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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三十五回新人面旧欢言

    “画我可好?”

    嫏嬛正坐在台阶上绘图,一抬头就见声杀天王在脚边跳动。“我可以试试,但画花鸟不是我的强项。”她将手里的草图展示给天王看,“我喜欢画水车、轮轴、一切可以转起来的东西。”

    鸟儿聚精会神地盯着纸上的图案,又道:“主人会画。”

    嫏嬛头一歪,不解其意。

    “会画花鸟。”天王不紧不慢地把话说完。

    嫏嬛听罢轻笑,“你主人翁志趣高雅,我一点也不意外。”

    天王虽不曾讨得一副画作,却还是意犹未尽,不肯离去,又自顾自地念叨起来:“水车轮轴,扶摇喝呼。水车轮轴,扶摇喝呼。”

    嫏嬛初时只当它在随意堆砌词句,谁知听多几遍之后,竟忽然灵光一闪——对啊,扶摇喝呼掌也是以转动为原理的掌法……突然好想找纪莫邀问个明白。

    正在这时,只听得林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孙望庭一马当先,冲入山门。

    “望庭!”嫏嬛喜出望外,立刻丢下纸笔,飞奔来迎。

    孙望庭亦兴奋异常,振臂高呼:“我回来了!”话毕,回头一望。

    嫏嬛正疑惑他何故回首,就见姜芍骑马慢悠悠地跟了上来。她忙唤来天王,拍拍头顶,道:“快去喊你主人翁,说望庭回……望庭和姜芍回来了。”天王飞走后,她立刻上前为姜芍牵马,“少当家,一路辛苦。”

    姜芍没有听到预想中的那些问题,迎接她的只有温嫏嬛亲切的笑意与问候。

    孙望庭大难不死,难掩兴奋之情,“大师兄!子都!四哥!葶苈!”他像个孩子一样上前一一送上熊抱,“想死你们了!”然后乐此不疲地享用着师兄弟们的关切之词。“没有、没有,他们怎敢对你孙爷爷动粗?就算把我关起来,那地方也得是坐北朝南,风水上不能差……姜骥老儿又能把我怎么样?有大师兄在他心头镇着呢!”

    纪莫邀在一旁静静聆听,时不时斜视孙望庭袖筒内若隐若现的瘀伤。他显然对面无表情的姜芍更有兴趣,应付过孙望庭一如既往的过度热情后,便来到她跟前,作揖道:“少当家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姜芍略显尴尬地回礼,“不曾打过招呼便贸然惊扰仙山,实在万分抱歉。”

    所有人都拾到了她语气中的艰难与羞耻。

    “别这么客气。”孙望庭立刻替她打圆场,“是姜芍救了我一命。没她两胁插刀,我性命堪忧!”

    “如此说来,少当家绝对是贵客。”纪莫邀转头向嫏嬛招手,“还不快带少当家去她的房间歇息?”

    “真是的,又在乱使唤我。”嫏嘴上这么说,却还是笑盈盈地牵过姜芍的手,“随我来。”

    姜芍没有推辞,一言不发便跟她走了。

    嫏嬛很快察觉到她的不安,问:“怎么了?”

    姜芍摇头,“你要是不介意,我们进屋再说。”她四处张望了一阵,又问:“吕掌门可在?”

    嫏嬛窃笑道:“在,可你也没法跟他说话。”

    “为何?”

    “昨晚喝得大醉,现在还躺着呢。你要是找主事人,就只有纪莫邀了。”

    “那我还是跟你说好了……”

    嫏嬛领着姜芍来到一间空置的厢房里,道:“你来得突然,我也未及打扫,先将就着坐一坐,我回头再——”

    “不用了。”姜芍摆摆手,“这里不脏,我可以自己收拾。”

    “你是客人,这怎么行?”

    “不速之客,受不起主人家这般盛情。”姜芍正色在席上坐下,“也许我不应跟孙望庭过来,但除此之外,我无处可去。”

    “到底怎么了?”嫏嬛顺势坐到她身边。

    姜芍将事情经过相告,但说到与父亲的争执时,她欲言又止。“你这么听我说,一定觉得父亲是个不讲道理的人。令尊是个文人,也许比家父更加通情达理……”她殷切地望着嫏嬛,盼对方能接过话来,好让自己能从对父亲与自身的失望之中暂时解脱。

    可嫏嬛望了望她,苦笑道:“六年前的他,的确是的。”

    姜芍见她表情复杂,忙道:“我若是说了不该讲的话,请不要介怀——”

    “不……”嫏嬛又摇头,“正好有人肯听我说,我求之不得。”

    “可你弟弟不就在你身边吗?他难道听不得?”

    嫏嬛长叹一声,抱起双腿,缓缓道:“跟失散六年的父亲相认之前,我幻想过无数种情景:应说的话、应问的事……我还告诉自己,父亲无论变成什么样子,我都无所谓,只要他好好活着就行。这么多年没见,大家都受了不少苦,基本的包容和理解是理所当然的。我很自然地觉得,重逢之时,我和父亲的感情一定会更胜从前。”她有些迷惘地盯着前方一个不存在的点。

    姜芍盘腿坐着听,没出声。

    “但原来我的肚量并不是无边无际的,即使对自己的父亲也是如此。”嫏嬛说到这里,捂住了自己的脸,“我们之间出现了清晰的鸿沟,大家都觉得自己没错,都不愿意让步。我发现自己原来没办法完全接受父亲的一切……最后只觉得自己是个很过分的女儿。”

    姜芍见她说得急,安慰道:“慢慢讲,我都听着的。”

    嫏嬛张开手,又叹了一声。“也许我们对彼此都有过高的期望。六年未见,能重逢已是万幸,还有什么矛盾不能化解呢?他指望我绝对顺从,我指望他绝对包容。结果最后大家都失望而归……他一定觉得我变了,变成了一个忤逆而又顽固的人。”

    姜芍皱起眉头,问:“到底是什么矛盾?”

    嫏嬛这才发现,自己漏掉了最重要的内容,“啊,这个……”她坐直身子,理了理头发,答道:“父亲叫我不要相信纪莫邀,可纪莫邀是我最信任的朋友,因此我无法认同我爹的偏见。”

    姜芍见她这般直白,着实有些意外,“可令尊六年不见天日,怎么会觉得纪莫邀不可信?”

    “因为纪莫邀的父亲纪尤尊害死了我娘。”

    “哦……”姜芍黯然低头,“如此说来,我们的父亲都想控制我们和谁来往,控制我们只能信任谁。”

    “对,你一定能懂。”嫏嬛握着她的手,如遇救星,“说到底,我们虽然和至亲意见不同,但内心依然还是希望对方安好。父亲如今杳无音信,我也只能盼望他平平安安。只要能再见面,就算他依旧固执己见,我也不会再跟他吵闹了……”

    “说是如此,心里还是会内疚啊。”姜芍轻叹一声。

    嫏嬛不停地点头应和,“很内疚!所以我才不敢跟葶苈吐太多苦水。葶苈很敬重他大师兄,我不想他因为纪莫邀而怨恨父亲,更不希望他因为父亲而疏远纪莫邀。”

    “他也不小了,会懂得权衡吧。”

    “我不想冒这个险,无论是父亲还是纪莫邀……”嫏嬛再次合上眼睛,将脸捂了起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姜芍总觉得自己好想错过了什么暗示,但还是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明白。”

    嫏嬛这时突然松开手,如梦方醒,“怎么变成说我了?明明该是你跟我诉苦。”

    姜芍强笑道:“不打紧,我们互相诉苦而已……”随后低眉扶额,“坦白说,我怕留在这里会为你们添麻烦。我不知道父亲打算怎么处置我,万一连累你们就不好了。”

    嫏嬛扶住姜芍的肩膀,“别担心,总有办法。我们也不是没试过和登河山对着干。”她别有意味地朝姜芍眨了一下眼。

    姜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是如此,但——”

    嫏嬛伸手轻轻按在姜芍嘴上,劝道:“就算令尊大人不找上门来,我们也会自找麻烦,你就别操这个心,先安心住下来吧。”

    “嗯,好……”

    嫏嬛见她仍是满眼茫然,便问:“还有什么吩咐吗?”

    “不敢!”姜芍立即站了起来,“我、我一个人休息就好。”

    嫏嬛见她拘谨,也不勉强,推门离开了。一出门就见纪莫邀站在外头,她刚要张嘴,就见对方示意走远一点。她跟着纪莫邀绕到走廊另一端,才终于开口问:“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让她听到不好。”纪莫邀小声笑道。

    嫏嬛不无唏嘘,“没想到会将她逼到这个境地,真是过意不去——望庭跟你都说了吗?”

    纪莫邀点头,“来和你对照一下。”

    交谈过后,发现二人口供一致,无论是孙望庭还是姜芍都非常诚实。

    嫏嬛稍稍有些意外,“只是没想到,望庭会在这种关头流露真情……”

    “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无论姜芍有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姜骥老儿已经认定她与望庭有奸情,说不定马上就会怀疑他们一起私奔到了惊雀山。姜芍如今水洗不清,我们也做不了好人,登河山迟早会上门问罪——这种感觉怎么似曾相识?”

    嫏嬛无奈一笑,“我们怎么总是与姜家纠缠不清?”

    “但这次姜芍在我们这边,事情就好办多了。她不会放任姜骥欺负我们,而姜骥再食古不化,也不至于和女儿斗个你死我活,我们找好这个中间位置,就能安然无恙。”

    “你倒想得周全,但现在该怎么办?等姜骥杀到门前吗?”

    “那不至于,我们也别闲着。你不是对楚澄很好奇么?趁姜芍在,就不要舍近求远了。”

    嫏嬛恍然大悟,“说的是……可她会愿意对我坦白吗?”不仅仅是姜芍有这种感觉,如今嫏嬛也觉得,她们之间仿佛有一道莫名的屏障。

    “你觉得她对你有防范之心?”

    “她在我面前,很是拘谨。”

    “你觉得自己是个可怕的人吗?”

    “真好笑,我怎么会被自己吓到?”

    纪莫邀笑道:“她对你有防备是正常的,不过这也不失为一个缺口。试想她堂堂登河少主寄居在此山野,我们为主她为客,心里难免有些不忿与委屈,因此才难以直视你。如若你在这时有求于她,就是向她示弱。她心态一平衡,自然就不会步步为营了。”

    嫏嬛半信半疑地抬了抬眉,“说起来简单,她会这么容易开口么?”

    “楚澄离开登河山和姜芍出生是同一年,两人没有直接来往的经历。仅从长辈口中听说过的人,通常不会被视作禁忌。我想不到她会有什么缄默的理由。”

    “承你贵言,我试试。”

    “不仅是你,我也要和她熟络起来才行……”纪莫邀远远地看着姜芍紧闭的房门。

    “你的话,任重而道远。”嫏嬛往他手臂上拍了一下,“要帮忙就出声啊。”

    纪莫邀置之一笑。

    嫏嬛以为,当纪莫邀说“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他是真心不打算去探问望庭的感情。现在看来,他虽不曾主动追究,却也并未阻止其他人去问东问西。

    “喂……”马四革推了推身边的陆子都,“你去还是我去?”

    “去做什么?”子都懵了。

    “问他和姜芍怎么回事。”

    “望庭哥和姜芍是怎么回事?”葶苈的脑筋显然也快不到哪里去。

    嫏嬛立刻打断他们——“你们上来吹风便罢,别鬼鬼祟祟地在背后议论人啊。”

    子都附和道:“是啊,而且大师兄不是说,望庭已经把所有事都交代清楚了吗?我们还有什么好问的?”

    马四革坏笑道:“只有你才会信那个瘟神。嫏嬛,你还知道些什么吗?”

    嫏嬛没好气地答道:“四哥要是这么想知道,也别光顾着问望庭啊,怎么不顺便和姜芍聊聊?双管齐下,整个故事不是更完整吗?”

    马四革被说中难处,立刻缩了回去,“嫏嬛你还真会数落人,姜芍知道当时绑架她的人是我,能不将我吞掉就算不错了。”

    嫏嬛轻笑,“既然气短,何必多舌?”

    一行人走上山来,见纪莫邀早早躺在草坡上,孙望庭则追着地藏玩。

    “望庭哥,”葶苈首先上前,“路途辛苦,怎么不早些休息?”

    望庭连连摇头,“难得与手足重聚,不舍得早睡。”

    众人先后坐下。

    马四革虽被嫏嬛提醒过,可还不死心。不直接问可以,旁敲侧击的伎俩他还是有的。“望庭啊,”他于沉默中突然冒出一个问题,“你什么时候再去找桂枝?”

    孙望庭一听愣了,“啊,桂枝姐姐她、她不是都要嫁人了么?我还去做什么?”

    “不惦记她了吗?”马四革穷追不舍。

    望庭挠挠鼻尖,“一场相识,说一点不舍是假。可我又不打算娶桂枝姐姐,既然她已遇到良人,我难道还不让她嫁么?”

    “啧啧,”马四革不住地摆头,“你那时可不是对她这么说的。”

    “四哥怎么知道望庭跟桂枝说过些什么?”嫏嬛好奇地问,“你们也认识吗?”

    “何止认识?”马四革玩味地笑道,“你不信问望庭。”

    嫏嬛转过头来,见孙望庭的脸上一阵黑一阵红,似有一肚子冤屈气。

    “四哥你还好意思提……”他伸出一只手遮住半边脸,“都怪你。”

    马四革顿时大笑不止,“你该庆幸我从此就没再跟你去寻欢了。”

    “到底怎么回事?”嫏嬛又问。

    马四革伸了个懒腰,答道:“当年这小子刚跟桂枝好上的时候,还不知收敛,想将我们几兄弟也拉下水,说是同去找找乐子甚的。他不够胆叫大师兄,子都又清心寡欲,最后就只带了我去。谁知才喝几口小酒,这混蛋就醉得五颜六色,拉着桂枝说要和她白头偕老,没一会就爬都爬不起来了。我跟桂枝只好将他扔在地上不理,继续喝酒。喝着喝着,大家觉得挺合眼缘,见凉夜无事,就——”

    “够了!”孙望庭从背后捂住马四革的嘴,“说到这里就够了!”

    马四革依旧笑嘻嘻地将他甩开,道:“还怕羞呢。”

    “你还好意思旧事重提……”孙望庭气得将手臂一叉,“桂枝姐姐是我介绍给你认识的,你竟然抢在主人家之前就——”

    “打住、打住!你什么时候就成了主人家啊?桂枝又不是你的女人。而且那天你喝得烂泥一般,我与桂枝你情我愿,有何不妥?”

    孙望庭气鼓鼓地松开手,在草地上躺成一个“大”字,“现在去找桂枝姐姐,不知还来不来得及。就算来得及,也不知跟她说什么才好。算了,回头写封信给她便罢。她这么一走,我以后也不去软香居了。”

    马四革小声道:“浪子终于回头了吗?”

    子都终于找到机会插嘴——“他意志似乎很坚定。”

    葶苈也偷偷问嫏嬛:“这么说,望庭哥对姜芍是真心的吗?”

    嫏嬛笑笑,“你管这么多作甚?”她随即走到一直无话的纪莫邀身旁,“大魔头,问你一件事。”

    纪莫邀立刻坐起来,“说。”

    “我看姜芍留宿,也不是一两日的事。若是长住,她在这里没人号令,也不用巡山,我怕她无聊。”嫏嬛渐渐凑到纪莫邀耳边,“不如让她陪你们操练如何?”

    “我是怎么也没想到,嫏嬛会有这种要命的主意……真是近墨者黑。”马四革拄着棍子坐在沙地里,“大师兄也是,一句‘手臂还没康复’,就站一边和嫏嬛观战去了。丢我们四个在这里做姜芍的出气包。”

    陆子都笑笑,“四哥是在说风凉话过过瘾而已吧?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志气了?”

    马四革冷笑,“我倒是不怕,只是替你们担心啊。”他转头瞄了一眼葶苈,“你准备好了吗?”

    葶苈干笑道:“怎么可能……”

    马四革又转向孙望庭,“红头巾,你准备得怎么样?”

    孙望庭扶扶头巾,“怕什么?”

    马四革抿嘴点头,不再发问。

    姜芍这时就到。“让各位久等,真是对不住。”她没有特意打扮,神色亦十分泰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