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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七回冰上步炎里妒

    东蓬剑寨建于海岛之上,来回均需乘船。是日天清气朗,万里无云。

    迎面吹来的是带着咸味的海风,耳边回响的是葶苈晕船的呕吐声。

    “过江游湖时都还能跑能跳的,一到海上来就不行了……”孙望庭用两条长长的手臂全程扶着他,好歹挨到靠岸之时。

    一登岛,就见剑寨入口处密密麻麻地排布着高耸的石柱阵,柱上清晰可见层层叠叠的刮痕。

    孙望庭啧啧称奇:“能在石头上划出这么深的纹路,功力不浅啊。”

    纪莫邀冷笑,“可惜能做到的人都死了。”

    陆子都不无忧虑地问:“我们不会迷路吧……”

    马四革打趣道:“别怕,要是走不出去,我们就在这里大声呼救。”

    石阵中吹过一阵怪风,嫏嬛忙帮葶苈将外衣收紧。

    葶苈脸上刚恢复一点神气,弱声道:“这里到处都是一般景观,我们可能在绕圈子呢。”

    纪莫邀抬头,又原地转了个圈,“有人。”

    全部人立刻停步,纷纷仰头张望。

    风过后,头顶上果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纪莫邀大声答道:“在下惊雀山无度门纪莫邀,携众师弟冒昧前来,还请主人家引路。”

    片刻沉默后,一个脑后扎着双辫的少女从石柱上跳下。她身披丧服,腰佩长剑,脖子上扎着一条醒目的橙色领巾。“在下东蓬剑寨夏语炎,今日由我在寨前巡逻。不知几位受何人邀请前来?”

    “夏语炎?他不是已经……”马四革话未说完,就被纪莫邀示意收声。

    孙望庭小声嘟囔道:“好可爱。”

    纪莫邀朝少女作揖,高声答道:“不请自来。”

    少女皱起眉头,“阁下不是来吊丧的?”

    纪莫邀又道:“家师吕尚休吊唁的信函三月前已经送出,我们此行另有目的。”

    “愿闻其详。”

    “介意我们进去再说吗?”

    少女恍然大悟,忙欠身道:“要各位在此等候,实在抱歉。快请进来,由我带你们去见诸位师弟。”

    纪莫邀一听,便知寨主一位依然悬而未决,不禁愁眉紧锁。

    少女领着众人深入石阵,可谓是熟门熟路,每一次转弯都像全无意识一般。

    孙望庭没走两步就忍不住问:“见鬼了。她说她叫夏语炎,其他人都是她师弟,到底怎么回事?夏语炎不是早就死翘翘了吗?”

    纪莫邀若无其事地掏出一片薄荷叶,道:“先别乱想,进去再说。”

    众人小声议论,不觉间已豁然开朗,未几便来到了剑寨正门。

    少女不加通报,直接带着他们进了前厅。

    厅中七零八落地站了二十余人,皆与她一般着装,只是没有人戴着橙色领巾。两侧各有一席,分别坐着两个一看就知道是死对头的人。

    “诸位,有贵客自惊雀山无度门而来。”

    纪莫邀一步上前,行礼道:“在下纪莫邀,冒昧登门,还请见谅。”

    那坐着的两人一听,眼神就变得怪怪的,仿佛这个臭名昭著的江湖恶棍仅仅站在那里,也能变成眼角的污物。

    其中那个膀大腰圆的站了起来,回礼道:“在下郭琰,这位是我师弟单公迫。”他指向坐在对面那个眼角尖尖,眉宇间总挂着怀疑的人。

    单公迫刚要开口,郭琰却开始介绍其他的师弟了。他面上霎时间堆满了错失良机的懊悔。

    又听无度门一一作了介绍后,郭琰才正色道:“吕前辈遣几位高徒前来吊唁先师,实在是太客气了。”

    纪莫邀刚要开口反驳,却被嫏嬛偷偷扯住衣袖——

    “你就别把真话说出来了。”

    纪莫邀小声道:“可我们确实不是来奔丧的。而且都快一百岁的人了,应该是喜丧才对吧?我们又没带什么礼品……”

    “这事不由你做主。他们如果要悲悲戚戚的,你逢场作戏也不行吗?我们毕竟有求于人。”

    纪莫邀翻了个白眼,改口答道:“大侠高寿梦中离,江湖痛失一仙翁。若论辈分,家师还是小辈,我们只怕是没这个资格。”

    这回单公迫不敢怠慢,趁纪莫邀话音未落,便把话抢了过来,“且不论排辈,几位远道而来,已经很有心了。”这才像是扳回一局。

    纪莫邀心知二人不咬弦,生怕他们无休止地抢话,匆忙往下说:“实不相瞒,我们此次前来,还有一件旧事想劳烦各位帮忙。”说完就一手将葶苈拉到自己和嫏嬛中间,“我师弟温葶苈之父乃是大文豪温言睿先生。温公与尊师是故交,多年前曾将一份文书随信寄到剑寨交由尊师保管。今日前来,正是想取回这份文书。”

    “文书?我怎么没听师父说过?”单公迫先发制人。

    郭琰冷笑道:“也许师父信不过你呢。”

    单公迫两道眉毛一下绷紧,却不敢在客人面前发作。

    纪莫邀顺势道:“还请郭兄指教。”

    郭琰这才发觉一时口快,反而砸了自己的脚。“呃,这个……”他茫然四顾,“师父书信繁多,一时半会想不起放在哪里了。”

    “哼,明明自己也不知道。继续装吧。”单公迫重新坐了下来,嘴角挂着一丝坏笑。

    嫏嬛两手按在葶苈肩上,说不出有多想离开这个地方。

    郭琰还在故作姿态,“有人记得吗?一份文书……”

    没人答应。

    气氛变得异常尴尬。

    纪莫邀进也不是,退也不行,正思量着这么让他下台,就听得“夏语炎”开口道——

    “从宽应该知道。”

    单公迫又弹了起来,“他怎么会知道?”

    女孩愣了一下,答道:“他负责打理书库,书信都交给他保管。如果温先生真的寄过东西来,他理应有印象,不如去问他好了。”

    不等郭、单二人应答,她就风一样跑掉了。

    郭琰重重跌回席上,小声埋怨着什么。

    单公迫面上有些幸灾乐祸,但没过多久也借故离开了。

    纪莫邀有感,此事会花上相当长的时间。

    少女穿过层层回廊,悄悄推开书库半掩的大门,蹑手蹑脚越过几排书柜,站到了一把梯子下面。“从宽哥!”她将领巾攥在手中,绽开笑容,面上全然不见方才的肃穆与老成。

    那人身子一抖,差点从梯上摔下来。“冰冰?”白从宽慌忙将手上的书卷放回原处,慢慢爬下梯子,“好你个夏语冰,走路都没有声音,吓死我了。”

    夏语冰将手背在身后,“咯咯”地笑了。

    白从宽瞄了一眼她的领巾,“咦,大师兄又来过了?”

    她望着手中物,难堪地点了点头。“好像……还带客人进来了。”她拧紧眉头想了一阵,“他们好像要找什么东西……温言睿先生的一份文书?你知道在哪里吗?”

    白从宽挠挠后脑,嘀咕起来——“你这么一说,似乎确实有这么一件事。但你要问他们大概在哪一年寄出,我才好找。毕竟师父书信繁多,我到现在都还没整理完呢。”他顿了顿,突然很紧张地问:“你刚才是不是跟二位师兄说,我会知道文书的所在?”

    夏语冰错愕了,“我就说你可能会知道,毕竟他们都不知道啊。”

    白从宽顿时面生难色,“冰冰,怎么就不替你从宽哥考虑一下呢?”

    夏语冰笑问:“考虑什么?”

    白从宽索性坐到地上,怨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日夜躲在书库里是为了什么……如今好了,你在客人面前替我将他们一军,他们要恨死我了。”

    夏语冰也一并坐下,挨着他的肩膀,问:“你又不跟他们抢做寨主,怕什么?”

    “可他们总是妄想我有狼子野心啊。”

    夏语冰抿嘴笑笑,冷不防地问:“从宽哥难道不想做寨主吗?”

    白从宽吓得立刻捂住她的嘴,“冰冰,话可不能乱说!”

    夏语冰又“咯咯”地往白从宽手里笑,笑得像只喉咙发痒的鸽子。

    白从宽将手收回,一声叹息——“我说真的。”

    “我知道。”夏语冰转过脸来,“可你就不想继承师父遗志吗?”

    “想当然是想,可也不一定要做寨主啊。我在这里不是挺好的么?”

    “但二位师兄这样争下去,也不是办法。若是本我,断不会这样供你出来;可哥哥估计实在忍无可忍,才借你名字遁走的。”

    白从宽笑道:“那师兄也够坏事的。”

    “你还没答我呢。你真不想做寨主么?”

    白从宽道:“冰冰,我不想将多年手足之情置于妒火之上。”

    夏语冰无奈低头,“如果哥哥还活着,估计就不会这样了。”

    白从宽安慰道:“生死有命,师兄如今跟师父一起,不用理会这尘俗之事,快活得很呢。”他望着夏语冰那双水灵灵的眼珠,轻声问:“冰冰,如果给你做,你会做么?”

    夏语冰抬眼,问:“我做寨主吗?”

    白从宽点头。

    夏语冰笑道:“我要是打得赢诸位师兄,还愁做不成么?只是根基尚浅,何以服众?”

    “也是。只是,要论辈分的话,你也不知要等到几时。”

    夏语冰又“咯咯”地笑了起来,“那时我都成老太婆了吧?”

    白从宽笑了一阵,终于不情愿地站起身,“好了,我还是去亲自跟客人们交待一声吧。”

    “你留在这里找信,我去通报不就好了?”

    “别。远方来客,怎么说也该打声招呼。”他朝夏语冰招了招手,“一起去吧。”

    两人并肩离开,谁知一脚还没踏出去,就被单公迫堵在门前——

    “找得到那封信吗?”他不怀好意地问。

    白从宽如实相告:“我见过那份文书,应该埋在师父的旧信堆里,找一找就有了。让我去跟客人们说吧。”

    可单公迫一手拦住了他,“别急,从宽。既然确实有这么回事,那迟些再给也不怕。”

    白从宽皱起眉头,“师兄,人家好不容易来一趟,就别为难他们了吧。”

    谁知单公迫训斥道:“不是为难!从宽,你胳膊怎么往外拐呢?且不说这份文书是何出处,既然在我们这里,便是师父的遗物——先师遗物又怎能随便易手?一传出去,外人只当我们作风松散、目无尊长。”

    夏语冰暗自嘀咕道:“没那么严重吧……”

    单公迫却自顾自地往下说:“为了师父和剑寨的声誉,我们还是慎重些为好。容我回去跟郭师兄商议两句,再作定夺。”话毕,拂袖而去。

    夏语冰看他走远,低声道:“他肯定是不忿郭师兄把风头都抢走了,才故意逆其道而行。”

    白从宽连连摇头,“大家心照。我们还是快去前厅,别真让他刁难客人们了。”

    纪莫邀被请到了单公迫留下的空席上,但郭琰的寒暄他一句都没听进去。

    其余人也先后坐了下来,互相交换着乏味的话语来填补单公迫缺席的空隙。郭琰一直兴致勃勃地说个不停,仿佛稍作歇息,整个人就会被单公迫不为人知的阴谋所吞噬。

    过了一会,单公迫回来了。

    郭琰“嗖”地起身,问:“从宽怎么说?”

    单公迫向他伸出一掌,没答话,而是径直来到纪莫邀面前,笑道:“文书应是在的,但毕竟是师父遗物,不能轻易交给你们。”

    纪莫邀像尊雕像一样坐着,一声不吭。

    单公迫见他不出声,一下不知怎么往下说。

    郭琰知道单公迫有意为难,忍不住要上前制止,却听得对方对自己耳语道——

    “师兄为人粗枝大叶,自然不会觉得将师父的东西交给外人是轻率的行为。只是事后若被晚辈追问,就别怪师弟我没提醒你了。”

    郭琰被戳中痛处,顿时止步不前。

    单公迫微微一笑,又朝纪莫邀道:“几位既然来得剑寨,就不妨入乡随俗,也尝尝我们这里的待客之道,再走不迟。”

    孙望庭不耐烦了,“有要求就快说,绕什么弯呢?”

    纪莫邀喝住他:“休得无礼。”随即起身,冷笑着向单公迫走近,“单兄有话直说,纪某洗耳恭听。”

    单公迫满意而笑,道:“阁下是明白人,单某也并非刻意为难各位,只是事关先师,实在不敢轻慢。何况几位长途跋涉来到我们这里,想必也不急着匆匆折返。师父生前最好以武会友,我们也不例外。一早听闻无度门弟子个个都能独当一面,单某仰慕已久,不知诸位今日可愿赏脸,让我开开眼界?”

    郭琰见他讲得有纹有路,心知制止已不可行,何况他也不想在师弟面前被抓住什么把柄,便放任单公迫往下说。

    这时,夏语冰也跟白从宽一同赶到,正要插嘴,就听得那姓单的说——

    “几年前不幸亡故的夏师兄,曾留下一个阵法……”

    夏语冰立刻像被冻住了一样,张着口,却发不出声音。

    “等一下。”孙望庭举起一只手,“这个夏师兄,可是指夏语炎?”他随即指向夏语冰,“那这位姑娘又是……”

    “我是夏语冰!夏语炎是我已经过世的哥哥!”女孩迫不及待地解释起来,脸都急红了,“我、我不是哥哥,只是我有时候会……不受控制地……变成他。”她举起手中的领巾,“这是哥哥的遗物,我每次变成他的时候都会戴在脖子上,你们可以凭此辨认。”

    “诸位不要见怪。”白从宽道,“冰冰的言行,偶尔会变得和夏师兄一般模样,但都会戴上领巾为号。”

    “这算不算是……”孙望庭对马四革耳语道,“失心疯的一种呢?”

    见多识广的马四革也只能茫然摇头。

    单公迫继续道:“夏师兄生前醉心阵法,其中集大成者,唤作冰花刺阵,从未有人破解。听闻无度门也在阵法上颇有造诣,不知可有兴趣切磋切磋?”

    白从宽细声埋怨道:“怎么也不跟冰冰打声招呼,就拿师兄来做借口……”他正要上前制止,却被夏语冰一手挡住。

    “从宽哥,由他去吧。”

    单公迫恰在这时回身,问:“师妹意下如何?”

    夏语冰不假思索地答道:“我也想见识一下无度门的厉害。”

    有她一锤定音,单公迫和郭琰面上不约而同地浮出得意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