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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二十六回知己泪故人约

    温言睿扯女儿进屋,用力将门拍上,“这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与他一起?你姐姐呢?定知呢?”

    “他们都很好。一姐正到处在打听你们的下落,谁曾想到……”嫏嬛扶父亲坐下,紧紧抓着他的手,“父亲,告诉我、告诉我娘到底是怎么……”

    温言睿的情绪仍未平复,“你为什么会和纪尤尊的儿子一起?你们为什么会在惊雀山?”

    嫏嬛唯有从当年被杜仙仪所救开始,一路讲到定居无度门至今。“父亲,纪莫邀的师父与姑姑的师父是结拜兄弟,是姑姑将我们托付于他的!”

    “有赖仙仪做这天降神兵,救了你与定知。我还以为……”温言睿面色稍微缓和一些,坐了下来,“她没事吧?”

    “她为了找你,也在水牢受了不少委屈,但不日就会归来与我们相聚。”

    温言睿握住嫏嬛的手腕,道:“这一定还是那个纪尤尊主使的,当年你母亲与我是如此,现在连仙仪也不能幸免。她平安就好,只可惜茵儿没能等到……”他说到这里,又不禁掉泪,“焉知,你不懂。纪尤尊那个禽兽……而我身为丈夫,竟没法保护……”

    嫏嬛捂着嘴,浑身不住地发抖。

    “她不堪受辱,便趁我熟睡之时……焉知,你母亲死得好惨……”

    嫏嬛跪下,将头伏在父亲膝上,泪如泉涌。

    温言睿说起伤心事,也泪流不止,一手轻抚女儿的头发,“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虽说现在也算不上看得见。我在水牢日久年深,目不见光,落得个半盲,腿脚也有毛病,如今做什么都不方便了。”

    嫏嬛匆匆抹泪,抬头道:“不怕,我带你去惊雀山休养。”

    温言睿立刻又激动起来了,“你怎么还不警觉?我若去了,岂不是又落在那姓纪的手上?”

    嫏嬛忙摇头,道:“父亲,纪莫邀十年前已经离家来到惊雀山,而且还救过我们姐弟性命——”

    “焉知,你太心软了。”温言睿责备道,“你又不晓得纪尤尊其人,怎么知道他暗地里在使什么把戏?如果他们父子里应外合,你们就没命了!”

    “可姑姑当初将我们……”

    “她知道这小子是纪尤尊的儿子吗?她如果知道这所有的来龙去脉,还会这么放心吗?仙仪向来敬重师长,因为信任自己的师叔而将你们送去惊雀山,情有可原。但如今既然真相大白,你们就别傻乎乎地跟他一起了!”

    嫏嬛劝道:“父亲,他真的不是坏人……如果不是因为他,我们三姐弟哪里还有命来见你?他从来没有害过我们,莫要误会了好人。”

    “误会?他刻意向你隐瞒自己的身世,这是误会?”

    嫏嬛犹豫了。

    没错,直到今天为止,纪莫邀一直没有开口向她坦白自己父亲的身份。即使他们三姐弟先后遭遇纪尤尊毒手,他也选择了沉默。明知道越是沉默,就越是可疑,他还是选择了什么都不说……说什么时机不对,都是借口,他就是在故意隐瞒。

    就算明白父亲的指控并非完全理性,嫏嬛也无法否认纪莫邀一直以来的沉默有多不明智。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发自内心地相信对方的为人……

    难道,他真的想保护纪尤尊?

    更滑稽的是,他们刚刚才在青刀涧上争执过这个问题。纪莫邀也答应自己,回到惊雀山后,便会将一切相告……但嫏嬛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所期盼的诚实竟是被如此残忍而露骨的方式逼迫出来。

    对的事情,错的时辰。

    温言睿见女儿不出声,知道她在纠结,便趁热打铁,“到头来,你也不比我了解他,对不对?他的一举一动,你都知道吗?他有没有跟纪尤尊藕断丝连,你又知道吗?他等到被我揭发的一刻才说实话,居心叵测,不可再信!”

    嫏嬛挨着父亲坐直身子,道:“他没做过坏事,你不能因为他是纪尤尊的儿子,就断定他一定会为祸人间。”她的声音很弱,但咬字很清晰。

    “那你又有没有把握,他一定是清白的?过去的那些小恩小惠,说不定就是收买人心的把戏。”

    嫏嬛不住地摇头,“纪尤尊差点要了一姐和葶苈的命,都是多得他及时出现才转危为安的,这绝对不是小恩小惠。”

    “如果他真的没有私心,又为什么不肯向你透露其父的身份?他难道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个无恶不作的魔头?”

    “他肯定有他的考虑,但就算他隐瞒不对,也不意味着他对我们有恶意……我们和他朝夕相处大半年,他若有祸心,早就下手了。”

    温言睿度量着女儿的话,又握住她的手,“也许他在利用你们找我。”

    嫏嬛一惊,忙问:“对了,父亲是怎么从水牢来到这里的?”

    “当年我与你母亲从家里被阴间四鬼挟持,一路上都蒙蔽双目,根本不知经过些什么地方。等到开眼时,已经身处水牢之内。你娘走后,我还在那里关了一段时日,身体也越发衰弱。那四兄弟大概是怕我死在水牢里,去年秋天将我送了出来。也许是见我目不能视,他们便放松了戒备,没有过多的束缚。于是我趁一晚雷雨交加,听得近处有禅院钟声,便偷偷跑了出来,求住持收留我……不想如今能与你相见。”

    嫏嬛细细听罢,心中有万般不解,但也没有多问,只是再次劝道:“我们接你回惊雀山吧。这样我和葶苈都能照顾你,不能再让你受苦了。”

    “不行。”温言睿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你忘了我刚才在说什么了吗?纪莫邀信不过!”

    嫏嬛见父亲态度坚决,又不便反驳,只能晓之以理——“就算你不跟我来,如果纪莫邀真的和他爹串谋,来这里抓你,又有何难?”

    温言睿听出她语气有些抵触,便问:“你觉得我在无理取闹?你觉得我是在诬蔑那个小子吗?”

    嫏嬛不知该怎么表态,才能兼顾自己的良心和父亲的体面。“父亲……”她抱着父亲不再强壮的身躯,“我相信纪莫邀是清白的。”

    谁知温言睿立即从女儿怀中挣脱,气急败坏地问:“焉知,你是三姐弟里最聪明懂事的,怎么如今竟为仇人之子辩护?”

    嫏嬛没办法再含蓄下去了,道:“他是仇人之子,不是仇人。父亲不必对他有先入为主的成见。”

    “我对他有成见?你很了解他吗?明明自己都说不清楚,反倒是我偏颇了吗?他给你吃了什么迷药,你这么维护他?为什么?”

    为什么?

    嫏嬛不禁问自己同一个问题。

    明明自己是这样地渴求答案,但却一次又一次地给他机会。而如今,即便父亲口口声声说他是阴谋败露,自己也没觉得他有多不可原谅。

    我为什么要为他辩护?

    因为我们都不是完人,都可能会做错误的选择。

    原来在得知真相的一刻,自己就已经宽恕他了。

    为什么?

    嫏嬛仿佛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她抬起一双清澈的眼珠,与父亲飘渺的目光对接,艰难地答道:“因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泪水哔哒哔哒地滴在温言睿的手背上。

    一阵风吹过,几片坠落的叶子擦过纪莫邀的肩头。

    他捏了捏刚才被打过的位置,嘴里细声重复着那几个名字——“可知、焉知、定知……”

    不愧是温大才子,笔画繁琐的名字原来只是留给外人叫的。讲究。

    他坐在阶下,静静等人出来。柴房的门一开,他便起身,远远地看着嫏嬛走近。

    嫏嬛一直低头前行,最后在长廊上坐了下来。

    纪莫邀没说话,坐回了原位。

    嫏嬛有些疑惑地望过去,问:“你怎么坐得这么远?”

    纪莫邀又站起身,来到她身边。

    两人并肩坐着,但谁都没说话。

    瑟瑟凉风经过庭院,两个扫地的小和尚从佛堂里探头出来,未几又缩回去了。

    “他不肯跟我回惊雀山。”

    “因为我吗?”

    嫏嬛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伸手抹泪,半晌才说:“是因为你父亲,不是因为你。”

    纪莫邀别过脸去,轻声道:“你倒也不必强迫自己像往常一样面对我。”

    “我没有强迫自己。”嫏嬛干脆答道,“这是我希望做,也必须做的事。纪尤尊已经夺去了我母亲,我不许他再夺去我的朋友。那样的话,我就……又输给他一次了。”

    纪莫邀两手撑着额头,不敢正眼看她。

    嫏嬛木讷地望向前方,“一般人听到别人这样控诉自己的父亲,多少都会有些错愕或迟疑,但你看起来却一点也不意外。”

    纪莫邀失笑,半晌才道:“十岁离家出走,总要有个原因吧?”

    随后是一阵沉默。

    嫏嬛用力揉了揉脸,深深呼吸,问:“你知道你现在最该做什么吗?”

    “什么?”

    “永远不要让我后悔相信你。”

    纪莫邀终于抬头,像是不相信嫏嬛这么爽快地说出了这句话。

    嫏嬛苦笑道:“你要是早一步跟我说清楚该多好,我若是早些知道,现在就不会……”她不禁再次落泪。

    纪莫邀又凑近了一些,轻叹道:“知命说对了一半。他说如果这事不是由我亲口坦白,结果一定不会好看。”

    “确实不好看。但他为什么只对了一半?”

    “他还说你不会再信我。”

    嫏嬛沉寂片刻,身子一倾,问:“所以你才不敢告诉我吗?你怕我因为你父亲的所作所为,而不再相信你?”

    纪莫邀没有动,“扪心自问,你会相信这种人的儿子吗?”

    “蠢材。”

    纪莫邀眼角抖了一下,面上满是诧异——这是自然,天底下有多少人敢当面叫他“蠢材”?

    “你除了闪闪缩缩不肯告诉我你父亲的身份之外,还做错了什么?”

    纪莫邀无言以对。

    “你怕我知道之后会翻脸,但你不至于天真到以为我永远都不会知道吧?既然如此,我当然更愿意从你口中得知了……也罢,虽然现实和你我预想的都有些不同,至少我们已经迈过了这道坎。”

    纪莫邀托着额头,低声道:“我真的不知道他对你父母……虽说我一点都不惊讶。”

    “你有怀疑过他吗?”

    “这世上但凡有坏事发生,我都会怀疑他。离家多年,我总能感觉到他无形的存在。”

    “那他数次潜入惊雀山,还有把你单独引去摩云峰,又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

    嫏嬛不解,“他没跟你说吗?”

    “他……只说想在摩云峰见我。我如果不去,他可能又会来惊雀山捣乱。我总不能让你们冒险。”纪莫邀仰头想了一阵,“但现在回想,这事应该跟你们一家脱不了干系。因为正正是在你们来了之后,他才突然想见我的。”

    “你的意思是,过去十年里,他从来没有来找过你?”

    纪莫邀摇头,“但我行事一向高调,他肯定知道我在惊雀山。”

    嫏嬛连连点头,“这也好解释。囚禁我父母一事本来跟你毫无瓜葛,却没想到我们姐弟会跟你住在同一屋檐下。因此他是想……杀我们灭口?”

    “他肯定想过灭口,但那应该不是首要目的,否则你们姐弟早就没命了。我们要先知道他为什么要囚禁你父母,才能解释这其中矛盾。”

    纪莫邀想过往深一层去解释,但他不希望在嫏嬛父女重逢的时刻喧宾夺主。

    “说起矛盾……”嫏嬛回头望了一眼紧闭的柴房,“我觉得父亲的话也怪怪的。他说自己因为顽疾缠身,去年秋天从水牢里被送了出来,但半路就乘着雷雨逃到了戒痴寺中……且不说为什么抓他的人戒备会如此松懈,就算真被他一个眼不能视的人跑出来,也没理由不在附近搜索,怎么可能漏看了戒痴寺?”

    纪莫邀眨了眨眼,“如果你爹说的是实话,那对方也许是故意让他逃出来的。”

    “太奇怪了……”嫏嬛轻咬下唇,“可他现在不肯跟我去惊雀山,该怎么办才好呢?我又不方便留在这里照顾他。”

    “如果他在这里是刻意安排的结果,我们将他带走,只怕反而更危险。我倒是可以留下来,但我又不能让你一个人回去。”

    嫏嬛道:“他只怕一时还接受不了你。不如让一姐尽快赶回来,看看有什么办法。”

    纪莫邀也不再争执,转头就要去找住持,却又被嫏嬛叫住——

    “你不是想知道纪尤尊为何囚禁我爹娘吗?我跟父亲说了这么久话,难道还会漏了这个问题?”

    “啊,对……”纪莫邀停步,“洗耳恭听。”

    早在十多年前,温言睿为一位旧日的师长奔丧,第一次来到涓州。灵堂之上,文人墨客济济一堂,其中就有楚澄的身影。

    那时温言睿初露锋芒,也算小有名气,但见到楚澄时,便立刻自惭形秽了——早就美名在外的楚澄,竟没有一点架子,一举一动都是谦谦君子,极为可亲。

    两人一见如故。

    温言睿在涓州期间寄宿在楚家,两人促膝长谈至黎明。相见恨晚这种陈词,已不足以形容他们惺惺相惜的情分。

    知音知己不知悲,聚时欢喜别时泪。

    温言睿转眼就要回家,二人依依惜别。

    “澈流兄莫忧,愚弟来日举家拜会,再与贤兄日夜长谈!”

    谁知楚澄一把抓住他,道:“贤弟万万不可!”

    温言睿一怔,没出声。

    楚澄望着他,嘴唇微微颤抖,“贤弟,吾命不久矣。”

    温言睿急了,“澈流兄何出此言?”

    楚澄苦笑,“是我天真,自以为离开了登河山,便离开了江湖是非之地。如今方知人算不如天算,我永远也没办法与自己的过去一刀两断。”他紧紧地握住温言睿的手,“贤弟,你可记得我老当家是如何离世的?”

    “你、你说姜疾明吗?”温言睿心中一惊。

    楚澄将手一松——“他是善终。你就记住好了。”

    温言睿听出了弦外之音,“生老病死乃寻常之事,有甚不妥?”

    楚澄欲言又止,别过身去,含泪道:“是我不智,本不应向贤弟提及此事,只是郁恨填胸,实在无法抑制。”

    温言睿向前一步,挽着他的肩膀,道:“愚弟才疏学浅,贤兄若是不肯将要事相告,也无可厚非。只是深恩难报,还望能替兄长分忧。”

    楚澄皱起眉头,又握住温言睿的手,殷切道:“贤弟衷情,楚某心领。只是事关重大,我实在不想将你牵连在内。”

    温言睿毅然道:“楚公但说无妨,我不打算回头了。”

    “你若是孑然一身,那还好说。可你家有妻女,眼看第三个孩子也要出世,我怎忍心让你冒这个险?”

    “可我又怎忍心眼睁睁看着知交赴死?”

    楚澄见温言睿情真意切,把心一横,道:“也罢!若不是你,我心中苦闷也不知向何人诉说……贤弟请随我来。”说完便急步绕过长廊,来到书斋之中。

    温言睿快步追上,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楚澄环顾四周,再一把将他拉到角落,低声道:“贤弟,这事一时说不清楚,愚兄不敢耽误你的行程,只求你带上这薄薄的名册,但千万不要偷看。”

    “这又是何意?”

    “我若死了,你再看。”

    温言睿惊恐万分地从楚澄手中接过一张折好的纸。

    “别问我这是什么,你到时就知。”

    “只要能救楚公性命,我就算赴汤蹈火——”

    “你救不了我。”楚澄惨笑,“今日别过,他朝再闻楚某姓名,便是死讯。”

    温言睿不知楚澄深意,更不知从何开解,只当他在说些悲凉的胡话。他从涓州回家后思量许久,想再问候楚澄,对方却从不回信。几年后,楚家灭门的噩耗传到温言睿耳中,楚澄的预言化为现实。温言睿终于翻开手中的名册,却只看到一连串的日期与地名。痛失知己,已是心酸,不解名册深意更令他坐立难安。而温言睿很快便意识到,厄运不久也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楚澄最初不敢将名册交予他手,也许正是有这样的忧虑。

    “父母还不曾参透名册的含义,就一起被抓到水牢里去了。”

    纪莫邀问:“你家被烧成平地,那份名册又去哪里了呢?”

    嫏嬛答道:“爹娘心细,一早想了后招。他们虽然不知道名册的意味,但誊写了数份寄给当时经常来往的朋友。家里的那份,他在歹人闯进屋时匆忙烧了。纪尤尊没有亲眼见过名册,才会在水牢对他百般折磨,指望他说出其中的内容……如今我们可以做的,就是找回当年的那些收信人。”

    “这是……令尊的意思?”

    “这还用说吗?楚澄因那份名册殒命,爹娘因那份名册落难,如今只有找回名册,方能查明真相。”

    纪莫邀点了点头,“那我们从哪里开始?”

    嫏嬛愣了一下,“我们?”

    “不是低估你们三姐弟的能耐,只是你们也许……会需要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