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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相亲

    晏如去小舅家,想带外婆一起。外婆摆手道:“颠来颠去的,莫把我这把老骨头颠松了。我在家里,想吃啥吃啥,想走哪走哪,自由多了!跟我老幺儿说,我一大把年纪,活一年算一年,该吃的吃了,该享的福也享了,死了也闭得上眼了,叫他别惦记我。没有哥姐的支持,就没有他的今天,不要忘本(估计小舅的耳朵都起茧了)。另外,跟你小舅说,就说外婆说的,让他在城里给你找个工作。”

    晏如笑说,外婆,我有工作,为啥还找?再说,我的事,为啥要麻烦小舅?您别为难他。

    小舅翁世凡成天忙着搞调研,整理资料,写论文,发作品。他很少耍周末,很少陪老婆、孩子。才三十多岁,头发已现寒碜,都快遮不住脑袋了。至于哥姐的帮助,他何曾忘记过?三姐给他的帮助最多。他上学时,只要她有的,拿钱拿粮,她从不说二话。她每年给他做鞋,将姐夫半新旧的衣服给他。姐夫领了工资,还给他缝新衣服。可她命不好,年纪轻轻死了丈夫,又委曲求全地嫁给姐夫他哥。他对冷志刚没好感。小时候去姐家,摘了他家杏子。他拉上他家的狗,指桑骂槐地骂。和三姐结婚后,还颐指气使。娘家人去了,他也不大待见,仿佛要把他吃穷似的。三姐书读得少,只知道埋头干活,一年半载难得出门,更别说进城了。他特意跟老婆交待,三姐来了,要留她多住几天。

    晏如是他喜欢的侄女,漂亮、聪明、懂事。朱厘懋,不是他最赏识的学生,木讷,反应不够灵敏,但做事踏实,能吃苦,找个工作,养活家人没问题。尽管晏如很优秀,但她工作环境太差,条件好的,怕人家看不上,反伤了她自尊。

    朱厘懋处了个对象,是他暗恋多年的女孩。女孩没上大学,在城里打工。他追了她四年,两人交往不到一年。他与女孩在出租屋,过着简单的生活。女孩为他堕过胎,他也提过结婚的事,但她总搪塞,没给他明确答复。他心灰意冷,不再提结婚的话。两人便这么耗着,他也没对外公布,只有弋戈知道这事。

    那天下了雨,微微有些冷。

    小舅将见面地点安排在家里,考虑朱厘懋家境贫寒,为他节省开支。万一某方看不上,也互不相欠,权当老师请学生吃了顿便饭。家里气氛和谐,不给双方造成紧张心理,能正常友好交流。

    当门外传来敲门声时,小舅在书房,两个主妇在厨房忙活,晏如和雨佳在客厅看《猫和老鼠》,电视声、笑声压倒了周围的声音。晏如去厨房帮忙,被舅妈推了出来,“安安静静做个淑女,别的事不要管。”晏如与表弟雨佳下了几盘跳棋。雨佳老输,觉得没趣,撤了跳棋,看起了动画片。听到敲门声,两人都不愿开门,就用“石头剪刀布”,三次定输赢,表弟赢了两次。晏如哈哈笑着说:“你赢了,该你去!”

    雨佳不服,红着脸争辩:“我赢了,为啥我去?”

    “我们是为谁去开门,才‘石头剪刀布’的,而不是为谁不去开门而做的。你赢了,当然该你去咯!”

    “赖皮狗!我输了,你肯定又说,谁输了谁开门……”雨佳不肯罢休。两人僵持不下,敲门声再次响起,声波传到厨房。小舅妈撂下正洗的菜,往大门走去。立时有两种声音传来,一个磁性,一个娘娘腔。(后来知道,前者是弋戈的,后者是朱厘懋的。)两个人称小舅妈为“师娘”,“师娘”说“空手来”“不用换鞋”等话。晏如好奇这个为她“量身定做”的忠厚老实的男人到底啥样。于是,她看到一双擦得锃亮却掩饰不住寒碜的黑色皮鞋尖和一双细长的赤脚。接着,进入视野的是一条宽大得使皮鞋只剩鞋尖的深蓝西裤和一条修长的米色休闲裤。然后,就看见一件肥大的黑色皮衣(皮衣太大,人就像装进袋子的松鼠)和一件浅蓝夹克。她礼貌地站起来,对来客点点头。她的余光看到一张不成型的黑脸和一张清俊白净的脸。黑脸才是相亲对象吧?因为看不出白脸的忠厚老实。

    她心中不由冷笑:什么情况?相亲代表团?

    晏如妈为他们沏了茶。“客厅放电视,没听到敲门……”小舅妈微笑着解释,生怕来客误会。“我们听到了!我和姐姐‘剪刀石头布’,我赢了。姐姐说,赢了的人开门……”雨佳涨红着脸说。他的话,让来客欲笑不能。结果,她引来了来者再次注目。那双澄澈、深邃的眼睛令她心里一颤。

    小舅妈批评雨佳:“姐姐是客人,当然该你开门!”

    雨佳吐舌,翻白眼。

    晏如妈为雨佳辩护,“哪里怪雨佳?姐姐这么大个人,还使弟弟的口。”

    小舅出来招呼客人,晏如再次证实了刚才的猜测。她心脏像被重锤狠狠一击——在他们眼中,我就配得上这样的人?虽然她来相亲,只为了敷衍。但将她和朱厘懋放在一个水平上,她的自尊到底沦陷了。她挤出一丝笑容后,继续看动画片。在笑声中,放松了心情。

    朱厘懋局促不安,与老师说话,不时斜眼观察她。她倒像局外人,不把他当回事,不跟他搭话,也不朝他看。他想,好歹我是研究生,你一个乡村教师,有什么资格对我挑三拣四?若不看在老师面上,我还不来呢!他曾相过几次亲,都以失败告终,对方不是嫌他矮,嫌他丑,就是嫌他没钱。他没足够信心,为避免场面太过尴尬,才找了弋戈同来。这哥们天生能应付各种场面,总能将紧张尴尬的气氛搞得轻松愉快。他恭维人巧妙自然,不着痕迹。不管什么人,他总能找到赞美的理由,让人找到自信,比如牙齿整齐,皮肤白,头发黑,眼睛亮,腿长,心细,声音好听……“科学研究表明,身材高的人普遍比身材矮小的寿命短。再说,才能的高下和身高不成正比。丘吉尔不足1.5米,带领千军万马;***身材不高,引领中国走向了繁荣富强……”“你想想,你四肢健全,耳聪目明,比起缺膊少腿,眼瞎耳聋的人,幸福多了……”朱厘懋不喜欢他,觉得他太圆滑。但长期得不到肯定与赞美,找不到自信的人,又需要这种朋友。再说,找弋戈同路,安全。他眼光太高,一般女孩看不上眼。追求他的人,多如蚂蚁。一个女博士苦苦追了他三年,给他买早点,请他看电影,他都没动心。冷晏如一个乡下教师,他更看不上。

    晏如边吃水果,边看电视,不时发出笑声。客观说,她的确长得很美,但衣服质地也不好,像地摊货。笑声像掺了沙子,咯嘣咯嘣的,无所顾忌;啃苹果时发出垮哒垮哒的响声。

    雨佳不认生,和弋戈聊哈利波特、蜡笔小新、木偶奇遇等,话题一个接一个。一会又攀在弋戈背上,搂着他脖子跟他抢拼图。朱厘懋插不上嘴,不爱看童话,不爱看动画片,不喜欢小孩。他找不到合适的话题与人搭腔,恨不能将手脚揣在包里,一双脚在地上抖来抖去,抖得沙发像地震般,不停震动。坐在另一端的晏如,受不了,端个小凳子,坐旁边去了。他拿起茶几上的拼图,无意识地拼弄。因寻找震源,雨佳看到了他脚上的皮鞋。

    “哥哥,你怎么不换鞋呢?”

    “我……”

    “他没找到拖鞋。”弋戈帮他圆谎。

    “我给你拿。”雨佳自告奋勇地朝门边跑去。

    朱厘懋起身跟了去。

    “哇,脚好臭!”雨佳捂住鼻子跑回来,一股刺鼻的脚臭熏得满屋怪味。

    朱厘懋红着脸,趿着拖鞋往厕所跑,一会厕所传出哗哗的流水声。

    冲完脚,他不好意思立即走出,怕小家伙奚落他湿脚弄湿了地板,就站在厕所门边一上一下地摔脚。这家伙像故意和他过不去似的,总挑他的刺。他把这笔账算在冷晏如身上,一定是她事先教唆好,有意让他难堪、出丑,这不是女人惯用的伎俩吗?长有几分姿色的女人,总爱自以为是地利用自己的优势,蔑视喜欢她的男人,以彰显魅力,满足虚荣心。他顿然对她失去了兴趣。

    这边,弋戈和晏如聊起了电视,聊起了文学,聊起了红学……

    “有些无聊的中国人写不出文章,就抱着本《红楼梦》啃。一本《红楼梦》养活了一大批红学人。这是种怪相,国外就没这现象。”朱厘懋牢骚道。

    “哪个国家哪个人写出了像《红楼梦》这样值得人研读的鸿篇巨著呢?莎士比亚的戏剧?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晏如也不喜欢人们对它过度解读,更不喜欢朱厘懋这种否定别人来抬高自己的行为。她故意与他抬杠。

    “《红楼梦》是一部有丰厚文化积淀的书,它涉及的领域、包含的内容太深广,值得我们细细研读。不过,有人忽视它的文学价值,把它当作一本历史著作或考古学来解读,把人物、医学、服饰或建筑对号入座……这种做法,就好像瞎子摸象,把一头完整的大象割裂开来,损害了它整体的美和意义。”弋戈揣测出她的心思,无论朱厘懋说什么,她一定不会赞同。他不想让朋友难堪,也不想惹她生气,又不愿迎合某人而改变主张。

    为引开话题,朱厘懋又抛出另一话题,“贾宝玉就是多情种,见一个爱一个,男女不拒,典型的gay,秦钟、蒋玉函就是他的男性伴侣。看不出他有什么好!”

    “在小孩面前请注意用语!”晏如生气地责备道,“不要总用世俗眼光去看待一个拔俗的人!多情总比无情无义好。封建社会,男人将女人视作附属物,视如草芥,视作玩物……贾宝玉珍视生命,尊重女性。他的眼神是清澈的,纯净的。他对待女性,甚至对世界,是欣赏,是爱,不是占有!”

    “宝玉身上的确有许多封建男性所没有的高贵品质,但他毕竟生长于封建贵族家庭,身上难免染上些贵族公子哥的陋习。他的反抗批判意识也不彻底。总的来说,瑕不掩瑜。”弋戈将削好的苹果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递给众人。

    “……”

    翁教授见年轻人聊得热闹,就继续呆到书房。直到开饭,三人还争论不休。朱厘懋似乎没占上风。局势无法收拾时,弋戈总机智岔开话题。在新的话题上,晏如和朱厘懋又会发生新的争吵。倒不全是他说得不对,而是无论他说什么,晏如都会反驳。看来,她不喜欢他。又见弋戈和晏如谈得投入,不免暗自高兴。开饭了,晏如忙去摆碗筷,倒饮料。当她端着一碗汤从厨房走出时,一双手为她接了过去,是弋戈。

    小舅拿了酒出来,“小朱,喝一杯?”

    小朱不喝。

    “弋戈,来杯吗?”

    “老师喝吗?你喝的话,我陪一杯。”

    弋戈接过酒瓶,对晏如妈说:“阿姨,给您倒杯,怎样?”

    晏如妈摇头,“好多年不喝了,头晕。你们喝。”

    弋戈不好勉强,回头给老师倒了杯,又要给师娘倒。师娘捂住酒杯,摆手道:“你们慢喝,我陪不了,酒精过敏。”

    小舅问:“燕子喝不喝?”

    松芸瞪丈夫一眼,“她喝啥嘛?真是!”

    “要喝!”像几辈子没喝过酒,她拿起酒杯,递到弋戈面前。

    “莫!莫给她倒!”晏如妈给晏如使眼色,她没看见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