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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偏差(五)

    皇上的态度一直不明,唯一给过他的一次批复,却也语气平平,根本不知是否动怒,又将如何处置此事。

    齐康上疏弹劾首辅倒也出人意料,原本他与齐康也没什么交情。若不是听冯公公特地传来的消息,知齐康在上疏前曾与高拱有密切来往。他也不会连夜召集几个相熟的御史、给事中商量,最终决定就以此事为由来扳倒高拱。

    现在想来,自己虽也与言官们交章弹劾过首辅,但在齐康的事上,自己又何尝不是帮了首辅一个大忙。

    想到此欧阳一敬也不打算瞒了,索性直接道:“在杞泉的事上,元辅你虽先依行了高拱,但后来也算是护着我们的。这点我感激在心,齐康之事,实属小人在背地里搞鬼,也算是我们回报元辅的一点心意了。”

    徐阶心里苦笑,他们以为是回报,但却不知事实上此举已给自己带来了不小的麻烦。然而他虽如此想,但当面却道:“这件事还未来得及道谢。”

    “元辅客气,其实我们又何尝想让元辅和皇上为难。其实我们的目的很简单,只要元辅能答应,我定会尽心为元辅游说,让他们都能体察到皇上的圣意和元辅的苦心。”

    徐阶一听心想,看来这事儿这帮言官们果然也不是白答应的。不过他既能来此,就已做好了准备,于是道:“司直有什么不妨直言,只要我能做到,一定尽力一试。”

    “元辅其实明白,我们为何弹劾。诚如我刚才所言,我们的初衷始终没有变过。”

    徐阶眉头微蹙:“只是......”他沉思了一下,问:“非如今不可吗?”

    “元辅想说如今不是最恰当的时候,这点我们何尝不明白。皇上既刚下了旨,杞泉也才行不到几日。我们即便不为自己打算,也要顾及到皇上的颜面。所以我只要元辅一句话,只要元辅说了,我便相信。”

    欧阳一敬倒也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只是徐阶就不明白了,他为何这么执着着要把胡应嘉拉回来呢?要知在徐阶眼里,胡应嘉可是个见风使舵的小人。既是小人,又如何竟能让这么多“君子”不惜以身犯险,却偏要将他留住?不过想想也只是一句话而已,能先暂时安抚了他们最好,剩下的事就以后再说吧。想到此,徐阶便答应了他:“我会想办法,但是你也清楚,此事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到的,至少如今是万万不行的。”

    欧阳一敬并不否认:“那便一年,以一年为期如何?”

    徐阶沉默了一下,他很清楚,有高拱在是不可能再让胡应嘉回来的,而他自己也不能保证一年后能扳倒高拱,何况如今他心里想的只是平息事端,至于是否扳倒高拱,那都是后话而已。

    欧阳一敬见他沉默,以为不肯。自己也不是傻子,若没个期限,保不准是十年还是二十年。不过他在说这话之前也想得明白,若是首辅不答应想办法让杞泉重新回朝,那他们也可以凭借着自己的方式向皇上争取,朋友一场,大不了革去官职当众廷杖,也好留下个信义的美名。于是他道:“元辅若不肯那便请回吧,我就当元辅今日从没来过。”

    徐阶闻言,心知自己再不拿主意是不行了。既然如今已骑虎难下,他也没得选了,只能点头道:“好,我答应你就是,不过你答应我的事也要说到做到。”

    “元辅放心。”既然徐阶答应了,欧阳一敬也不食言,“我这就去找其他人,劝他们明日一早不要再上疏弹劾。”

    徐阶见他说去就去,顿时也放心了许多。见时候也不早了,加上欧阳一敬也要出门,便顺势告辞。

    回府的路上,他却忽然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坐在轿子里胸口也觉闷得慌,忍不住掀开轿子的窗帘透一口气。

    眼前路过的不知是谁家的府门,老旧不起眼,只是门前的红灯笼和春联却是崭新的。

    轿夫走得不快,徐阶也恰好能看清那春联上的字。上联:海上生明月,下联:天涯共此时,横批:阖家团圆。

    这上下联本是出自文献公的《望月怀远》,加上这横批倒是个好意头,这户人家虽不大,但单从此便可看出主人家也是个难得的风雅之人。

    他不禁在心里默念着整首诗,可当再念到海上生明月时,却忽然间停了下来。他想起一人,若他没记错,这人的府邸就在自己正走的这条回去的路上。

    海瑞,一想起他,徐阶就忍不住想起那日在雪地里他对自己说过的话。不知怎么的,心中竟萌生退意,见是不见,更让他一时难决。

    不过他还是同轿夫打过招呼,等到了海瑞的府邸先停一下。

    这到的速度倒是比他想象中的快,只是轿子都已经停了下去,他却一时间还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就这么进去。

    他走出轿子,却不靠近,只是在海瑞府门前来回跢步,就这么反反复复走了好几圈,依旧下不了决定,眼见着天色当真不早了。他也只能宽慰自己,说不定这会儿海瑞已经睡下,自己即便去敲门也不一定能见得了他。想到此,他也只有先行回府。

    今日好歹是说定了言官那边,欧阳一敬说是尽力去劝,但说到底这一次上疏弹劾的言官都是以他为首,所以他这么说不光是谦逊,同样也是小心谨慎,不想落人把柄,被诬陷党同的罪名。

    即便事情如此,但徐阶却一点也放心不下来,心中的担忧不断。

    一整日,冯保心里都在想着皇上和徐阶的事,不知皇上为何会将众臣弹劾高拱的事迁怒于徐阶,怎么想也说不过去。然而第二日一早,他又听东厂的蕃子传进宫了一个重要的消息。

    左都御史王廷不知何故被不知是什么人拦在了宫门外,双方此刻正在宫门外对峙,看王廷的样子,似乎有奏疏要上。只是双方并未闯宫,也未大声喧哗,离宫门也不太近,所以侍卫也不得如何。

    冯保闻言忙让他先不要外传,看来此事皇上还不知道,敏锐的直觉告诉冯保,王廷这个时候入宫是与齐康高拱的事有关。

    这个王廷冯保也曾听皇上提起过,言语中也是赞许有加,也是因为先帝还未驾崩时,皇上曾入主过慈庆宫一段时间,那个时候先帝又让皇上私下里代为审阅奏疏,王廷又恰好在这时上了道陈言六事的本,其中的内容是与御史考察制度有关。

    这道奏疏冯保也看过,这王廷虽考虑的完善,但若真依他的法子未免有些复杂,所以也不见得是太绝妙的主意。只是皇上初涉朝政,难免觉得新鲜而不思实际,因此才对他的法子赞许有加,既然皇上是这个态度,冯保心里即便不以为意,但也不好当面抚了皇上的面子。反正王廷的法子也没什么大不妥,因此就索性让他试试。不过这几个月看来,倒没有惹出什么麻烦,可见这王廷也不是光说空话,还颇有些能耐。

    冯保很清楚,王廷深得圣心,若此时他也参与其中,弹劾高拱齐康一本,那皇上的态度未必就还如从前一样坚持如一。即便皇上看中高拱,可他也不信了,若是京官重臣为数过半非议高拱不是,皇上还能这么一意孤行的保他。想当年严嵩如何气盛,不还是抵不过这群臣的弹劾吗?冯保想到此,更是认定此刻在宫外阻止齐康的定是高拱的人。既然如此,他又如何能让高拱得逞。

    想到此,他顿时下定决心,就派锦衣卫出马,他就不信高拱的人还有那个能耐敢拦着。为防意外,他还让锦衣卫的人直接拿了王廷的奏疏送进来,由他亲自呈递给皇上,这么一来看谁还敢在中途拦着。

    徐阶一整日在内阁就忧心不已,昨晚他彻夜辗转,今日一早正准备去内阁,便听欧阳一敬派人传来了消息。原来其他御史给事中都无碍,关键还有一个人没有说通,就是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廷。

    欧阳一敬虽是让人代话,但徐阶也听得出他言语中多有愧疚。心想言官那么多,欧阳一敬虽有威望但也不过是其中一个,何况他也说了,王廷平日里与他也交情不深,所以这次他虽亲自去了,但也还是没能劝得住。原本这件事昨晚就要告诉首辅的,只是时辰太晚了,他也不便再来打扰。徐阶也知他是尽力了,看来这个王廷也只有自己来想办法了。

    徐阶一开始也只是觉得王廷的名字有些耳熟,但很快就回过神来,皇上不是曾两度给自己提起过此人吗?好像是因为一道奏疏。徐阶一时间也记不清楚了,但却知道自己一定看过,是关于御史考察任用制度的。

    皇上觉得王廷提出的办法很好,为此颇有赞许。徐阶倒不觉得有什么,朝廷有识之士颇多,何况王廷提出的办法未必有太大的时效。如今才暂时施行几个月,因此还未能见成果,是不是人才,只能等当真有了成果才能见分晓。徐阶虽没有当众驳了皇上的面子,但也是委婉的说先依照王廷的办法试试,若有成效皇上也有个名头,好加以重用。这样赏罚分明,才能平息众人之口。

    好在欧阳一敬办事倒也妥当,虽没劝得住王廷,但却也第一个将这个消息送到了徐阶这里。还没入宫到内阁,因此徐阶也可以想一想办法来阻止此事。不过想来想去,最好的办法就是派人强行将王廷拦下。先劝着,若实在劝不住就将他扣下。等到自己今日从内阁回来,再亲自去同他说。大不了自己亲自斟茶赔罪,想来自己以首辅的身份纡尊降贵,他也没理由不给自己这个面子。

    既已决定,徐阶便吩咐了府里的人,先不要同王廷多说什么,只劝他今日不要上疏,若他不听就把他请到自己府来。安排完也不耽搁,赶忙朝宫里赶去。离卯时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如今这时局,他也断然不能在这些事上让人抓住话柄。

    徐阶本也不是个多疑的人,只是这几日言官的事闹得,再加上皇上那头,自从今早听到了王廷的事,即便已经吩咐安排好了,心中却始有担忧。因此私底下,偷偷派内阁中相熟的宫人去宫门附近盯着,若一见着王廷就立刻来向自己回话。

    其实徐阶的担心也不无道理,很快派去的人便偷偷传回了消息,果然王廷出现在宫门口。不过值得庆幸的是,还没入宫就被一群人给拦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