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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忍耐


    相当于一个中小城市的迁移。它首次运行即将抵达a市。它已晚点十三小时,毫无疑问还将继续晚点下去。鬼知道它什么时候才能到达终点站上海!a市是它运行中的第一大站。在此站,它将撇下两千多名知识青年。另有一千七百多名几天前乘其它车次抵达a市的知识青年,正如丧失了编制和纪律的溃军败旅,蚁群似的拥在车站大楼内,期待着转乘知青专列兼程南下。他们早恨不得插上双翅飞回各自朝思暮想的城市。他们由于不情愿而没办法的滞留,耐性崩溃瓦解,盲目的怨气和怒气达到顶点,随时欲寻找机会发泄。这种怨气和怒气,已不复是千百少男少女缺乏磨炼的急躁情绪,而是成熟了的一代人长久积压的委屈和愤懑。

    从哪一天起他们开始产生了这种心理?这个研究兴趣留给社会心理学家们吧!

    可以认为是他们当年或自愿或被迫地离开城市那一天,也可以认为是他们或留恋或诅咒着离开东北广大土地那一天。

    谁也无法在历史的某一页上准确记载下这一天的日期,只有他们每个人自己心中清楚。

    蚁聚在车站大楼内的一千七百多名知识青年,使每一个车站工作人员都切身感受到了威胁的存在。车站大楼内仿佛四处堆集着易燃物和爆炸品。车站工作人员对返城知识青年们畏而避之,唯恐与他们发生磨擦。一次微小的磨擦,也可能导致一场难以平息的骚乱,使这北方铁路线上的大枢纽站瘫痪掉!站前广场的几千名接站者,有返城知识青年们的父母,有他们的兄弟姐妹,有他们各种关系的亲人。有的竟举家而来。十一年前,他们送走的是孩子;十一年后的今天,他们将迎接的,是孩子的爸爸和妈妈,是须眉男子和老姑娘。十一年前,他们是在站台上送别,耳畔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口号歌声此起彼伏;十一年后的今天,他们却在站前广场上迎接,没有红旗飘舞,没有标语招摇,只有漫天飞雪!好一场大雪!下了整整一白天,仍在下。在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二十六日这个夜晚,纷纷扬扬普天降落。它仿佛要掩盖住什么!十一年前历史轰轰烈烈地欠下了债。

    十一年后的今天,时代匆匆忙忙地还这笔债!无数木牌高低参差地举在黑鸦鸦的人头上,写着各种各样的字句:毛毛,出站后到这里!张晓军,爸爸在此!孟丽芬,二哥接你来了!天气格外寒冷,零下三十一度。西北风从人们头顶嗖嗖刮过。

    几千名接站者跺踏双脚,其声犹如百面军鼓乱擂。坚硬的大地震颤着!接站的几千人,比车站大楼内的知识青年们更焦急,更愤怒。

    因为他们在风雪之中,严寒之中。车站大楼的各个门都有警察把守,没当日的火车票不许人内。事实上,车站大楼的容人量确已超饱和了。

    出站口的铁门从里面锁着。铁门内,几名铁路工作人员,袖着双手,泥胎似的僵立不动,对千百人的咒骂声充耳不闻,钢网将他们和接站的人群隔开,使他们多少获得一种安全感。

    接站的同志请注意,请让开出站口前的道路,以免阻挡113次列车的乘客出站……广播员至亲至爱的,燕子呢喃般的声音,在广场上空悦耳地回荡着。广播员是很懂得一点心理学的,她不说返城知识青年们而说乘客,希望不寻常的事情,变成寻常的事情。

    但这毕竟是不寻常的事情!十一年来笼罩着千家万户的忧愁,一旦被历史的巨笔果断地画了一个句号,对知识青年和他们的父母及亲人们所造成的冲击力,是强大而又猛烈的。他们面对事实,却仍半信半疑,好像错过了今天这个日子,明天事实就会变成梦幻或泡影似的。

    接站的人群顿时亢奋起来,反而愈加骚乱。所有的人都企图挤到最前面去,第一个从出站口将他们要迎接的人拽出。那道钢网铁门,在他们看来,仿佛是现实与梦幻的可透视的屏障。他们恨不得推倒它,冲垮它,毁灭它!人群外围,两个年轻妇女,刚刚把一张大白纸好歹总算贴上出站口对面一家小吃店的泥墙,纸上写着:王文君,我们实在太冷了,只好回家去。大姐和二姐。听到广播后,她们毫不犹豫地将它一把扯下,扭身就朝出站口跑,像两只黄鼬似的钻人人群中。

    透过铁门钢网,接站的人们看到一队铁路治安警察跑步出现,分列两排,从站台到出站口形成了一道警戒线。

    113次列车,终于载着a市千家万户的希望,疲惫地呼哧呼哧地喘息着,宛如一条巨大的钢铁爬虫,无精打采地驶入了站台。车头吐出的阵阵蒸雾弥漫了站台,制造了片刻寂然的梦境。但列车带来的一股疾风转眼又将梦境刮散。每一扇车窗都打开了,每一个窗口都探出三四颗戴着皮或棉的帽子的脑袋,伸长着脖颈,热切而惊诧地张望着空荡荡墓地一般宁静的站台。从他们面前闪过的,没有他们的亲人,只有站台清冽的灯辉下,铁路工作人员一张张严峻的面孔,一道蓝色散兵线。还有从站台到出站口那两道紧密的白色警戒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