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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谢苑洲(三)

    自那日试探之后,我便安心带着段月连续去了满洲苑好几日。

    有客人时,我便熟稔地走侧门到后院去,段月也可得自在,满洲苑的房间很多,她总是可以探索个没完。

    只是顶上的桃花仍旧厚实,让我起初心中隐隐的薄怒逐渐变成了大大的问号。

    若是没客人的时候更好,或者是因为我未曾生于上朝,亦未见过□□,因此在看□□卷时,我总是有诸多不解。

    □□文武双全,关于他的书可以堆满半个房间。

    他在位时亲自带兵的战争不尽其数,后人大多用气势磅礴的词句来描绘他。

    但这卷轴编撰者的文字,让我感觉到了一丝深宫秋寒,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且卷轴编得巧妙,特地用数字标序,由本代史开始向前延伸,整八十卷。

    写战役中用过的策略时,会细致分析,描红重点,标注心得。

    往后若是遇上所差无几的,便一笔带过。

    我起初读得有些吃力,要用册子一遍又一遍画出大致的排兵列阵,才能勘得其精妙之处,但后来再遇上同样的战术时,相当于无纸复读了一遍,因此记得格外牢靠。

    而我的诸多不解也是循序渐进的。

    最开始时,我常常对策略的执行感到不解,许多可以称之为天衣无缝的计划,却也会行得一塌糊涂,以至于吃败仗。

    谢苑洲教会我,人是最不可测的因素,战争比的不是谁兵强马壮,而是比领军者所算的人心。

    算准了敌方的军心,破阵如烹小鲜,一眛追求计划的人,是很难赢的。

    我带着他的点拨,设身处地般将自己放到了将士的角度,才发现我以为算无遗策的战略,除去它只浮于表面的只追求计划衍生出来的假胜利感。

    竟是用一具具尸体堆砌而成的。

    罔顾生命,是最残忍,最低劣的。

    我试着读懂后又产生许多了下一阶段的新问题,譬如为何蛮夷实力远逊大周,仍旧频频来犯,又譬如天下土地兼并紧张,父皇为何不加以惩戒等等等等。

    问到最后我都不由得怀疑自己是否在为叛变做准备了。

    我突然顿悟了一件事。

    历史上出过许多奸臣,他们权侵朝野,独揽大权。虽未至造反的地步,君王却必想尽办法除之而后快。

    同时也冒出过一些“来历不明”的明君,他们执掌天下的办法,是众人所知的“谋权篡位”,即便有幸创下盛世,仍旧会背负着血脉不纯的污点。

    难道这天下,出身与所做的事,就必须相一致吗。

    臣就应该匍匐于君侧,王就必须生于一脉?

    我竟感受到了侵袭而来的荒谬感和名为无能为力的烦躁感。

    所以那个人,就一定是不对的吗。

    我突然想起林先生那晚对我说的话来。

    “公主,若是真论起出身来,往上追溯五百年,您难道就一定是那宫中雀?是大周的簪缨雁?”

    是了,哪有什么出身论。若真是非要说出个所以然来,天下众生,芸芸平等罢了。

    有些东西似乎在悄无声息地改变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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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不歌,明日我便不来了,天天放江柳去房顶睡,怕是会压坏你辛苦找来的桃花。”

    我放下□□卷的最后一摞,心中松了一口气,终于在这个晴朗的春日结束了它。下次再进满洲苑,便是看文帝史记了。

    谢苑洲乖巧地点了点头,头抵在桌案上,手按着太阳穴发呆。

    随着谢苑洲读书,越到后面,我的问题就越多且难懂。

    往往是他先给我解释问题的背景,再同我一起讨论,有时候也会出现双方互相无法说服的情况,便达成共识,先搁置,次日再论。

    于是我来满洲苑的时间越来越早,有时半夜忽然想到了某一卷上难懂的章节,便睁眼生生思考到天明,刚见窗外有光亮。便急匆匆地带着睡得流口水的段月动身了。

    与此对应的,离开的时间也愈发晚,起初只是一同用晚膳,到后来讲得累了,又命段月去把越苑的厨子叫来做宵食。

    不知不觉,那哑巴厨子已经搬到了满洲苑,每隔一段时间便送吃食进来,谢苑洲和段月日日都吃得肚圆。

    我原本还在忧心,待我离开临安后那厨子如何安置。现在倒是觉得留在谢苑洲这里甚好,他年纪尚小,正值长身体,也算是报答他对我的授课之恩。

    我看着疲惫出神的谢苑洲,突然想到了当初的太傅。

    太傅年纪不小了,却仍旧爱饮酒,若是遇上大晴天,太傅进宫时必定带着明显的酒气。

    每到那个时候,太傅便会给我带一样宫外的玩意儿,不授课,哄着我听他讲故事。

    于我而言也是新奇且激动的,可以拿到宫中见不到的新鲜东西,不用上诗书,不必做课业。

    听太傅从江都讲到关外,从水月镜花讲到且得且珍惜,只是每次听得正在兴头上,太傅便头一倒,睡过去了。

    我便只能看着太傅,祈祷江都别再下午,明天一定要也是大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