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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后继(二)

    先竹先生同样出身名门,与林氏父亲同辈且还要年长些,如此被一个小辈无礼驳斥,难免有些许不悦。

    他沉吟片刻,拱起手。

    “大娘子,老朽此生有三幸,其中一幸就是有幸结交大娘子你的父亲林大将军,大将军一生光明磊落为国为民,尧水一战若不是下属军情延误绝不至于被魏军围困沙场,裴将军亦是万里挑一的豪杰,老朽能活到古稀,无一不倚仗这些保家卫国的英雄人物。”

    “战场上刀剑无眼,身为母亲不愿儿子以身涉险是人之常情,可是大娘子,人活于世,有能者应当仁不让,若心中没有大义,只会苟且偷生有何意义?”

    “盛世多文臣,乱世出武将。当今世道,东西两魏在边境对我南梁频频骚扰垂涎欲滴,可放眼我南梁境内,皇室不兴,多少掌权的世家子弟都糜烂在金银窟里醉生梦死?若有一日,东西两魏铁骑如数十年前般卷土重来,当今世家中可有可出之才?他日兵临城下,浮尸遍野,裴麟能拿着笔护他的老母妻儿、护国护家吗?”

    林氏脸上血色尽失,趔趄着后退几步,手抵在背后的梨花木桌上,缓缓背过身去。

    “裴麟在书塾里韬光养晦,故作愚钝,以他真才,考仕又何在话下?圣人常言因材施教,裴麟身负将才却空与老朽周旋,可惜!”

    “言尽于此,大娘子,老朽告退。”

    先竹先生佝偻着腰背行礼告辞,林氏背影坚决又脆弱,双手抵着桌苦苦支撑着、发颤着。

    “先生慢走。”徐香晚敛下眉眼,代林氏行礼,将先竹先生亲送往门外。

    却见裴麟不知何时杵在了门外,紧抿着唇,垂眸沉默着,也许听到了他们交谈的全部。

    他向先竹先生跪下,匍匐于地行大礼,是愧对,还是感激先生说出了他心中所念?

    先竹先生年迈,扶不起那似铜墙铁壁的少年郎,最后将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上,轻叹了口气缓步离开。

    “多谢先生。”裴麟的声音从胸腔中发出,又闷又沉。

    那抹佝偻着的背影听闻赫然一顿,随后放声吟着“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渐行渐远。

    徐香晚心中轻叹,去扶裴麟,裴麟依旧一动不动,她只好轻声道:“起来,我也帮你。”

    裴麟的睫毛纤长浓密,日光下,他眼下阴影轻移几寸,身体有所松动。

    这时,屋内突得传来清脆的“撕拉——”声。

    徐香晚手下一松跑回堂内,裴麟刚略支起的右膝盖又磕回了地面。

    堂内,神情恍惚的林氏再也支撑不住,身形摇摇欲坠,手中却紧攥兵书,书页一角已被攥裂,却仍不肯松手。

    徐香晚见林氏半隐在暗处,踉跄着转身,脸上露出难抑的悲痛,然后,眩晕着倒地——

    “母亲!”

    随即一道慌乱的身影冲进堂内——

    林氏在床上昏睡了整整一日,裴麟也在床前跪了一日。

    徐香晚心中愧疚。

    她将裴麟的兵书经行三之手呈给先竹先生,本意是为了告诉先竹先生裴麟并非庸碌之材。

    她没想到先竹先生是个真性情中人,直接上门请辞,劝说林氏让裴麟改为习武。

    她也没想到林氏对裴麟习武之事如此抵触,一时忧怒交加,折损了身子。

    徐香晚抢过刘妈妈的活儿,一边日夜尽心伺候守着林氏,一边还要劝裴麟那个倔人喝水用膳睡觉,一夜过后感觉人又清瘦了些,细腰不足一握,飘然若姑射。

    林氏悠悠转醒时,将徐香晚当成刘妈妈,嘴里喊着水,徐香晚微托起林氏的背,熨帖地将水凑到林氏嘴边喂完,林氏神志才彻底清醒。

    软枕靠在背后,用了些药膳,林氏气色好了许多。刘妈妈凑在一旁,喜极而泣,一味地夸徐香晚侍疾用心,晚上都是趴在床榻边睡的。

    林氏听完,目光依旧淡淡的,略过跪在一侧的裴麟,轻摆手,让她贴近坐在床榻边。

    “徐氏,你是个好孩子,辛苦你了。”林氏温声道。

    “母亲,这都是儿媳该做的“,徐香晚起身在床边跪下行礼,言辞恳切:“千错万错都是儿媳和夫君的错,只求母亲万事莫要郁结于心,一定要珍重身体!三房离不得母亲,夫君和儿媳也离不得母亲。”

    良久良久,林氏不知想到了什么,轻叹了口气。

    “起来罢。”

    林氏掀起眼皮,视线掠向徐香晚背后的裴麟,道:

    “都起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