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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行道

    秋姜垂着眼睛沉默了许久,最终抬起头,凝视着风小雅道:“我要回如意门。”

    风小雅道:“我陪你去。”

    “不。”秋姜摇头,“你应该去做更重要的事。不然,怎么对得起胡九仙帮你设的这个局?”

    风小雅一怔:“你知道?”

    “胡九仙不愿去程国,故意借快活宴,配合你和颐非演了一场戏。这场戏的结局,是不是玖仙号沉没,胡九仙虽然获救但重病不起?他提前一步激女儿离开,甚至放任我做手脚,将胡倩娘送入云笛之手,也是因为你们早就约好了的。”

    风小雅目光闪动,“还有吗?”

    “他还帮你们引来周笑莲和马覆,如此一来,程国五个候选者,你们搞定了三个。剩下的杨烁和王隋玉,入程后再见机行事。你跟颐非商量好了,表面上,是你选王夫吸引外界视线,内地里,是他联手世家改朝换代。作为交换条件,你甚至要求他帮你监视我、考验我,或许,还想再次改造我。”

    风小雅一笑,满是叹息:“你真是我生平见过的最聪明的女子。”

    “正如我觉得,只要我当上如意夫人,就能彻底结束如意门一样,你们觉得,换颐非为程王,才是彻底消灭略人组织的方法。燕王,姜皇后,和未来的程王颐非,三王联手,唯方将会有一番新景象。”

    “没错。这是我们真正的计划。”

    秋姜闭了闭眼睛,神色却是难掩的萧索,半响后,惨然道:“世事如此无常……谁能想到……璧国,竟会搞成这样……”

    昭尹为了一己之私,灭了薛家不算,还打压姬家,扶植姜家。姜老狐狸竟生出个姜沉鱼那样的怪胎,当了皇后,得了璧国的权杖。

    而被姬婴看好的颐殊因为脱离如意门的控制,变得荒yín残暴,令程国陷入了更加不堪的境地,倒让当初姬婴不看好的颐非,有了东山再起的机会。

    秋姜忍不住想:莫非老天见她没能赶上去年的三王会程,所以特地补偿她重新来过?

    一念至此,心中突生希望:是啊!虽有无数悲愤、痛苦、遗憾,幸好还有重新再来的机会。

    秋姜迅速做出了决定:“你们尽管按照你们的计划走。我先自行回如意门,随时配合你们。”

    “如意门现在不知什么情况,你独自一人太危险,我们一起。”

    “不行。带着你,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风小雅的眸光黯了下去,体内不断跳动的六股内力无比清晰地告诉他——她说得没错。他每次动用武功后,都需要大量时间休息,平日里也要时时刻刻保持平静,免遭反噬。这样的他,于秋姜而言,确实是个拖累。

    “那带着我呢?”船舱中,忽然传出了颐非的声音。与此同时,舱帘挽起,佝偻消瘦的“丁三三”就那么笑嘻嘻地走了出来,他的腰间重新系上了那根被卖掉的薄幸剑。

    秋姜冷冷一瞥,他便收了笑,弯腰开始咳嗽起来,认认真真地扮演好角色。

    秋姜真不知是气还是笑,问道:“你不随云笛回去处理大事?”

    “玖仙号沉没,云笛关心弟弟安危,第一时间赶到现场抢救,再载着幸免者们回芦湾,那般人多眼杂的,我跟着他,是生怕别人认不出我么?”

    “那周笑莲和马覆怎么处理?”

    “云家船救了许多幸免者,独独找不到周马二人,只能向女王请求支援。我那妹妹大概会派她的新宠袁宿处理此事。当袁宿坐着战舰出海四处寻找时,你说他会想到周马二人其实就在云家船的密舱里囚着么?”

    好计!秋姜认同这一点,最明显的地方,确实是最容易疏忽的地方。而且,袁宿想必是个棘手的人物,将他从颐殊身侧调走,也更方便云笛行事……

    “所以……”

    “所以,还是三儿我,带你这个叛徒回如意门找夫人,听候夫人发落。”颐非冲她眨眼一笑,然后看向风小雅,“对不住了鹤公,你的心肝宝贝还得继续跟我混。放心,我肯定把她照顾得妥妥当当、平平安安,毫发无损地带回来给你。”

    风小雅望着他,过得片刻,深深一拜:“多谢颐兄。”

    秋姜眼底闪过一丝尴尬。他们两个这番话,说得好像她还是风小雅的十一夫人一样,明明是假的,而且已休了。只是……她跟风小雅之间,也确实说不清楚了。

    金钱易讨,情债难还。

    罢了。

    ***

    云笛很快派了小船来接应,将风小雅、周笑莲、马覆和云闪闪带走。颐非则操桨划着小船带秋姜离开。

    风小雅离去时,似有万语千言要说,但秋姜抢先一步道:“我会平安的。你要保重。”

    风小雅便没再说什么,笑了一笑,挥手而去。

    秋姜心中似落了一块千斤重石,松了口气。回头,却见划船的颐非眼神揶揄地笑道:“这算不算是望君烟水阔,挥手泪沾巾?”

    “分明是——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她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不足与外人道也。

    秋姜说着就要进舱,却听颐非望着广阔无际的大海,悠悠道:“你看这悠悠空尘,忽忽海沤,浅深聚散,万取一收。”

    秋姜一怔,脚步下意识停止。

    再扭头看向颐非时,他不再说话,专心地划起桨来。阳光曝晒,他的面目如被融化,看不出真实表情。但不知为何,秋姜却直觉地觉得,这一刻的颐非,是悲伤的。

    一种万事与我无关,我与喜悦无关的悲伤。

    他这样的人,会因为什么事而真正地高兴呢?得到皇位,成为一国之君后,就会开心吗?可如果不开心,又为什么要去争呢?

    也许,是跟她一样,天降大任,摆脱不了。

    是宿命,更是……原罪。

    ***

    秋姜心中十分清楚,此趟旅程危险重重。但她没想到的是,第一重磨难,会来自于老天。

    跟风小雅分别不久,海上的风就变大了。

    颐非放下桨,爬上桅杆眺望一番后,开始收帆。

    秋姜见他面色凝重,便也出来帮忙,问道:“要有风暴?”

    颐非叹了口气道:“我出海前忘了拜龙王,你拜了没?”

    秋姜想了想,问:“现在拜还来得及吗?”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莞尔。

    收好帆,藏好桨,封好门,清点了一番食物和水后,颐非在角落里坐下道:“好了,能做的都做了,听天由命吧。”

    “为何不发焰火求救?”风小雅的船应该没走远。到云笛的大船上,总比这艘小船平安些。

    颐非做了个掐指算命的动作:“因为我们要等另一艘船经过,算算时间快到了。”

    “什么船?”

    颐非看着她,别有深意地说道:“青花。”

    秋姜瞳孔微缩。

    从燕、宜、璧三国略来的人,都是用青花船偷运到程的。一艘装一百的船,因为大多是孩子的缘故,往往塞够了二百人才走。因此船舱里又闷又挤,再加上缺水少饭,常常有人挺不过去,半路上就没了。

    没了自然被扔进海中,尸骨无存。

    秋姜忽然想起了某件事,一件她以为自己忘记了,但其实一直记着的事。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

    这时一只手伸了过来,手里有个酒瓶。

    秋姜一愣。

    颐非将酒瓶往她跟前又递近了些,目光中有了然之色。

    秋姜便没再拒绝,接了过来,小船随着海风摇摆,晃得那酒浆也荡个不停。

    “听说你以前很爱喝酒。”颐非给自己也开了一瓶,骨碌碌喝起来。

    秋姜注视着瓶中琥珀色的酒浆,点头嗯了一声。算起来,她已经五年没有喝酒了。

    “那为何不喝?”颐非挑眉。

    秋姜垂下眼睛:“我认识的人里,不要命也要喝酒的人,有两个。”

    “一个是‘我’呀!”颐非笑嘻嘻地指了指自己绿色的眼珠,他指的自然是一口辣椒一口烧刀子的丁三三。

    “另一个,是风乐天。”

    颐非的笑容僵了一下。他自是知道风乐天是被秋姜杀的。虽然现在被证实风乐天是求仁得仁,但很显然,这道槛在秋姜心里还没迈过去。

    其实算算,秋姜恢复记忆不过三天,对她来说,杀风乐天相当于是三天前刚发生的事,确实挺闹心的。颐非心中有些后悔,当即一把将酒瓶抢了回来,笑道:“行了行了,我正心疼要分给你呢。还是我喝吧!”

    秋姜定定地看着他。

    看到那样一个人,顶着丁三三的脸,做出一副沉醉不已的模样,颇是滑稽。

    程国的三皇子颐非也好,姜皇后的花子也罢,在世人眼中,一直是个滑稽的人。秋姜在薛采府做丫鬟时,其实是很看不上他的这种滑稽的。

    可此刻,却品出些许别的味道来。

    “我其实很羡慕风小雅。”秋姜忽道,“他有一个世界上最好的父亲。”

    颐非正灌了一大口酒,闻言诧异地瞥了她一眼。

    “你父不也很好么?听说自你丢了后,便把药铺卖了,到处去找你了……对了,你还没见过他吧?”

    秋姜的眼睛又垂下了,看不到里面的情绪,只是继续道:“你父程王,暴虐乖僻,常年酗酒,还对如意夫人不敬。”

    “有这事?”

    “夫人比他年长,又以立王之功自居,因此,见他开始不听话后,便存了换帝之心。”

    颐非唇角一勾,嘲弄地笑了起来:“所谓的一国之君,不过是如意门的棋子,亏我小时候还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厉害之人。”

    “如意门的略人之恶,是浮在外面的,以损害百姓之益为权贵谋利。而它更深的恶,是……”

    “操控时局,玩弄权术,令朝堂忙于内斗,令皇权无力革新。”

    秋姜心中一悸,忍不住看向颐非——他看出来了?

    “如意门盘踞程国,牢牢将历任程王掌控在手。我的父王、皇祖父、皇曾祖父……全是暴虐之人。为什么?因为,如意门只选这样的人为帝。这样的皇帝才会为了权欲穷兵黩武,无视百姓疾苦。所以,我装出残暴放荡之相,想借他们之力上位,结果……”颐非说到这里自嘲一笑。

    秋姜将话接了下去:“结果,如意门却选了长袖善舞乖巧可人的颐殊。”

    颐非直勾勾地盯着她:“为什么?你可否为我解惑?”

    “因为这个决定不是如意夫人做出的。”

    颐非的瞳孔在收缩:“是你?”

    秋姜笑了笑:“我可没这么大的权力。是品先生说服夫人,选得颐殊。”

    “品先生,就是从目先生?”颐非从风小雅那听过这个人。

    “是。”

    “他姓品,名从目?”

    秋姜的目光闪了一下:“假的。官府档籍查无此人。”

    颐非想也是。正如如意夫人只是代号,这个品先生从目先生,也只是个称呼而已。

    “品先生为何选颐殊?”虽然最大的可能是品先生跟颐殊也有一腿,但颐非觉得真正的原因应该不是这个。

    秋姜犹豫了好一会儿,刚要回答,小船突然横飞出去,两人在舱中顿时倒了个个。匆忙中颐非抓住柱子,反手拉住她,沉声道:“坚持!”

    话音未落,小船又调了个个,就像皮球一样被巨浪卷入腹中,再高高抛起,重重跌下。

    虽然有所准备,但小船的颠簸还是超出了想象,秋姜只觉胸腹翻滚,几近晕眩。细想起来,她已多年没有碰水坐船,武功也荒废得厉害,早已不复当年的巅峰状态。

    颐非看起来比她就好许多,如此混乱之际,仍能抓住她的一只手,像壁虎一样牢牢吸附在柱子上。

    耳里全是浪撞船壁哐哐巨响,秋姜觉得这只小船可能支撑不了多久了。果然,她刚那么想,船板中间裂了条缝,海水汩汩涌入。

    颐非将她往柱子上一按,自行跳下去用早就准备好的木条往上钉,堵住缝隙。然而这边刚堵住,另一边又爆开了,眼见越爆越多,颐非突然竖起了耳朵:“听!”

    秋姜倾耳一听,依稀有鸣笛声。

    颐非掐指一算:“来了!”

    二人对视一眼后,撞破船壁跳了出去。

    果然,不远处有一艘大船,也在风暴中起伏,但因为船身巨大的缘故,所以受风浪的影响较小,看上去处境比他们好很多。

    两人当即拼命朝那大船游去,边游边喊:“救命——救命——”

    大船上的船员们正在往外勺水,其中一人眼尖,看到了海里的两个黑点,忙道:“有人求救!”

    “自顾不暇,哪里管得了?别废话,快勺水!”另一人训斥。

    颐非一个飞踢,如剑鱼般冲向小船,抓住了船壁上垂挂的渔网,当即就往上爬,边爬边道:“救人!救人!”

    刚爬上去,训斥人的那个船员过来,一桨砸在他脑袋上,把他重新砸回海里。

    秋姜一惊,连忙游过去捞起他,重新向大船游去。

    “是女人!”眼尖的船员道。

    训斥人的船员继续训斥:“那又怎样?不明身份之人,不能上船的!”

    刚说到这里,一个四十出头的彪壮大汉走出船舱,沉声道:“你们两个,还不干活?”

    “熊哥,海里有两个人求救,一个女的。”眼尖的船员连忙汇报道。

    彪壮大汉熊哥皱眉,趴在船舷旁看向秋姜和颐非,此时风稍小了一点,但雨开始下了,豆大的雨点砸在二人身上,如果不救,必死无疑。

    训斥人的船员道:“咱们的规矩是不救人的。”

    熊哥看着看着,突然面色大变,反手一巴掌扇在他脸上:“那是三哥!”连忙亲自跳下船,将颐非救上船。

    “三哥,你怎么在这里?”

    这时一个大浪打过来,船身一震,颐非推开熊哥扑到船舷边,指着被冲远了的秋姜道:“快!救她!”

    秋姜被巨浪卷入海中后,运气十分不佳,脑袋撞上一块四分五裂的小船船板,一口气没憋住,顿时全喷了出去。

    她拼命挣扎,然而身子却一个劲地往下沉。

    而且,头上似乎砸破了口,猩红色的血雾漂在眼前,她的意识也开始模糊。

    不行!不能晕过去!

    秋姜拼命往上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