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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病怎样起

    这一期(《独立》一零三期)里有寿生先生的一篇文章,题为“我们要有信心”。

    在这文里,他提出一个大问题:中华民族真不行吗?他自己的答案是:我们是还有

    生存权的。

    我很高兴我们的青年在这种恶劣空气里还能保持他们对于国家民族前途的绝大

    信心。这种信心是一个民族生存的基础,我们当然是完全同情的。

    可是我们要补充一点:这种信心本身要建筑在稳固的基础之上,不可站在散沙

    之上,如果信仰的根据不稳固,一朝根基动摇了,信仰也就完了。

    寿生先生不赞成那些旧人“拿什么五千年的古国哟,精神文明哟,地大物博哟,

    来遮丑。”这是不错的。然而他自己提出的民族信心的根据,依我看来,文字上虽

    然和他们不同,实质上还是和他们同样的站在散沙之上,同样的挡不住风吹雨打。

    例如他说:我们今日之改进不如日本之速者,就是因为我们的固有文化太丰富了。

    富于创造性的人,个性必强,接受性就较缓。

    这种思想在实质上和那五千年古国精神文明的迷梦是同样的无稽的夸大。第一,

    他的原则“富于创造性的人,个性必强,接受性就较缓”,这个大前提就是完全无

    稽之谈,就是懒惰的中国士大夫捏造出来替自己遮丑的胡说。事实上恰是相反的:

    凡富于创造性的人必敏于模仿,凡不善模仿的人决不能创造。创造是一个最误人的

    名词,其实创造只是模仿到十足时的一点点新花样。古人说的最好:“太阳之下,

    没有新的东西。”一切所谓创造都从模仿出来。我们不要被新名词骗了。新名词的

    模仿就是旧名词的“学”字:“学之为言效也”是一句不磨的老话。例如学琴,必

    须先模仿琴师弹琴;学画必须先模仿画师作画;就是画自然界的景物,也是模仿。

    模仿熟了,就是学会了,工具用的熟了,方法练的细密了,有天才的人自然会“熟

    能生巧”,这一点功夫到时的奇巧新花样就叫做创造。凡不肯模仿,就是不肯学人

    的长处。不肯学如何能创造?伽利略(Glileo)听说荷兰有个磨镜匠人做成了一座

    望远镜,他就依他听说的造法,自己制造了一座望远镜。这就是模仿,也就是创造。

    从十七世纪初年到如今,望远镜和显微镜都年年有进步,可是这三百年的进步,步

    步是模仿,也步步是创造。一切进步都是如此:没有一件创造不是先从模仿下手的。

    孔子说的好: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这就是一个圣人的模仿。懒人不肯模仿,所以决不会创造。一个民族也和个人

    一样,最肯学人的时代就是那个民族最伟大的时代;等到他不肯学人的时候,他的

    盛世已过去了,他已走上衰老僵化的时期了,我们中国民族最伟大的时代,正是我

    们最肯模仿四邻的时代:从汉到唐宋,一切建筑、绘画、雕刻、音乐、宗教、思想、

    算学、天文、工艺,那一件里没有模仿外国的重要成分?佛教和他带来的美术建筑,

    不用说了。从汉朝到今日,我们的历法改革,无一次不是采用外国的新法;最近三

    百年的历法是完全学西洋的,更不用说了。到了我们不肯学人家的好处的时候,我

    们的文化也就不进步了。我们到了民族中衰的时代,只有懒劲学印度人的吸食鸦片,

    却没有精力学满洲人的不缠脚,那就是我们自杀的法门了。

    第二,我们不可轻视日本人的模仿。寿生先生也犯了一般人轻视日本的恶习惯,

    抹杀日本人善于模仿的绝大长处。日本的成功,正可以证明我在上文说的“一切创

    造都从模仿出来”的原则。寿生说:从唐以至日本明治维新,千数百年间,“日本

    有一件事足为中国取镜者吗?中国的学术思想在她手里去发展改进过吗?我们实无

    法说有。

    这又是无稽的诬告了。三百年前,朱舜水到日本,他居留久了,能了解那个岛

    国民族的优点,所以他写信给中国的朋友说,日本的政治虽不能上比唐虞,可以说

    比得上三代盛世。这是一个中国大学者在长期寄居之后下的考语。是值得我们的注

    意的。日本民族的长处全在他们肯一心一意的学别人的好处。他们学了中国的无数

    好处,但始终不曾学我们的小脚,人股文,鸦片烟。这不够“为中国取镜”吗?他

    们学别国的文化,无论在那一方面,凡是学到家的,都能有创造的贡献。这是必然

    的道理。浅见的人都说日本的山水人物画是模仿中国的;其实日本画自有他的特点,

    在人物方面的成绩远胜过中国画,在山水方面也没有走上四王的笨路。在文学方面,

    他们也有很大的创造。近年已有人赏识日本的小诗了。我且举一个大家不甚留意的

    例子。文学史家往往说日本的《源氏物语》等作品是模仿中国唐人的《游氏窟

    》等画的。现今《游仙窟》已从日本翻印回中国来了,《源氏物语》也有了英国人

    卫来先生(Athur alcy )的五巨册的译本。我们若比较这两部画,就不能不惊叹

    日本人创造力的伟大。如果“源氏”真是从模仿《游仙窟》出来的,那真是徒弟胜

    过师傅千万倍了!寿生先生原文里批评日本的工商业,也是中了成见的毒。日本今

    日工商业的长脚发展,虽然也受了生活程度比人低和货币低落的恩惠,但他的根基

    实在是全靠科学与工商业的进步。今日大阪与兰肯歇的竞争,骨子里还是新式工业

    与旧式工业的竞争。日本今日自造的纺织器是世界各国公认为最新最良的。今日英

    国纺织业也不能不购买日本的新机器了。这是从模仿到创造的最好的例子。不然,

    我们工人的工资比日本更低,货币平常也比日本钱更贱,为什么我们不能“与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