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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约定

    春日的时令也有着姗姗可爱的玩心,周而复始的忽雨忽歇一面叫周惟民感到疲乏,一面却一丁半点也未搅扰若愚和月儿无休止的窃窃私语。

    周惟民知道自己有些多余,又一贯以冷面示人,恐怕只要有他在侧就会破坏他们意兴正浓的对话,索性故意拖沓了一两步,若即若离地成了他们的小尾巴。

    想想一晃竟然十几年了,当初还是襁褓中幼猫一般大小的若愚,而今也挺拔了,并且大有踩他几公分的势头。这些年,他们时不时地北上南下,虽名曰为求民主而奔走呼号,实则也是居无定所,飘零无依。他一个毛手男人自然心也不细,只一味把若愚拴在裤头上,不分场合地带着他,叫他小小年纪就耳濡目染了这些革命分子的言行举止,故而有别于其他孩子的无忧无虑,若愚的忧国忧民之心不亚于惟民,他接受的,几乎是一种拔苗助长式的革命洗礼,无怪乎天真单纯的宋月儿能对他产生别样的吸引力。

    “你爸爸就这样不管你们了,你会恨他吗?”

    月儿沉默着摇摇头。

    ”算了,你就当没有他这个爸爸。“若愚大概打算宽慰月儿,脱口之后方觉有些变味,故又匆匆改口道,“反正我也没有爸妈,照样也能每天过得开开心心。”

    月儿弯目,朝他嫣然莞尔,“你有个那么疼你的舅舅当然能开心咯,可是我除了妹妹,已经一无所有了。”

    “就我那个舅舅,你也不是没看见,脸板起来都能撞死苍蝇了。”若愚故为嫌弃地眉飞色舞道,又附耳月儿低低私语,“你要是喜欢我就送给你,省得他总管着我。”

    月儿忍俊不禁。而周惟民竟然眼尖耳长,冷不丁地启齿问道,“若愚,你又偷偷地说我什么坏话了?”

    若愚一惊,回顾着周惟民,皱成倒川的双眉大概也能夹死苍蝇了,“舅舅,你怎么又偷听别人说话了?还说自己是人权捍卫者,这种臭毛病什么时候能改一改?”

    周惟民依然慢条斯理地踱步,亦如他举重若轻的口舌,“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要是我不管你了,才有你哭的时候。”

    若愚不再回话,但冲月儿吐了吐舌头。

    “你和你舅舅真像。”月儿不禁感叹。

    “有吗?”

    若愚和惟民如出一辙的反诘叫月儿愈加笃定地点了点头。

    迷离烟雨断断续续,却也是混淆天色的魔术师。东方尚白,虚晃之月却已然扶摇中升。一路虽有隐隐欢言冲缓了时光,他们也渐渐乏了。若愚一眼望见了前方的投宿旅店,因此提议道,“舅舅,我们是不是先住下,明天再走吧。”

    周惟民不置与否,但且拾步去向旅店,若愚和月儿亦形影不离。雨势疏微,沾染于发丝上的水珠显得珊珊可爱。步入店内时,若愚替月儿掸了掸发尾的雨粒,他一个顺理成章的举手之劳却羞得月儿红了脸,闪躲不及。

    周惟民静静旁观着两个孩子,忽而忍俊不禁,被若愚惊觉,“舅舅,你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今天我才发现,我家小愚竟然是个绅士。“

    ”绅士是什么?“月儿疑惑地望着他们,接踵问。

    周惟民也就一五一十地答,”绅士是个外来语,因为西方国家提倡男女平等,所以绅士就用来指那些谦让女性,照顾女性的男性。“

    月儿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细声嘟哝,“难怪你说若愚哥哥是个绅士。”

    “好了,舅舅,边吃边说吧,我都快饿死了。”

    三人照例要了三碗面,若愚和月儿比肩并坐,周惟民则居于他们对侧。无声的几口面汤下咽之后,周惟民停箸一顿,口吻恬淡地说,“前面就是周庄镇了,我和小愚明天要到上海搭火车去广州,还有一段路程就不送你了,月儿,你一个人能不能照顾好自己?”

    杜若愚大惊失色,先声夺人地问,“舅舅,我们不是说好把月儿送到周庄镇再分开的吗?为什么又出尔反尔了?”

    “小愚,你要知道我们南下的行程是早就定好了的,不能随着你的性子说改就改。“

    “没关系,我可以照顾自己,再加上一个妹妹也没关系。”月儿绵声说,目愣愣地直盯着空了一半的面碗,有意掩饰着自己的手足无措,“你们千万不要因为我耽误了大事情。”

    周惟民叹了口气,“月儿,你除了妹妹,还有什么亲人在世吗?”

    “没了。“若愚赌气地争先回道。

    月儿则细语喃喃,“还有,外公和舅舅。”

    周惟民无意顾及若愚高唱的反调,只兀自说道,”月儿,不是我铁石心肠,只是你跟着我们确实不太合适,我给你的建议是,找到你的妹妹以后,你们两个回去投奔你们的外公或者舅舅,毕竟是血缘至亲,他们不会不管你们的。“

    “可是,月儿的外公他……”

    “若愚哥哥,没关系,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月儿温顺地劝阻道。

    杜若愚也就不再力争,只是一直也怏怏不悦,竟是早早就躲入客房,卷入被窝,不与周惟民搭话,沾上枕头后,不一会就睡熟了。

    周惟民素知若愚的性子,涵养是有的,不至于哭号吵闹,但毕竟是个孩子,喜怒藏得不深,拗得不久,或许明早他们悄悄地走,没有依依不舍的话别,能叫他早一些忘却曾经遇见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