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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第一百一十一回

    数日之后,方熙载心里的遗憾才觉得稍稍淡去了些。

    他已年近四旬,却始终孤身一人没有成家。时至今日,有时他独处,回想起从前时,总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他出身贫寒,父亲是当地衙门里一个不入流的刀吏,费尽全力供他读书,对他的最大期望就是将来能考中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他相貌堂堂,天资聪颖,博闻强记,也立志要做出一番大事业。但是幸运之神显然不肯眷顾于他。到他二十五岁父母死去之时,不过也只考中了个秀才。百无一用是书生,当时他家贫如洗,又得了一场缠绵大病,唯一的出路就是拿了他父亲的书信,去投奔他在燕京永平县县衙里当差的一位故交。他搭了一辆商人北上的车,一路餐风露宿终于找了过去时,却得知那人早已经离去,不知去向。他当时病势沉重,身无分文,又遭受这样的打击,只能乞讨着流浪,几天后出了县城,他最后终于坚持不住,扑倒在了地上。

    他很幸运,并没有死去,而是被附近的一户姓宋的人家救了起来,甚至收留了他。

    这是永平县下靠近山边的一个名叫黄石的偏远村落,附近总共也只聚居了七八户人家,平日以入山打猎采药为生。

    他在宋家停留了几个月,养好了病,也认识了这家人的女儿,比他小十岁的宋碧瑶。她当时才十五岁,荆钗粗服,掩不住她的动人姿彩。

    宋家人目不识丁,所以对他这个出口成章、文质彬彬的秀才很是敬重。十五岁的宋碧瑶也喜欢和这个英俊的青年相处,缠着他教她认字。很快,他便深深地爱上了这个活泼烂漫的少女。甚至,他觉得自己愿意为了她去死。

    养好病后,他拿了信去永平县衙找活干。很幸运,让他得到了一个文书的杂役。半年后,因为他的出众能力,他被县令赏识,做了他的幕僚。这时候,他觉得自己能养家了,所以他向宋家求亲。

    在宋家父母的眼中,他现在俨然已经是上等人了,自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宋碧瑶也点了头,甚至把自己的身子给了他。然而,就在他要娶心上人的前夕,很不幸,宋碧瑶的父亲过世了,于是他们的婚期不得不推迟。

    两年之后,十七岁的宋碧瑶出落得更是动人。而此时的方熙载,早已经放弃了科考的想法。他被县令举荐到了求才若渴的平王府,几次漂亮的出谋划策之后,很快便得到平王的赏识,从此开始了他的发迹路。而这时,三年的孝期也快满了,踌躇满志的他从燕京赶到了永平县,再次登门,提出要娶宋碧瑶时,却遭到了意外。

    他深爱这个女子,他知道她也爱自己。他们曾经海誓山盟,花前月下。他原本以为,现在宋碧瑶应该高高兴兴地点头。没想到的是,她竟然犹疑着,甚至躲避他。最后在他再三追问下,她才对他说,她在半年前去燕京时,无意间远远见到了平王。

    那时候的平王,还不到三十岁,高高坐在金羁玉鞍的骏马之上,英武犹如天神。只不过那样一眼,她便爱上了他。她想要成为他的女人。她说他在平王身边做事,那么一定能帮助她实现心愿。

    她说这些的时候,跪着,哭着说自己对不起他,恳求他看在从前救过他的份上帮她。她说只要他能帮她能成为平王的女人,他要她做什么都愿意。

    方熙载这时候才明白,宋碧瑶原来心高至此。她曾对他说爱他。但现在,她却毫不犹豫地抛弃了他或许她爱的,也根本不是平王,而是这个男人头顶之上那顶能叫他的臣民心甘敬拜的王冠。男人,当他拥有超凡的权力,他在女人眼中的魅力,便会成百上千倍地扩大。现在她爱上了代表着权力的平王,他又如何能争得过?

    方熙载如堕冰窟。这时候的他,虽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差点倒毙街头成为饿殍的落魄书生,他见多识广,自如周旋于权贵之中,前途未可限量,但是他对宋碧瑶这个他濒死被救,睁开眼时看到的第一个女人,却依旧爱得难以割舍。

    “你已经是我的人了,如何又能侍奉平王?”

    他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这样问她。

    她抬头,迎着他的目光,回道:“我有过关的法子。只要你帮我,送我到他身边,我便有办法。”

    他迷茫了几天之后,渐渐冷静了下来。

    平王府,这座距离帝国最高权力漩涡不过一步之遥的王府,本就是栽培男人野心的温床。而现在,面对爱人的背叛,他的野心忽然间抬头了。

    他没有可能登上这个帝国的权力之顶,但是,他可以有机会让自己想要的人登顶,现在,就是个机会。

    他的心中,渐渐浮现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压下了那种被背叛的怒和妒,和她做了一个交易。于是这才有了那个秋天,他指引游猎归来的平王赵琚到宋家歇脚,遇到宋家女儿的一幕。

    ~~~

    方熙载陷在自己的回忆里,微微吁出口气。

    和他的敌手徐若麟一样,他们一旦踏上自己抉择的那条路,就再也没有退路了。唯一的选择,就是往前,一直往前,最后,要么胜利,要么倒下,没有第三条路客走。

    在赵琚身边的十几年,甚至可以这么说,他了解他,甚至胜过了解自己。这一次,徐若麟失踪,生死无讯。方熙载自然不会坐视不理。他一边暗中派人赶赴关外战场查找他的确切下落,一边借由此事,审视身边的皇帝。到了最后,他觉得他完全能理解皇帝的矛盾之处。

    是的,关于徐若麟,赵琚在矛盾。一边,是他信赖倚重了十几年的肱骨重臣,他为他打江山,平疆域,而另一边,他却是太子的恩师,是太子的重要依仗。

    倘若赵琚一直安好,这样的局面或许还可以维持许多年不变。但不幸的是,赵琚不过壮年,却忽然患上了无药可治的疾病。于是平衡被打破了。

    人其实往往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坚强。尤其对于赵琚这样的人来说。他用非正常的手段夺了天下,雄心壮志还没来得及施展,便忽然遭遇来自自己身体的巨大威胁,再强大的意志,难免也会开始软弱,更何况,赵琚原本就是一个多疑善猜的人?

    太子其实是个悲剧。他的悲剧就在于,他的皇帝爹还正当壮年时,他便已经长大成人,并且隐然有可以取代他的意思自然,太子本人或许没有这样的想法,但是谁也无法阻止当父亲的去把这个儿子当做自己的假想敌:他有徐若麟这样的靠山,有萧正通等人的拥戴,他自己本身也极其出色,隐然有其父当年风范。

    事实就是这样残酷。已经成人的儿子越出色,父亲便越不放心在无上的权力之前,什么都可以被放在一边,包括父子之情。真要怪,就怪太子自己太出色了。

    方熙载正是深深了解这一点,所以才决定在此时果断出手。趁徐若麟生死未卜的时候,摒弃从前无用的武力之道,改从攻心。倘若皇帝自己想要对太子下手,那比他派十个一百个杀手还要直接有效。所以他趁安乐王赵衡过生日的机会,秘密传信,让柔妃带他出宫,自导自演了一场大戏,然后,顺利地将萧正通扯下了水。

    赵琚能有今天,除了知人善任,他自己也绝非那种能够轻易被人糊弄的人。他或许也根本就不相信刺客的这些供词。但是就是这份供词,正戳中了他的命门。他的猜忌心告诉他,他正需要这个哪怕一时不会对太子如何,能铲除那群肆无忌惮拥戴他的朝臣,为未尝不是一件顺他心意的事。于是一切都理所当然了。

    本来,事情就在他的预料之中。但是,就在他要成功的时候,皇后萧荣忽然出现,阻止了皇帝的这个决定。

    方熙载一直认为,萧荣这个女人不简单。现在果然证明了这一点。她那样猝不及防的出现和接下来犀利的应辞、决绝的做派,不仅让方熙载一时乱了阵脚,甚至就连皇帝,他也心虚地不敢与她去对视。最后皇帝恼羞成怒地落荒而逃,而这件事,也就这样不了了之。至少,目前几天过去了,面对来自皇后的决绝,皇帝看起来还在犹豫之中。

    方熙载猛地拗断了自己手上无意识把玩的一支笔杆,再次长长叹了口气。

    虽然有遗憾,但仔细想想,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皇帝因为这件事,已经对皇后生出了不满的情绪,帝后离心,显而易见。

    这对于自己来说,绝对是件好事。一个女人,哪怕她是皇后,倘若有一天,掌握绝对权力的丈夫对她恩断义绝,她即便再能干,又能扑腾到哪里去?

    书房外忽然传来轻微叩门声,一个亲信随从进来,递上了一封信函。

    方熙载接了过来,见是沈廷文写来的,略微带了点漫不经心地破封。

    在他眼中,沈廷文是个粗人,战场上虽当用,但如今这样的情况,尤其是先前屡次行动失败后,他渐渐已经开始摒弃他。他自己似乎也觉察到了这一点,这半年来,一直以旧伤复发之名缩着不动。这倒正合了他的心意。

    他并不担心沈廷文会背叛自己。他与自己,早已经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背叛,就意味着同归于尽。他笃定沈廷文不会不知道这一点。

    他取出内瓤,看了一眼,脸色忽然大变,猛地从椅上直立而起,换了身衣物后,便迅速外出而去。

    ~~

    秦淮河上的一艘蓬船里,方熙载见到了一脸凝重神色的沈廷文。

    沈廷文告诉他,他派出去的人,最近终于传来了永平县那边的确切消息。他奉命一直在找的胡三娘果真没死,而且,如今已经被徐若麟的人早先一步找到。据回报,他已经将她送到了金陵。

    “因为徐若麟生死未卜,所以邹从龙只将她悄悄藏在城外一处庄院里,为防引人注目,身边并无随从,白天从不出来。目前暂时并无别的举动。想来是在等徐若麟回来后再进行下一步行动。”

    方熙载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沈廷文的话,他并不怀疑。沈是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耳目众多。他唯一觉得愤怒的是,这件让他多年来一想起来就如鲠在喉的事,到了最后,竟然又被徐若麟抢占了一步先机。

    他忍住心里泛出的对沈廷文办事不力的不满,问道:“地方你知道吗?”

    “知道,城西三十里地的刘家庄,”沈廷文恭敬地道,“我一得知消息,立刻便通知了大人。大人放心,这次我会亲自带人过去,绝不会再失手。”

    方熙载几乎是咬着牙,道:“这个女人,无论如何一定要死!一旦被徐若麟推出去,你我就会完蛋。你明白吗?”

    沈廷文眼中现出一丝不解之色,试探着问道:“方大人,这个胡三娘,据说不过是个寻常至极的无知妇人而已何以会如此重要?”

    方熙载瞥他一眼,冷冰冰道:“此人不能活着,必须马上死。你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沈廷文听出了他话里的肃杀寒意,一凛,立刻道:“是。我这就亲自带人,准备动手。”

    沈廷文说完,出舱命人将船靠岸,准备离去时,方熙载忽然叫住了他。

    “我亲自过去。”

    他的目光落在舷窗外绿波荡漾的河面上,一字一字地道。

    ~~

    金陵城西三十里地外的刘家庄尾,有一座破旧院落孤零零远远地立在田埂间。家主已经搬迁进城,因为地偏,无人接收买卖,更无人租赁,所以一直空着,几年下来,院墙半塌,墙里墙外,到处生满荒草。

    当夜凌晨十分,附近村民正在睡梦中酣眠,忽然被村尾传来的一阵异动声惊醒。纷纷起身察看时,惊诧地发现田垟间那座废弃了的屋子里,此刻竟火光冲天,边上还隐隐有人影晃动,似乎在厮杀。胆小的当场便回屋扯被继续蒙头睡觉,胆大的也不过聚在一起,躲在墙头后探出头张望,小声议论而已。

    方熙载穿了夜行衣,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他随沈廷文刚带人靠近时,邹从龙便察觉,带了胡三娘一道奋力抢过马匹,上了马背冲出包围,往西狂奔而去。方熙载虽是文人,这么多年下来,也早练就出马背功夫,带了人一直紧追不放,追出数十里地后,终于将前头的人围堵在了一座破庙之中,前后左右,都是他的人。里头的人,除非插翅,否则绝不可能逃脱了。

    方熙载微微喘息着,从马背上下来。

    “再点一把火,烧了!”

    一个随从建议。

    方熙载摇了摇头,“等下。等我的命令。”

    这个妇人必须死。但是出于谨慎,在放火前,他想确认她确实就是他想找的人。这也是为什么他甘愿冒着被认出来的风险,也要亲自过来的原因。

    他慢慢到了破庙门前,扬声道:“邹从龙,我知道你在里面,把你保护的人交出来吧。想必你也知道,徐若麟已经死了。我知道你是个可用之才。只要你肯投我帐下,我必定不会亏待你的。”

    他一连说了两声,里头始终没有回应。

    他冷笑了下,声音也便得阴厉了起来:“这间破庙之外,已经被我的人包围了,你再负隅顽抗,只要我一声令下,你们连同这间破庙就会一道化为灰烬,这滋味可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