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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痴盼情郎

    话说劲雪狂舞那日,黄玉梅送走了心上久盼方归之人,掩不住的激动,在爹娘面前闪足游目,不敢正看,心中惴惴,摸不着底儿。饭桌上,也无人言语,玉梅更是不安,草草吃了几口,就起身躲进闺房。至晚,娘唤道:“儿呀,过来烤烤火。”玉梅挪身过来,见爹爹正一边抽烟,一边拨弄火灰,便挨着娘坐下,脸儿早映得通红。静有半晌,爹爹终于开了口:“孩子,你认识那后生多久了?”玉梅知道,一场问讯不可避免地开始了。

    是啊,多久了,该有六年多了吧?那时侯,她还是个小姑娘,他也不过是个小小子,一个已知道了害羞的小小子。那天,她和族姐黄玉玲、堂妹黄玉凤在葫芦洲斗草玩,不知哪来的一个陌生少年出现在溪水边,看他踩石渡水左摇右摆的样子,全没乡下男娃那般鲁实活跳,她们还都忍不住地笑。大概因为惧生,少年没敢往里走。他拿刀挎篮,象是在打兔草,但半天也不见篮中草长,反而却将自己的手割破了口。当时是她们跑去替他包扎的伤,之后,也是她们帮他把篮子里打满了草。她清楚地记得,在给他包扎伤口的时候,天还不算热,可他竟已窘得满脸见汗,而当她伸袖替他擦拭的时侯,他的表情更是极不自然。

    这,就是他们的初次见面。

    而再次见到他,是在她考入了镇中学开学的那一天。操场上,她和他走了一个面对面,相互认出后,却仅是浅笑而过,谁都没有说话。之后,他们都似有感应,彼此之间有了关注。说也巧,为备战全县的数学竞赛,学校选拔各年级数学成绩优秀的学生集中辅导,他们均在入选的大名单内,于是,他们就有了接触的机会。那时,他上初二,高她一级,在他的帮教下,她的解题技巧大有提升,在数学竞赛中一举夺得二等奖,而他更是高占初二组榜魁!他们兴奋得相互祝贺,为此,她还特意从家里带了山果来谢。

    转眼过去一年,她和他都长成了大女大男。随着交往的频密和认识的加深,他们因情感堆积而终于迎来了春天:葫芦洲、浅溪畔、黑水河岸,他们或牵手漫步,或追逐笑耍,或抱膝恳谈,正式陷入了热恋。而在校园里,他们则装作陌不相识,相遇时仅仅交目会意,然后各自走开。

    该是那年春的一个星期天,她和他又在葫芦洲相约见了面。那天没有风,日头照得暖,草色泛着青,溪水淌也欢。望着散在天边的几朵浮云,他们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希望能够考进同一所高中,以后也能考上同一座大学。为达所愿,他和她约定,在即将到来的中考冲刺中,他们不再分心幽会,待到考试结束后,他们再约期一聚,庆祝胜利。也就在那时,她褪下她腕上的一只银镯送给了他,即是给他鼓励,也是表她对他的一片心意。

    可是,没带任何征兆,他突然离家出走……

    她真的不敢相信。

    一下课,她就盯着对过的教室门,希望能够看到他象往常那样微笑着走出又走进;自由活动,她常自一人游走操场,幻想在不经意里还能碰到他,与她点头交目一如既往;葫芦洲头溪水畔,她频频前去,巴望着他就坐在某一处在等着她,向她伸出他的手……一次次的盼想,一次次的失望。出于少女的娇羞,她把她的这份情感在心底深深地掩藏着,苦,自己吃;泪,偷着淌……

    如今,感谢上天垂怜,她终于盼来了情郎。什么都不用隐瞒了,她把一切都告诉了爹娘。

    天呐,这么长的时间,对女儿的心事竟一点没有察觉到!玉梅爹娘惊闻之后互望着,深悔未能尽到他们的父母之责。先时女儿精神恍惚,都还以为病着了,压根儿就没朝这方面想。后来学不上了,就在家慢慢养着。看着女儿一天天大了,该给找婆家了,可是媒婆踏破了门槛,女儿愣没看上一桩。直到今儿见到了人,才瞧出了真景,知道是咋一回事了。

    而对于这段有来处怕没奔处的感情,爹娘都劝她能割舍就割舍。玉梅怎肯依,只流泪,不言语。娘对她说:“儿啊,你咋就不懂事!不说那后生先时怎样好,你知道他这四年在外都干了啥?打他说的全是实情,你跟着他是想出家咋的?就算他不是出家,你看他穿戴成那样,那咱以后还怎好在人前走动呐?孩子,再退一步,咱不嫌他,他也肯登咱这门,可知他家里乐意不?人家毕竟是城镇户口,听说他爹还是个厂长!哪天说剪了发,接了班,你就能保他日后不会转了心?儿啊,你实心意儿,禁不住人骗,咱啊,能断就趁早断了,啊?”想玉梅哪就听得进,况且女儿家阴性专一,一等等了四年,不料爹娘却劝她及早了断,她怎能够接受得了!玉梅越听越哭得厉害,泪珠儿扑簌簌一直往下掉。娘被女儿哭得心疼,由不得也眼角湿潮:“儿啊,听娘说,爹娘就你一个宝贝闺女,不为你好还为谁好?娘和你爹都有老的那天,不能总护着你。眼下呀,就巴望着你能找个好人家,有个依靠。可不是,咱也得朝前头想想啊……”说着话就手撮衣袖拭目。玉梅见不得娘亲落泪,念起扶养自己不易,更是心乱如麻,不觉挨身搂住,喊了声“娘!”哭得愈加伤心。

    这一夜,玉梅辗转反侧,寝不安眠。一头是至爱的双亲,一头是苦等了四年的情郎,若是依从双亲,几年情感空耗白费,实在心有不甘;若是铁心认定情郎,则又违拗父母,也是情非所愿。玉梅反反复复,思来量去,始终找不出双全之法,恨不能即刻叫了云龙来,当面讨寻个计较。

    黑魆魆里,玉梅一会儿想起少年云龙的模样,一会儿又闪回白日里的情形,一翻身又是爹娘那苦口婆心替她满担着心的样子,心里乱糟糟的,玉梅迷迷糊糊,只觉自己一个人乱闯,四周空空荡荡,没个方向。忽眼前一片空旷,绿草茵茵,黄花遍地。不远处,甘爽清冽的小溪漱石而下,卷着浪花融入了一条墨绿的河水当中。这是葫芦洲呀,是她和他相识常会的地方。玉梅立在溪边的鹅石摊上,一转脸,少年时节的方云龙从草甸上向她飞跑来,手里高举着一束野黄花,她满心欢喜地迎前伸手接,不想一下子抓了空,那束花和他不见了。“云龙哥!云龙哥!”她急了,大声喊叫着。峰林回应,也只闻有自己的声。她害怕了,四下寻找,忽然看见溪对过的石方上,云龙双脚浸凉,撩拍着水。玉梅欣喜,踏着石卵,轻快地跑向他。到了跟前,赫然是爹爹蹲在石上吸烟。玉梅吓懵了,掉头又跑,深一脚浅一脚,就不知跑到了哪。却看见,亭台六七座,烟村四五家。草房低矮,门前桃杏挂枝;竹篱疏陋,内里蔷薇花开。是一个清朴宁静的好去处。她行一路看一路,见这里的村夫妇孺均闲适恬淡,穿戴全似白日里云龙所着的那般,各不相争,俱村朴友善。心里想道:俺与云龙哥要能在这里落脚过日,该有多好!她走得口渴,要讨碗水喝,就听得前面鞭炮齐鸣,鼓乐喧天,后面涌来一群孩童,都喊她:“走啊,看新媳妇去!”跳跃着欢跑过去。她跟在后面,进了一落篱院,果然热闹非凡,这里在大摆婚宴。正不知该怎么办,此时大红喜字对开分,正堂里走出了新人一对,披霞帔,戴凤冠,都跟戏台上的装扮一模一样。他们喜喜地迎来,共同奉上酒一杯。瞧见新娘容貌姣秀,幸福溢满脸,她心祝其愿,接杯在手。正待饮,忽觉新郎似乎眼熟,细细一看,便“啊呀”一声,酒杯失脱。

    ——玉梅猛然惊醒。

    原来是南柯一梦。那梦里,新郎恰是方云龙,怎不叫她赤心搅碎、柔肠汲空!懵怔了好半会儿,方抽抽噎噎醒转。欠起身,打开台灯,闹钟才指在三点一刻,离天明尚早,遂又关灯躺下,却再难睡着。一挨挨到鸡叫,就起了身,也不梳洗,只望着镜里的自己发着呆。

    这一天,黄玉梅魔魔魇魇的全没一丝精神,黄玉凤前来找她赶集,看到她吓了一跳,问她咋了,她只推身体不适,再不多说。爹娘见女儿如此症状,吓得六神无主,更不敢提及昨日那话题半句,都揪着心,一愁莫展。玉梅到底扛撑不住,于午后盹睡了半个时辰,精神方长了些。是夜,她仍旧梦剧连篇,不得安闲。

    又早启明高照,东方泛白。玉梅即起,洗刷后,梳了头,精编了长辫,于辫梢尽心打了个红结;上下俱换一新,穿上雪地棉鞋,一大早便去村口守望。正是山风冷烈,飕寒似铁。玉梅不顾冻,心存一念,只耐性而等。一等等到日头高悬天穹,却哪见到云龙半个身影?她怏怏而回,匆匆进了食,起身还要去,她娘心疼道:“儿啊,别犯傻了,你要等到啥时候……”“云龙哥说了,他今天一定来。”玉梅丢下话,出门又去了村口。

    且不表玉梅痴等,再说云龙,他在镇委和秦怡芝敲定了演出曲目,二人初交即和契相投,午饭虽镇委有供,秦怡芝却请他在芙蓉宾馆的餐厅里单开了雅座,点了几样特色菜供他品尝。他们边吃边谈,无外乎云龙在外的一些阅见,所谓道人如何养性修身的具体科目详情等,云龙说:“世人观道,觉得不知有多么神秘玄妙。实际道人修道,却十分的枯燥。”秦怡芝说他:“既然枯燥,何必再回去呢,不如留下来,工作我给你找。”云龙笑笑:“谢谢你的好意,家里也有叫我留下的意思。可你不知,道虽枯燥,却着眼于一个‘修'字。师父说,浸心执念,方能回味无穷。我虽根浅,却已入其门,犹如信佛念主,以图精神抚慰,道之于我,足可立命安身。追逐名利,非我所想,飞黄腾达,更无此愿。至于是去是留,目前还没作好改变的打算。”一番话令秦怡芝心灰一半,只好另择话题,说会演节目已全部汇总,镇委决定明日预排,地点还在镇里。云龙问她:“下午还有什么安排?”秦怡芝看着他:“你有事?”云龙说,若无安排,他就不再相扰了。秦怡芝考虑她报幕的台词尚需准备,就说:“也好。”并叮嘱他明日务必早来。云龙应诺,便骑上单车,径直去了。

    其实,早在吃饭之前,云龙就一直想着玉梅,思谋尽早前去。前日他们雪天一遇,见玉梅仍然情深如故,就心下暗许,不能对她再有半点辜负。当下为赴约期,怕她久等心焦,脚下加劲,一路紧蹬,早望到位于半坡腰的清溪村,而在那村口坡头,玉梅立身翘望,有如石雕。云龙心里一热,相见之情更加迫切,急驶近跟,看玉梅仍巴巴的眼望前方,下来也不扎车,喊了句“玉梅!”,将她一把搂入怀中。玉梅苦盼久等,终于把人盼了来!

    伏在他宽暖的怀抱里,玉梅紧紧地抓着他,泪眼盈盈,一时不知是悲还是喜,直想哭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