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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二十五回涧中吟壁上诗

    姜芍一回登河山,便向父亲交待了讨伐大计。

    女儿平安归来,又找到了兰锋剑失窃的元凶,姜骥已别无所求。因此姜芍提出要杀上惊雀山时,他合情合理地犹豫了。

    “容我跟祝公修书一封,交代始末,再由他们亲自追究便可。我们就不要再插手了。”

    “可是,父亲,我们不也有受害吗?”

    “说是这么说,但你又不是不知道纪莫邀那个家伙……”

    “父亲难道怕他?”

    姜骥反驳道:“胡说,你凭什么这样想?”

    姜芍自知失言,忙低下头解释道:“父亲,我虽然答应他们不会追究绑架一事,但嫁祸之罪又另当别论。如果不能让纪莫邀亲口认罪,又怎能彰显我们的清白?你若是觉得突兀,我可以亲自去涂州向祝掌门解释一切。”

    “不必多此一举,留夷。”

    姜芍听父亲唤自己的小名,又不吱声了。

    姜骥长吁一声,道:“这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你可知道他们为何绑架你吗?”

    “为了得知杜仙仪的下落。说起来,我也一直有疑问……父亲与杜仙仪私交如何?他们说,杜仙仪如今身在奇韵峰水牢,是父亲告诉他们的吗?这个水牢又是怎么回事?”

    姜骥有些不耐烦了,“杜仙仪与我相识已久,早些时候也确实来过,还跟我提过要去奇韵峰。我初时没放在心上,直到你被带走,我又找不到她确切的所在,只好用奇韵峰搪塞过去……结果她真的在奇韵峰,也算是歪打正着。至于水牢……我一无所知。”

    姜芍见父亲语气浮躁,眼神飘忽,心知多问无益,只好退一步道:“算罢,既然知晓杜仙仪的去处,我也不打算计较这事。至于兰锋剑,我自会跟同生会打招呼。此仇不报,我心难平,还望父亲首肯。”

    姜骥见女儿坚持,一时也不知如何劝诫,只好说:“你多日在外,一定疲惫不堪。快去歇息,余事来日再议。”

    姜芍亦无意与父亲再争,意兴阑珊地退下了。

    门外立着几位巡山归来的星宿,一见她便簇拥上来问长问短。

    姜芍一句都没听进去,敷衍一阵后便独自回房。合上门,她开始反复咀嚼父亲适才异样的反应。

    他一定有所隐瞒,可又能隐瞒什么?靛衣门虽非一呼百应的大门派,但洪机敏德高望重,跟他的大徒弟杜仙仪有私交,绝对算不上是难以启齿的事。就算不说她,无度门利用兰锋剑插赃架祸证据确凿,不由纪莫邀不认,父亲又为何畏缩不前?我们在纪莫邀面前,难道还理亏了?

    她想起温嫏嬛跟自己说过的话,不由得心如刀绞,寒意渐生。忐忑之中,姜芍将手伸进了书柜的最底层……

    回到惊雀山的那天,大雨滂沱。

    纪莫邀推开吕尚休的房门,见老头子躺在竹席上,手里把玩着酒葫芦。

    门外雷雨交加,仿佛是天空在号哭。

    有那么一瞬间,时间仿佛回到纪莫邀来惊雀山的第一个晚上。

    “师父,我回来了。”

    吕尚休睡眼惺忪地扭过头来,“嗯”了一声。

    “望庭探母未归,老四跟小安去了奇韵峰找仙仪师姐,葶苈的伤势已无大碍——”

    “子都都跟我说了……在摩云峰出了好大事吧?”

    纪莫邀望着师父醉意朦胧的眼睛,冷冷道:“没醉就别装。”

    吕尚休干咳两声,尴尬地爬起身,低声骂道:“我好歹也是长辈,躺着跟你说话,也不失礼啊……”

    纪莫邀合上眼,开门见山,“最后还是让他跑了……”

    吕尚休笑道:“别对自己太严苛。你救了他们三姐弟的性命,已经很大功劳了。”

    “第一次来,打伤狭路相逢的温枸橼;第二次来,差点伤及温嫏嬛;第三次,杀了要揭发自己的乌子虚,几乎打死目击的温枸橼,甚至连葶苈都不放过。十年不曾靠近山门一步的人,为何突然来势汹汹……我想不通。”

    吕尚休点点头,“你多年来从未隐姓埋名,他肯定知道你在惊雀山。如此三番四次找上门来,确实蹊跷。你有什么猜想吗?”

    “我从没做什么石破天惊的事情来引起他的注意。不过知命提醒,也许原因不在我,而在我身边的变化。”

    吕尚休目光霎时变得凌厉,“你觉得跟他们三姐弟有关?”

    “这三次遭遇都牵涉温氏姐弟,但又都事发偶然,很难说就是冲着他们来的。不过,这些事都在温嫏嬛和温葶苈来到我们这里之后才发生,时间上确实存在巧合。”

    “温言睿夫妇至今下落不明,说不定和他有关。”吕尚休说到这里又摇摇头,“当然,这话也就在你我之间说好了,省得他们多心。”

    “我也正有此意。”

    大雨依旧,屋里灯光昏暗。

    “除了知命,应该没别人知道你们的关系吧?”

    纪莫邀摇头,“只有知命。”他犹豫了一会,“温嫏嬛很在意这件事,但我还没告诉她。”

    “她没追问?”

    “她想的,不过放了我一马。”

    吕尚休来了兴致,“那你打算蒙混过关吗?”

    “不,我已经答应她,回来了就将实情相告。”

    吕尚休击掌赞同:“这就对了!她不是会轻易退缩的人。我明白你不喜欢跟人谈论自己家事,但我唯一的担心,就是你的缄默会令你变得可疑,一旦拿捏不准,就会掉进那个人的陷阱里。”

    “你是说,他希望见到身边人怀疑我意图不轨,甚至开始孤立我?”

    吕尚休笑了,“你越是孤家寡人,就越有可能回到他身边。他想成为你唯一的依靠,表明他依然对你心存希望,这是好事——这和你的计划吻合。但这里也有风险,一旦弄假成真,我们就前功尽弃了。”

    纪莫邀肃然点头,“我会留心的。”

    吕尚休将手摆在徒弟膝上,安慰道:“不要将对付他视作你单独背负的命运。”

    纪莫邀不语。

    “我晓得你一门心思要孤军奋战,你从小就打定这个决心。但其实你还有很多选择……你的师弟们,还有我,都会奉陪到底。”吕尚休起身,轻轻抱住徒弟的肩膀。

    纪莫邀终于放松下来,将脸埋在师父臂间,喃喃道:“酒味好重。”

    吕尚休忍着笑松开,道:“记住,需要帮助不等同于示弱。”

    “多谢师父。”

    “好了,”吕尚休拍拍他的背脊,“还是在你骂我不修边幅之前,赶你出去吧。”

    “不修边幅的酒鬼。”

    “喂……”

    几日后,在素装山传完话的马四革也回来了。

    杜仙仪平安无事的消息,令嫏嬛和葶苈终于放下心头大石。

    但未解之谜依旧太多。

    “姑姑可有说几时回到素装山,几时能与我们相见?”

    马四革望着嫏嬛殷切的眼神,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们没告诉我回山的日程,但应该不会太久……别怕,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同生会竟然没有派人追到奇韵峰,他们一定能平安离开。何况她已经和小安一起,绝对不会再消失了。”他随即跟一旁的纪莫邀说:“大师兄,知命说今天在老地方等你。”

    纪莫邀愣了一下,“哦……”

    嫏嬛好奇地问:“老地方是哪里?”

    马四革两手一摊,“那你要问他们了。”

    嫏嬛又问纪莫邀:“今晚要留鱼头给你吗?”

    纪莫邀显然有些心不在焉,问:“什么鱼?”

    “你昨天钓的那条啊。子都说想今晚做,如果你回不来,就不给你留了。”

    纪莫邀眨眨眼,突然回过神来,正色道:“鱼头留给我。”随后又大声喊:“子都,备马!”

    嫏嬛立在原地,嘀咕道:“他今天怎么神神化化的……”

    马四革笑道:“他什么时候不是神神化化的?”

    未几,纪莫邀就下山去了。

    嫏嬛来到炉灶前,正想着要叫上子都和葶苈一同烹饪鲜鱼,就见窗台上晒着新鲜的薄荷叶,顿时有了个想法。

    这时,马四革一步踏进来,兴高采烈地问:“这鱼打算怎么做啊?我有个私房秘方,让我来掌厨吧。”

    谁知嫏嬛风一般冲出厨房,丢下一句——“小心烧火。”

    “你这是去哪?”

    “那家伙忘记收薄荷叶了!”

    “他去半天而已,死不去的!”

    “葶苈,备马!”

    马四革见她也来去如风,不禁自语道:“你不是一样神神化化……”

    纪莫邀刚下山,还没走远,就听得背后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一回头,就见嫏嬛策马追了上来。

    “大魔头,你忘带薄荷叶了。”

    他一摸腰带,才知所言非虚,“有劳。”随即伸手来取。

    谁知嫏嬛将袋子捏在手里,不肯给他,“我跟你一起去,好吗?”

    纪莫邀瞪着她,“你在威胁我?”

    嫏嬛笑道:“不错。”

    他没好气地点了点头,“你是觉得我和知命会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嫏嬛见他认真起来,忙解释道:“我开玩笑的。”她将袋子挂到纪莫邀腰上,“你要是介意,我就回去。”

    纪莫邀看了她一阵,淡然道:“一道来吧。”

    “说真的?”

    “你怕我半路把你卖了不成?”

    嫏嬛笑得合不拢嘴,“你哪里有那个贼胆?”

    纪莫邀按着腰间那袋薄荷叶,朝嫏嬛招了一下手,“别让知命等太久。”

    青刀涧与惊雀、素装两山成三角之势,景色清幽,风光无限。正所谓一道深水涧,两肩青竹林。纪莫邀与高知命闲时最爱在此煮茶谈天。

    高知命等候多时,终于见纪莫邀与温嫏嬛骑马到达,立刻离座迎接,“温姑娘也来了,无任欢迎。”

    纪莫邀扁着嘴跳下马,“还好意思说,拿薄荷叶来威胁我……”

    嫏嬛笑道:“早知如此,何必上瘾?”

    悬崖边有一座亭子,一抬头就见一块旧牌匾,上书“壮胆亭”三个大字。

    高知命见嫏嬛注目,便解释道:“来往青刀涧两端,最快就是经那道悬空的铁索桥。往来行人上桥前,都会在这里坐一会壮胆,方敢启程,因而得名。”

    嫏嬛又行至铁索桥边往下一看,果然不错——两侧陡岩夹着一道细细的涧水,肉眼根本无法判断高低深浅,颇为骇人。“在这种地方见面,颇有你们的风格。”

    不多时,三人便围坐亭中,面前摆着煮好的热茶,不加任何佐料,是纪莫邀爱喝的薄荷叶子水。

    “你自残的伤怎么样了?”纪莫邀问。

    高知命隔着衣袖蹭了一下受伤的手臂,道:“好得七七八八,多谢关心。”

    嫏嬛专程跟来,并非无故,“知命,你可知姑姑归期?”

    高知命道:“我以为老四都跟你们讲了啊。”

    纪莫邀呷了口茶,道:“她逢人都要问多一次,你直接说不知道就行了。”

    高知命无奈点头,“我也是听老四说的,不比你们了解得多。”

    嫏嬛轻叹——“抱歉,我只是心急想见她而已……”

    “感同身受。”高知命转向一味喝茶的纪莫邀,“看来摩云峰一别,你们也没闲着。信里敷衍我就算了,现在当着我面,可一个字都不能漏啊。”

    纪莫邀干笑道:“二小姐也跟我一道,你可以问她。”

    嫏嬛不高兴了,“杀哥舒鹫的人又不是我,我可没本事代你讲故事。”

    “是啊,哥舒鹫,多响亮的名字……结果被你们两下了结性命。不过我听说,他在中原多年,培植过一些亡命之徒做门生。要是寻起仇来,只怕手尾长。”

    “这世上恨不得饮我血、啖我肉的人多了去,我可一点都不担心这个。我更想知道,是谁收买了哥舒鹫来取叶芦芝的性命。”

    高知命开始添茶,“不是康檑?”

    “康檑虽不待见叶芦芝,但他更在意钟究图的名声。一介书生,嘴上不饶人已是极致,未必有胆子雇凶杀人。何况若是伤了那姓钟的,岂非得不偿失?而且哥舒鹫也不是人人都请得动的。”纪莫邀说到兴起,站了起来,“说起那个秃驴,我就想起楚澄。你还记得这个人吗?”

    “当然……”高知命的表情顿时阴沉起来,“早就听人说,楚澄一家是死于哥舒鹫手下,但买凶者的身份一直成谜。不知道主谋,就不知道楚澄到底因何被杀。”

    嫏嬛顺势问道:“我听过这个名字,可对其人知之甚少。”

    高知命答道:“楚先生在涓州颇有名望,但那也是后来的事了。他之所以名声在外,还是因为他跟姜氏的渊源。楚澄生于登河山下,自幼聪敏好学,被老当家姜疾明选为姜骥的贴身书童,颇受器重。直至姜骥成年,他还一直留在姜家堡执笔。但姜疾明辞世之后,他便离开登河山,去了涓州成家立业……如果想解释他为什么会被灭口,很难绕过姜家不谈。”

    嫏嬛咬咬牙,“你是说,姜骥脱不了干系?”

    高知命摇头,“未必。楚澄忠心侍奉姜氏多年,一定知道很多外人不知道的事。姜骥若信不过他,从一开始就不会让他离开,更不会容许他在他乡树立威望。何况请哥舒鹫这么高调的刺客,不像是姜骥那种怕事的性格会做的事。”

    纪莫邀接过话来:“若非楚家世代从文,楚澄可能已位列星宿,而非一个笔墨先生了。他虽不通武艺,但无可否认是江湖中人。除了姜氏,他可能也了解很多别处的秘密。做到灭门这么惊世骇俗,说不定有杀鸡儆猴的意图。”

    “不过之后,也没出过类似的事了……除了温先生一家之外。”高知命声音逐渐转低,似乎觉得这话说得不合时宜。踌躇了一阵,他又望向嫏嬛,道:“温姑娘,恕我直言,我怀疑师姐会去奇韵峰水牢,是因为那是令尊令堂待过的地方。”

    嫏嬛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可一姐刚从那里回来,如果爹娘身在水牢,又怎么会只字不——”她突然语塞,脸一下白了。

    难道这就是一姐在船上欲言又止的原因?

    纪莫邀劝道:“别多心,她可能只是没找对地方而已。水牢一事,我们也都是新近才知,想必是个非常隐秘幽暗的所在,不是那么容易探索透彻的。”

    嫏嬛已经两眼发红,“可一想到爹娘在这种地方待过——不,他们现在可能就在那里——我就恨不得马上……”她捂着脸,说不下去了。

    高知命安慰道:“温姑娘,我们现在无法证明他们性命有虞。还请放宽心,莫要折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