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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三回左炎帝右水君

    赵晗青从房中出来时,只跟吴迁飞快地对望了一瞬,便匆匆下楼。

    祝蕴红一见她出来,立刻进屋陪在葶苈身边。

    纪莫邀继续盯着吴迁,彼此都没出声。

    温嫏嬛牵赵晗青到室外。

    已是日落西山之时。

    “赵姑娘,你救过我姐姐,如今又为葶苈疗伤,我真不知应如何……”

    “哪里,医者份内事罢了。”

    嫏嬛拉她在城墙上坐下,问:“葶苈跟我说过你的事,你若是觉得我多嘴,就不要回答。他只是一直好奇,你在涂州是不是过得不快乐……”

    考虑到赵晗青如今已经离开涂州,这个问题似乎有些多余。

    嫏嬛见她不语,便当是默认,继续说道:“你与小红年龄相仿,他还以为……”

    “我和那个人没有干系。”赵晗青打断了她的话,但仿佛察觉自己失态,又深深吸了一口气,缓下语速,道:“是,我们同年,自幼一起长大,一直都像双生子一样形影不离……所有人都说,我们就是一对亲姐妹。现在想来,真是令人反胃。”

    嫏嬛柔声道:“那就不要说她了,吴迁呢?”

    赵晗青的神情这才轻松一些,道:“迁哥哥对我们两个都很好。我小时候还曾暗中起誓,长大后要嫁给他。不过有一天,他兴致勃勃地跑来告诉我说,他想迎娶他表妹为妻……而我竟然从来没有察觉他对祝蕴红有意。”她将头埋到膝盖里。“这也不是他们两个的错,毕竟我也从未表露心迹。如若他们两情相悦,我不会有丝毫埋怨——可是、可是祝蕴红从来只将迁哥哥当贴身侍从。这么好的迁哥哥,却被这么任性的祝蕴红占有,我一直心有不忿。虽说我现在对他也没有什么想法了,但这难道对他公平吗?”她顿了顿,试探性地望了嫏嬛一眼,见对方不作声,又道:“后来我称病搬到了花园的最深处,从此不再和他们来往,而他们也没有再理过我,直到葶苈一个人撞了进来……”

    嫏嬛知道她往下要说什么,便轻轻搂住女孩的肩,道:“我替葶苈跟你说声对不住。”

    赵晗青在她怀里打了个冷战,道:“我替他出谋划策,他竟骗了我。”她语气坚决,满怀悲愤,并未因为倾诉对象是葶苈的姐姐而有半分保留。

    想到片刻之前,她仍在灯下细致入微地为葶苈包扎伤口,嫏嬛不禁暗暗后怕。

    “嬛姐姐,你也许觉得我太偏激……”赵晗青细语道,“其实我不恨葶苈,毕竟他只跟我认识了一个晚上。为自己未来的新娘欺骗一个陌生人,想想其实也不算什么。我就算不忿气,多少也可以理解,只是……”她说到这里,全身开始颤抖,一直泛着泪光但顽固坚忍着的眼眶也终告失守。

    嫏嬛扶着她,不晓得说什么才好。如果吴迁和葶苈都不足以将她逼离涂州,罪魁祸首又会是谁呢?

    “可是祝蕴红……祝蕴红连我父亲也抢走了!我不怕告诉你,我不稀罕她的怜悯,对迁哥哥也不再有幻想,葶苈就更加不重要。可父亲是我唯一的亲人,为什么连他也要围着祝蕴红转?他像个奴才一样为祝家东奔西走,我也已经习惯。我不介意跟祝家老小住在同一屋檐下,那至少是一个体面的容身之所。可我最不能忍受他从不专程来看望我,但祝蕴红病讯一出,他便星夜赶回涂州,为她鞍前马后地忙碌……你知道他怎么跟我说的吗,嬛姐姐?‘我来看望小红,顺便来看看你’——可我才是他的亲生女儿!有人知道我吗?有人在乎我吗?”话毕,赵晗青已泣不成声,“我不止一次怀疑,我会不会不是他亲生的。”

    嫏嬛将手摆在女孩膝盖上,小声安抚道:“慢慢讲,我听着呢。”

    赵晗青点点头,缓过气来,道:“嬛姐姐,就算你觉得我小肚鸡肠,甚至居心不良,我还是很恨祝蕴红……我好恨她,恨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心想事成。她再怎么难服侍,还是有大把人簇拥在身近。我呢?我即使从他们面前走过,也换不来短暂的注目。”

    嫏嬛笑道:“我怎么会这么想呢?倒是小青你如此坦诚,让我受宠若惊。”

    诚然,虽是初识,赵晗青也完全没当她是外人。嫏嬛不知是因为赵晗青太耿直,容易与人推心置腹,还是因为自己拥有让人坦白一切的天赋——她倾向于后者。可她不太敢将安慰的话说出口。

    毕竟怎么说,都免不了要对祝蕴红一番批判,她于心不忍。稍微鼓励一下,怕助长恨意;让她放下仇恨,又显得虚伪。劝人坦荡大方,谈何容易?告诉一个连父亲都输给别人的女孩忘记一切?父亲是可以随便放下的吗?她做不到。

    “小青,”嫏嬛唯有轻抚女孩的长发,“我知道不是所有的父母都疼爱自己的儿女,或许他确实不够了解你,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让你高兴。你肯对我敞开心扉,我很感激,更感激你愿意对葶苈如此宽容。你真的……配得起更好的生活。”她停了下来,发现赵晗青正抬头望向自己——那双清澈的眸子,已经褪去起初令她如履薄冰的疏离感。嫏嬛帮她将面上的眼泪拭去,反被她握住手。

    “嬛姐姐,不用担心。我真的不怪葶苈了。我会治好他的。”

    嫏嬛笑了,“傻孩子,我一点都不担心这个。”她将赵晗青抱在怀里,道:“我会让葶苈好好补偿你的。。”

    “我跟你讲,你们带祝蕴红走的第二天,我就爬狗洞逃出了祝家。我知道神医缪寿春就住在涂州城外,便直接去投靠他,还拜了他为师。老师的儿子也在同生会中,我们与同生会的渊源……还是说孽缘,也颇为相似。”

    嫏嬛又问:“那你逃出来,你爹没来找你么?”

    赵晗青冷笑,“没有。直到我和老师离开涂州时,我都不觉得有人发现我不见了。又或者确实有人发现,但觉得没什么好找的……我不知道。”

    “那缪神医忽然决定搬离涂州的缘由是?”

    赵晗青于是将缪毓心破相的始末相告。“老师明明知道兰锋剑是龙卧溪偷的,可他根本没兴趣去帮同生会缉拿盗贼,反而越发觉得涂州不能久留,这才带着我们移居到摩云峰附近。谁知还是……兜兜转转,又遇上了当初的人。因此我们现在又在另觅新居。”

    “结果还是逃不过我们。”

    两个人都苦涩地笑了。

    赵晗青又问:“我听葶苈说,你们姐姐已经安全了?”

    “应该吧……之前见她时,她也没细说。她当时不是在你那里疗伤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赵晗青回忆道:“葶苈送她来的第二天早上,有个男人来敲我们的门,说是找温枸橼。结果我刚刚进门唤她,她就像见了鬼一样破窗而出,后来还偷了村里的一头驴,逃了好几里路。我跟村里人跑出去找,最后只找到小毛驴,她人已经不见了。”

    “一个男人……”嫏嬛屏息沉思。

    难道这个人,就是姐姐每每欲言又止的原因?

    正在这时,赵晗青将头靠在嫏嬛肩上,道:“能把话都说出来,真是轻松多了。现在我跟着老师学医,已经是我想要的生活,过去的事也不再重要。让嬛姐姐见到我这么没出息的样子,真是……”

    “哪里,谢谢你肯相信我。如今天下庸医当道,能真心研习医理的人本来就不多,你这么有志气,又怎么会没出息呢?”

    赵晗青兴奋地点点头,“如今能跟老师一起救死扶伤,难道不比独困乌浩宫中要好上万倍吗?”

    “乌浩宫?那不是水德星君的所在吗?”

    “是啊。”赵晗青终于露出一丝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笑意,“那是我给小庐起的名字。”她停了一会,又补充道:“我给祝蕴红的房间取名为彤华宫,就是火德星君的仙居。”

    “不如跟我说说你的老师吧。”

    两人紧紧靠着,一直聊到半夜。

    葶苈醒来时,见嫏嬛侧卧在身旁,似是睡了过去。

    “二姐?”他撑着右臂起身,“你一晚上都在这里吗?”

    嫏嬛惊醒,二话不说就拧干盆里的面巾,坐下来替葶苈擦脸,这才娓娓答道:“我让小红先回去睡了。”

    葶苈显然还不曾消化前一日发生的事,“二姐,小青也在吗?”

    “本来替你包扎完就要送她回去的,不过她怕你睡梦中伤口破裂,非说等多一晚,看情况再说。”

    “真是辛苦她了。”葶苈面色苍白,似乎不敢相信替自己疗伤的人是赵晗青。

    嫏嬛看出他的不安,道:“别怕,她大度得很,已经不跟你一般见识了。”

    “她亲口跟你说的吗?”

    “我骗你做什么?”嫏嬛隔着毛巾推了一下葶苈的鼻尖,“只是你和她们之间的事,该怎么收场才好……”

    葶苈立刻乱了阵脚,“那可如何是好?我连小红一个人都应付不来,现在小青又……”

    嫏嬛轻笑,“别慌,小青自有她师父照顾,吴迁受你大师兄制约,也没办法做什么。还是专心先想小红吧。”

    她话音刚落,就见纪莫邀“唿”地飘进屋,飞快地将门从背后合上,道:“情况有变。”

    两姐弟一怔,双双盯着他看。

    纪莫邀坐到葶苈脚边,道:“赵之寅来了。”

    嫏嬛问:“他怎么会在这里?”

    “你们忘了吴迁早在离开摩云峰时,就已经送信回涂州了吗?赵之寅估计是知道了安玉唯自首一事,于是亲自南下。也许最终目的地是奇韵峰,也许不是——但这都不重要,因为他现在已经和吴迁的人马会合。祝蕴红也好,赵晗青也罢,如今要面对的,可不止吴迁一个人了。”

    嫏嬛又问:“你亲眼见到他了吗?”

    “就知道你会这么问。确实没见到,是吴迁手下跑来通知他的。当然,他们可以编故事来唬我们,但脸上那副如有神助的自信是装不出来的。赵之寅一来,我留住吴迁也没有意思,刚才已经放他走了。”

    “如此一来,只怕是两个都要带回去啊。”嫏嬛不无遗憾地低头。

    纪莫邀仍一脸惬意,反问葶苈:“你怎么看?”

    葶苈傻了,“大、大师兄,你怎么问我……”

    “赵之寅已杀到跟前,不可能空手而归。”

    葶苈躺倒在榻上,低叹一声,“可她们两个都不想回家啊……”

    纪莫邀一听,禁不住笑得浑身发抖。

    嫏嬛想起马四革的话,真恨不得端个盘子去盛他摇摇欲坠的五官。“好了,大魔头,有话就说,别故弄玄虚。”

    纪莫邀没有将笑容收回来的意思,而是转身挨在墙上,掏出一片薄荷叶嚼了起来,“我只是说赵之寅不可能空手而归,没说两个都要回涂州啊。”

    嫏嬛眯起眼,问:“你难道有办法留人?”

    “办法总是有的。”纪莫邀走向门外,“只是不知葶苈想留哪一个罢了。”

    葶苈当即冒出一声冷汗,“要我决定吗?”

    “那当然了。”纪莫邀回头扫了他一眼,“非亲非故,我凭什么做这个人情?”

    “你是说,无论我怎么决定,你都有办法让那个人留下来吗?不能两个都留下来吗?”

    “想得美,两个都留又能留多久?赵之寅会善罢甘休?你们三个难道还能全身而退?彼此都有所折中,留下后路,才不算是枉费良机。否则一次做绝,再次免谈,到时你们更无法重聚。”

    “那大师兄已经想好了两手计划吗?”

    纪莫邀肃然答道:“有一个万能的办法就够了。两手计划,只是给你这种不会抉择的人用于自我安慰的借口。”

    葶苈顿时不知所措,“二姐,这样真的好吗?”

    嫏嬛眨眨眼,笑问:“你有更好的主意吗?”

    葶苈摇了摇头。

    “那就照你大师兄说的去做吧。”

    祝临雕与赵之寅情同兄弟,不分彼此,共同掌领同生会已有二十多年。二人素来关系和睦,不曾有过争端。但他们各自的独生女,却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

    祝蕴红至今不知赵晗青当初疏远自己的原因,但她也不想去问。

    赵晗青比谁都清楚,仇恨会逐渐将她吞噬。她不想这样,但一静下心来自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痛苦时,祝蕴红的面孔就会不受控地浮现脑中。说什么偏爱寂寞、什么孤单是福,不过是孩子气的托辞。如果她说自己一点都不怀念与祝蕴红两小无猜的时光,那一定是在说谎。

    “但我们已经没办法回到从前了。”她这样告诉自己,并相信祝蕴红的心境也是如此。

    赵晗青在白天疗伤,祝蕴红在晚上陪护——擦肩而过,一言不发。

    葶苈想为她们做些什么,却找不到在一人面前提起另一人的勇气。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要决定她们的去留——

    小红与我算是名义上的夫妻,虽然吴迁并不买账,不,吴迁已经不重要了!现在要面对的是赵之寅……赵之寅是小红的叔父,但也完全可以代替祝临雕决策。他若不承认我们的婚事,可以二话不说,拎起小红就走。

    如果小红被逼要回涂州的话,一定会以死相拼。我如果连自己的妻子都无法保护,又算什么男人?小红一定会以泪洗面,痛不欲生,我不能让她这样难过……我温葶苈自问不及吴迁那般体贴入微,但既然你选择了我而不是他,那我也不能辜负你。

    对,小红不可以回涂州。

    葶苈精神一振,坐直了身子。

    时至中午,天色却是暗的。凄风吹来细雨,淅沥淅沥地洒在窗边。

    葶苈望向窗外,想起了赵晗青——小红留下来的话,那她就要回涂州了。

    小青回涂州?

    可那是她的伤心地。虽说小红不再在她眼前晃荡,也难免会经受冷眼……辛苦获得的自由,就这么付诸流水,真的好吗?她现在似乎过得不错,有一个医术高明的师父,还有那个小孙女……他们更像是一家人。

    小青也不应该回涂州。

    糟,又回到起点了。

    葶苈脸朝下伏在枕上。

    我不可以就这样让他们带走小红,可小青至今已助我三回,包括这一次,对我温家恩重如山……

    他轻抚左肩上的绷带。

    “小青三番四次救我于燃眉,而我却从来没有报答她……我欠她太多。若这次将她交出去,她不会知道是我的主意,但我也会深深内疚。而小红又是我心爱的人,若是放她走,成亲就更加渺渺无期……”

    葶苈不敢再想了。

    窗外的雨声提醒他:时不待人。

    葶苈合眼,任无尽的空虚、悔恨与忐忑占据心房——大师兄就真的没办法让她们两个都留下吗?连他也忌那赵之寅三分?不,我在说什么傻话?赵之寅是同生会掌门,与他交恶当然不是好事,大师兄又不是笨蛋。他不是退而求其次,而是偏向虎山行……明明放任她们两个都被带回去,才是最轻松的做法,他却非要留下一个。

    他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大师兄这么做,也无非是因为我,我不能让他白费心机。

    想到这里,葶苈推开了窗——雨丝随风而入,湿了他一脸。

    他对着阴雨朦胧的天空低声自语道:“原谅我,这是最后一次了……”

    次日清晨,葶苈睁开眼,房里空无一人。

    他坐起身——左肩还有痛楚,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今天的……不,大师兄的计划不会有差。

    正在这时,赵晗青捧着一个托盘进来了。她面无血色,像一个没有归宿的孤魂,在清晨里泛着蓝光。

    “早。”她侧目瞄了一眼葶苈,“你很紧张吗?”

    葶苈霎时吓出一身冷汗,“没,就是看到刀具……”

    “又不是第一次换绷带。没事的话,我就开始了啊。”

    葶苈点头,“来吧……”

    赵晗青嘴角微微上扬,小心翼翼地解开葶苈肩上的绷带,暴露出那个至今仍触目惊心的伤口。“痛吗?”她从盘里挑了一把刀。

    葶苈望着银光闪闪的刀刃,咽了口唾沫,答道:“夜里转身时会有一点痛,不过多亏你,已经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