皇帝吗?他早已成为一个手握天下生杀大权、说一不二的君主了!”

    “你们满心以为他身上也流着佟家的血,都是一家子至亲骨肉合该相互帮扶一荣俱荣,真真是大错特错!你们怎么敢将一国之君跟寻常亲戚相提并论?寻常亲戚之间血脉相连利益捆绑,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确是没有错,可他不是寻常亲戚,他是大清国君!”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江山如画岂容他人共享?滔天权势岂容他人染指?若当真按照阿玛和额娘的想法,下一任帝王也弄一个佟家血脉的孩子上位,那到时这江山究竟是姓爱新觉罗还是该姓佟?你们为何就不能清醒一点好好认清现实?这可能吗?除非他疯了!”

    “所以说,不是我不能生,是他不叫我生!便是再送一个妹妹进来又能如何?便是将佟家所有的姑娘都送进宫来也绝不可能生下一儿半女!”

    “原本他只是防患于未然,可倘若佟家再如此上蹿下跳那野心便是再明显不过,额娘倒是猜猜看,到那时他会用什么方法来解决这层隐患?”

    识趣点,或许还能看在孝康章皇后的面子上手下留情保一条命下来苟延残喘,若不识趣,只怕等来的就会是雷霆一击彻底灰飞烟灭。

    赫舍里氏的当即两腿一软跌坐在炕上,满脸惨白毫无血色,整个人仿佛遭受了什么巨大打击似的变得呆呆愣愣,魂儿都不知飞去了哪里。

    响鼓还需重锤敲。

    既然好言相劝说不通,那就将最残忍的事实剥开了放在她的面前,如此震耳发聩就不信她还能继续自欺欺人。

    皇贵妃也不急着再说什么,又重新垂下眼帘端起了茶碗,眼中满含忧虑无奈。

    这些事她原根本不想说出来,怕的就是阿玛、隆科多他们得知实情之后再一时冲动干出点什么蠢事来,可眼瞧着这情形,却发现不说还是不行了。

    家里人上上下下都被捧得太过,早已不知自己姓甚名谁,压根儿就不是三言两语能够劝得动的,如此倒不如将事情掰开来说明白,也好震一震这些拎不清的蠢东西。

    人最怕的一是认不清自己,二是没有敬畏之心,偏这两样佟家全占了。

    叫人气恼又无奈至极。

    气氛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冷凝。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赫舍里氏才缓缓转动了眼珠子,看向身旁的女儿,从牙缝儿里挤出来几个字,“皇上他……当真如此容不得佟家?”

    “不是容不得佟家,是容不得一个野心勃勃的外戚。”见她一脸愤恨之色,皇贵妃赶忙制止了她欲脱口而出的大逆不道之言,冷着脸严厉道:“事已至此额娘难道还未看清现实吗?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事可以做什么事不可以做,难道桩桩件件都还要我来教你不成?”

    “你只回去将这些话如实告知阿玛,他若能从头脑发热的状态中冷静下来自是最好,倘若他仍不知死活非要蹦跶……也大可不必等将来,本宫这便直接三尺白绫吊死了事,好歹还能保全个皇贵妃的体面下去,省得日后被家里拖累获罪,还不知得是个怎样凄惨的光景!”

    “你!”赫舍里氏气了个仰倒。

    嫔妃自戕可是重罪,是会牵连全族的。

    倘若皇上当真对佟家早已心存芥蒂不满,那这可不就是一个送到手里的完美机会吗?

    她这摆明就是在威胁家人!

    然而皇贵妃却一脸淡然而又决绝的表情,叫人一点儿也不敢不拿她的话当回事。

    闺女是自己亲生的,赫舍里氏还能不了解她吗?看着温温柔柔很好欺负的样子,实则打小就是个极有主意的,惹急了她真敢。

    又气又急之下,赫舍里氏当即拂袖而去。

    来时春风得意目下无尘,去时却是灰头土脸行色匆匆。

    母女二人都不知晓的是,赫舍里氏一脚才踏出承乾宫,乾清宫那头康熙便已得了消息。

    佟家近来愈发不安分,他对于佟家的防范自然也与日俱增,赫舍里氏每每进宫他都会叫人密切盯着,甚至记录其一言一行。

    只不过有些极其重要的谈话时皇贵妃总会将所有宫人全都遣退,这也就叫他无从窥探一二,也就愈发难免疑心深重。

    听得今日又是如此情形,康熙不禁就有些烦躁,紧锁眉头在殿内来回踱步,手中的扳指也在不停转动着,目光沉沉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佟家太太离去时是个什么样的表情?”

    “脸色很是难看,神色匆匆的,看起来像是还有些慌张,仿佛……仿佛受到了什么惊吓或刺激似的。”

    脸色难看还能理解为是跟皇贵妃发生了什么冲突导致,可神色慌张又是为何?被什么吓着或刺激到了?

    这可就有意思了。

    康熙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愈发密切关注佟家及皇贵妃的一言一行。

    彼时,林言君听闻赫舍里氏离去后便去给皇贵妃请安了。

    谁想才到门口就听范嬷嬷小声提点,“娘娘这会儿心情不大好……”

    意思就是小心些别触了霉头,也是希望她能捡着些高兴的事儿哄哄皇贵妃放开心情罢了。

    林言君了然颔首,进了屋果真就看见皇贵妃脸色发白忧心忡忡的,又像是有些莫名伤感似的,叫人瞧着怪难受。

    “你来了,过来坐下罢。”皇贵妃招了招手,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来,却像是强挤出来的病不那么自然。

    “娘娘仔细保重身子,切忌多思多虑才是。”林言君还是忍不住稍稍劝了一嘴。

    宫女送了茶果进来,皇贵妃便摆手将人遣退了。

    叹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时这福气太好了,却也不知究竟是福还是祸呢。”

    这话里有话啊。

    林言君想到前脚离去的赫舍里氏,看皇贵妃这神情就不难猜想,今儿这对母女的会面只怕并不很顺心如意。

    再联想皇贵妃此时的感慨……难不成是佟家又想折腾什么幺蛾子?

    历史上的佟家,身为孝康章皇后的娘家、康熙的母族,自是辉煌显赫至极,一度有“佟半朝”之称,足以见得其在康熙年间是何等威风。

    可后来呢?

    荣宠太盛权势太过,所带来的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忘乎所以愈发狂妄。

    人的野心是无穷尽的,达到了一个鼎盛高度就自然而然会想着要将这份荣耀延续下去,所以佟家也很自然的将希望又一次寄托在了“从龙之功”上。

    好笑的是或许他们也根本不知究竟谁才最有希望胜出,为了那份从龙之功竟是昏了头了,嫡亲的父子两个竟分别押注——佟国维押在了八阿哥胤禩的身上,而隆科多则选择将宝押给了四阿哥。

    最终八阿哥落败,佟国维也随之落难,一把年纪了还被训斥罢职回家,落得个灰头土脸的下场。

    而隆科多倒是跟对了主子,可那又如何呢?最后还不是以数十条大罪被革职圈禁至死?

    此后佟家便再无人出头,竟是一蹶不振迅速败落下去。

    家中男丁是这样的下场,女眷却又好到哪里去了?

    尊贵的皇贵妃一生无儿无女,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也不过是到死才勉强当上了一天的皇后。

    后来皇贵妃的妹妹小佟贵妃亦是差不多,甚至比起她姐姐来还要更加不如些,入宫多年无宠无子,空有一个贵妃的名头罢了。

    纯粹就像是个代表着佟家还在的吉祥物,又像是一具背负着千斤重担的行尸走肉。

    如此种种,可不正印证了皇贵妃的这句话——有时候福气太好却也不知究竟是福还是祸呢。

    巨大的福气所带来的无限膨胀和愈发强盛的野心不是谁都能完好承受并理智应对的。

    林言君心中一凛,不免就联想到了自家身上。

    倘若不出意外的话,将来四爷登基之后她便是大清皇后,而林家就会变成新一个外戚,与佟家的处境何其相似?

    有这样一个前车之鉴摆在眼前,如何也不能再叫林家重蹈覆辙,否则原本大好的前景反倒变成了万丈深渊。

    兄长的为人品性和智谋她自是不必多担心,只希望将来若有了小侄子……不求有多机敏聪慧,好歹脑子能拎得清便已是万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