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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惊鸿(一)

    六月十九是温仪的生辰。

    这几日天气闷热难言,雎洲馆里玄凌额外让人添置了许多冰,让人用风轮卷起冰风,凉丝丝的缓了陵容不少热意,只是不知道是章弥还是温实初跟玄凌说过,她体虚怯冷,盛暑天气也不能太贪凉,玄凌又让漪兰不许总给陵容做冰酪吃,气得陵容一时恨不能咬他一口。

    温仪年纪小,是后宫里眼下孩子中最年幼的,偏偏这个孩子生得还比寻常孩子更娇弱些,也因此总是很得玄凌和太后的重视偏爱,同样身为帝姬,反倒是淑和帝姬成了那个作陪衬的。

    欣贵嫔素来不喜欢曹琴默,又其中自然有许多是为着女儿的缘故。

    听说玄凌要给温仪过生辰一时间也是心里幽怨,又不好明说,听筝都不大专心,见她这样,陵容只能轻声细语安慰几句,又让人多送了奇巧的礼物给淑和帝姬玩。

    不过虽说是给温仪举办生辰,其实也是多少为着眉庄有孕也一同高兴一下,少不得要多备一份礼物,曹琴默人缘在后妃里不算差的,固然是和华妃一党,但她素来长袖善舞,旁人也得卖个面子。

    “这样的礼物送她,也真是糟践。”欣贵嫔恨恨地咬牙,她备下的是一尊紫檀观音,观音面容慈和,手持柳枝,木料不算顶尖,但雕工算是极上等的,拿来送礼也是得体稳重了,她抬手盖上了锦盒。

    “……”

    安陵容无奈一笑,将观音的锦盒用蜀绣织锦包裹,笑道:“这观音是送温仪的,温仪体弱,观音可以保佑平安。”

    她看见欣贵嫔脸色还是不大好看,便让漱玉拿下去备着,又坐到欣贵嫔身边端了一碟松粉糕递给她,温软慰劝道:“漪兰新做的松柏粉糕,我尝着清香,看着鲜绿可爱,夏日里最宜解暑,等一会儿叫人拿些带回花筑,淑和帝姬定然也是爱吃的。”

    欣贵嫔接过来脸色才好些,“你这儿的漪兰菜式做的最好,也亏得她能干。”

    见欣贵嫔接了脸色好些,陵容才轻声道:“知道您肯定不高兴,也不愿意拿礼物送他们,这观音是特意替您备下的。固然讨厌曹婕妤的为人,您也不能这般显现在脸上。”

    曹琴默才晋了位,也难怪欣贵嫔不高兴。

    “我岂不知这道理。”

    欣贵嫔叹息一声,寥落日光透过鲛纱,落于欣贵嫔的眉目间,依稀模糊了眉目的明丽,只留下一片阴郁,“只是我心里如何能咽下这口气,旁人只道温仪得宠,可还记得淑和?淑和可是皇上的长女,偏偏从小有兄长在上头压着,下面有个妹妹体弱,独独只有她被人轻视忽略……说到底,还是我这个做母妃的不得宠……你瞧着沈容华,不必说她腹中若是皇子,便是她生了个女儿,只怕也要越过我的淑和去。退一万步说,现下他们年幼,宠爱不宠爱的,总归有我在也倒罢了——可日后出嫁呢?你也知道,这后宫里的帝姬们若想得个好夫婿,尽系在他们父皇的宠爱之上。”

    说着说着,她脸上的愁色更深,眼底已见水色,一片拳拳母爱之心叫人见之叹息。

    陵容垂下眼,掩去淡淡的复杂神色,只轻语道:“您方宽心,旁人再如何,淑和到底是大帝姬,这一份便是头一份的。”随即顿了顿,侧首在欣贵嫔耳边细语几句。

    “真的?”欣贵嫔一讶,随即脸上的悲愁霎时散开,眉目灿灿。

    “您几时见我诳过人。”陵容笑了笑,“您只管安心就是了。”

    这场宴席开在扶荔殿。

    陵容从前便很喜欢这一处的设计。

    因着扶荔殿修建得极早,还留着先朝流行的清透明澈的审美,又极精致。殿宇皆用白螺石甃成,四畔雕镂白玉阑槛,又引藤花盘绕,玲珑莹徹之余更是触手生凉,隐隐冷香,殿内陈设也多用青瓷白璧,四面出廊,绿窗油壁,又因为临着翻月湖,远眺似一汪水雾笼着一捧白雪一般,幽娴别致,还能清楚听见丝竹管弦乐声从翻月湖的水阁上传来,声音清亮悠远又少了嘈杂之声。

    正中摆金龙大宴桌,面北朝南,帝后并肩而坐。

    今日是喜日,又是宴席,各人都多着正色,而皇后也身着绀色蒂衣、双佩小绶,眉目端然地坐在皇帝身边,一如既往的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

    只是今日,她总归是喜色不入眼底,眼睫低垂饮酒时无端端叫人心头寂落。

    这也难怪。

    这满座的喜庆娇艳,又偏偏一个个孩子长大,总能触及到皇后某根脆弱的心弦。

    皇后也就罢了,华妃今日也独独不同,大抵是听了曹琴默的话,不着往日里艳得滴血的大红,只清浅的一袭青莲色礼服,妆容也单薄,显出一股不同往日的柔美,华妃生得好,容姿娇艳,往日里大红大绿在身上不觉俗气只觉更加明艳,今日这般又可显得别有端庄温柔之处。

    陵容垂着眼,轻轻含笑摇着纨扇。

    甄嬛和眉庄今日倒也各有风韵,眉庄今日是主角之一,少不得得衣着华丽些,眼角眉梢浸透着喜庆之色,比往日里更添几分富贵华丽,甄嬛则温温柔柔一袭粉衣碧裙,更显少女轻柔曼妙,耳边步摇叮铃,自负柔婉多情之美。

    陵容坐在甄嬛身边,今日也难得穿得艳丽一些,红绡裙边绣着素白的莲花纹样,连腕子上都比往日多戴了一串碧玉珠串儿,手上的纨扇绣着一阙临江仙,诗书风流,素白纨扇半掩笑靥,只露出一双盈盈妙目,眼角边一抹斜红,长睫轻软,流淌出桃花春水一样的眼波:“姐姐头上的步摇是皇上新赏的吗?”

    甄嬛羞涩一笑,抬手抬了抬步摇,那步摇是花丝百宝的样式,只是流苏坠儿是一只玉蝴蝶,更显灵动,也很衬她这一身轻柔妙曼。

    “就你眼尖。”她含着笑朝陵容细语道:“今日你备下什么礼给温仪了?”

    陵容摇了摇头,表示这是秘密。

    甄嬛笑她顽皮,随即给她说着那边的宗亲身份。

    清河王玄清的位子空着,直到开席也不见人来,玄凌只不在意,只笑语:“这个六弟不知道又见了什么新鲜玩意儿不肯挪步了。”

    平阳王玄汾才十四岁,是个初初长成的少年,剑眉朗目,英气勃勃地笑道:“六皇兄性子落拓,皇上也不必等六皇兄。”

    几个兄弟玩笑,偏偏汝南王脸色冷淡,独独对身边福晋有几分温柔笑靥,旁人看着更觉羡慕。

    陵容不大关心旁人,只一心吃着盘中的蜜瓜冰瓤。桌上的果子点心一概是用冰湃好或冰镇过的,蜜瓜贵重难得,是从西域进贡来的,御厨们为了方便贵人们进用,又别出心裁,剜成一个个蜜瓜球,里头又塞了冰沙,入口沁凉,甘甜纯美。

    陵容贪凉,吃了一个蜜瓜冰瓤之后只觉得不过瘾,又忍不住悄悄叉了一颗冰好的塞进嘴里。

    这不知不觉间,一口口的,吃下了小一碟。

    正要再拿的时候,却不经意瞅到了席上那位皇帝陛下轻轻凉凉的目光,二人目光一触,陵容便读懂了,一时无语,也只好在对方含笑带着几分威胁的目光下松了手。

    “这蜜瓜冰瓤味道不错。”玄凌夹起一颗淡淡笑道。

    皇后颔首道:“这是新贡的蜜瓜,难为御厨想来这样的法子做出来,皇上喜欢,也便多吃一些吧。”随即又捧了一碟放到玄凌面前,二人一时也是举案齐眉。

    席间舞女翩翩,彩罗缤纷,一时间宾客们也各自觥筹交错。

    “……”

    陵容吃不到想吃的,桌上其他的玫瑰粉鸡、奈花肉、水晶脍也都只觉得油腻,便只饮着杯中的荔枝绿,一杯杯下了肚,酒色蒸腾,脸上也晕出几抹粉红桃花。漪兰见她脸色蒸红,只是酒意上涌,便拦着她的酒杯,劝道:“小主用些点心吧。”

    说着又将桌边的玉露霜重新布在陵容面前。

    陵容自己也晓得有些醉意,便也听话,拈了一块。玉露霜是天花粉、干葛、豆粉揉匀,又加薄荷做的,吃进嘴中是极清寒的,也是消暑利器,此时用来醒酒也是合适的。

    正这时殿外内监突然传唤:“端妃到!”

    只见得华妃正夹着鱼脍的手一抖,脸色已然深沉,倒是席上的帝后脸色微微惊讶。

    众人目光投向殿外,不过许久,一道消瘦身影佝偻而来,正是端妃。

    她其实生得很美,是不逊于华妃的美色,又不同其他诸芳,独独有一股清冷瘦怯的出尘气质,眉目清寂似长夜一钩冷月,孤寒静默,眼底眉梢又带出几分绵弱的怨。

    只是她太弱了,弱到连腰都不大能直起来,几乎是一步一步由人扶进来的。

    但她的眼神却依旧清静犀利,她平静地扫过一眼陵容和甄嬛这一桌,随即才朝皇帝和皇后行礼。

    玄凌忙离座扶了她一把,道:“外头太阳那么大你还赶过来,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事。”

    端妃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个微笑,细弱的声音幽幽响起:“温仪帝姬周岁是大事,臣妾定要来贺一贺的。臣妾也好久没瞧见温仪了。”

    曹婕妤听了这话,自然让乳母抱了温仪到端妃面前。

    端妃看着却微微苦笑道:“本宫是有心要抱一抱温仪的,只怕反而摔着了她。也是有心无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