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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师门旧事

    转身而行的谢长岚不经意间露出了一抹微笑。上次笑是什么时候了?自从十岁那年一场变故之后,谢长岚清楚的记得自己一共笑过几次,是三次,包括今天。今天自己是怎么了,是看到那个冲动站出来的小道士好笑吗?还是那道士干净无邪的笑声感染了自己?谢长岚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就让这笑容在脸上多挂一会吧,哪怕它来的是毫无理由,来的是莫名其妙。长安的天曾经是那么蓝,绿柳红花,繁华如梦,在谢长岚的世界里,一切不过都是灰色,自从十岁之后。他已经学会让自己沉醉在案牍上、卷宗里,身为大理评事(作者注:从八品下)的他,每天从里面窥善恶、断真伪,乐此不疲,当全身心投入一件事中时,时间可以过的飞快,如影相随的孤寂也会悄悄消隐一会。

今天中午随意街上逛一下,看到一场市井断案,竟也精彩纷呈,这给谢长岚的世界平添了一分亮色,让他的步履也轻快了不少。他很快忙完了下午的公务,提前出了大理寺,回家路上还顺手买了一小篓子火晶柿子。谢长岚刚进家门,老管家便迎了上来,接过他手中的柿子道:“主上,舅父老爷来了一会了,正在客堂里坐着呢。”“舅父怎么来了,一个人来的?”“一个人来的,没说什么事,不过,神色不太好。”“好,我这便去。”谢长岚说完就向堂中走去,心里有些奇怪,舅父身居太史丞(作者注:正六品上)之位,不在太史局当班怎么来了自己家,若有什么事,也该自己去舅父府上拜见才是正理。他正想着,已经来到堂前,远远看见舅父一个人独坐在厅中,双眉微蹙,指尖不停的敲着桌面,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

自从十岁起,他便在舅父身边长大。他记得那个晚上,暴雨如注,舅父从京城赶到了雍县自己的故居里,一把抱住当时神游天外、感觉世界已经坍塌的自己,不停的在自己耳边说:“岚儿,以后你就跟着舅舅过了。以后就跟着舅舅了。都会好起来的。”舅父幞头上的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入了他的脖颈,一滴一滴的,冰凉冰凉的,把自己的神思从天外一点点的拽回来,直到那雨水被自己的胸口焐热。这样,他就来到了京城,一直住在舅父府上,直到他到大理寺当值才搬出来。在这期间,舅父对自己视若己出,比他大两岁的表哥李谚更把自己当亲弟弟一般,如此才慢慢抚平他心中的伤痕。舅父一向是个和善的人,朝野间素有清名,圣上也信赖他,尤其是两年前,他和袁天罡合推的《太白会运逆兆通代记图》推演大唐气运,更博得了神仙的美誉,让舅父李淳风的大名在朝野间广为流传。谢长岚自打伴随在舅父身边,就没见过他有过愁容,今天是出了什么事?

李淳风显然也听到了有人来了,他起身踱了几步,叫了一声:“岚儿。”深邃的目光久久的注视着急急赶来的谢长岚。谢长岚忙行礼道:“舅父,是出了什么事吗?”李淳风坐回位子,也示意谢长岚坐下,缓缓的说了起来:“今日我到了太史局,便听到剑南道那传来的消息,我的师伯袁天罡已经驾鹤西去了。两年前,我和师伯合著《太白会运》一书时,他便说过自己将在贞观十九年四月间耗尽阳寿,想不到这么准啊。”谢长岚沉吟道:“舅父便是焦虑此事?袁明府应是羽化登仙了,舅父且宽心一点。”李淳风摇头道:“岚儿,你听我说完。事情没那么简单。我听此噩耗,便返回家中,准备以道家之法为师伯祈福守灵。然则到了申时,有位道士上门求见,他乃是从剑南道一路赶来的,受人之托,给我带个口信。托付他之人,正是师伯的小厮叫阿全的,两年前师伯来京的时候你也见过。”谢长岚回想了一下,确有些印象,点头称是,继续听舅父往下说。“师伯在临终前嘱咐阿全,在他离世之后,将一封密信送到我这,没想到阿全在青城县附近遇袭身亡,密信也被夺走,临死前被路过此地的道士遇上,于是嘱咐道士将口信传于我。”“竟有此事!”素来面无表情的谢长岚此刻也不由的紧皱了一下眉头。李淳风长叹道:“此事非同小可,可不是一封信的事,可能关乎大唐国运啊。”谢长岚显然没有想到这么深,忙追问起来:“舅父,这信里会写些什么,怎么会关系到国运呢?”“这事说来话长,要从你的外翁(作者注:即外祖父)说起。”

李淳风的父亲李播二十多岁的时候是雍县的少府(作者注:即县尉)。大业元年那时,大隋杨广即位,召各地民众营建东京(作者注:今洛阳),每月要驱使两百万人众。作为县尉,每日征召百姓,令他苦不堪言。一面是层层压派的任务,不得不为,一面是百姓哀苦的惨状,生离死别每日在李播的面前一幕幕的上演着。这天刚押走一队民夫,李播一个人坐在雍水河边,望着滔滔河水,长吁短叹,他为这些民夫的命运担忧,也为自己渺茫的前程担忧。这时候背后传来一声断喝:“你本世外之人,为何还在浊浊红尘中打滚?放下还是不放下,一家人的命运就在你一念之间了!”听到这话,李播惊的哆嗦,立马起身回头看去,只见一位长须老道和一位三十岁左右的道人正站在自己身后,两人都是一脸肃穆的望着自己。李播脑子一热,扑通一声跪在老道面前,颤声道:“小子愚钝,求神仙指点一二。”老道士沉声问道:“你在此处哀叹又是为何?”李播答道:“哀民生之艰难,叹前程之茫然。”老道士上前一步,扶起李播道:“你是有慧根而又不自知,天下之势,你有感而又无方,所以你只能纠缠在这世间种种纷扰中,最后便如这雍水中裹挟的泥石,终将被这天下大势所吞没。”“小子该怎么办呢?”“一个字,无。”“无?”“正是这个‘无’字。你自己回去琢磨。一个月后,我们再见。”说完之后,老道士和那位三十左右的道士沿河而上离开了雍县。

一个月后,两位道士又来到了雍县,两人直奔李府而去。李播见两人如约而至,恭敬的将两人请入府中,向老道行礼道:“小子恳请老神仙收小子为徒,求老神仙点化。”老道捻须道:“你这一月做了何事?”李播忙回道:“上次受神仙指点,回来后便辞去了官职,之后闲居家中潜心道学,此外无他。”“‘无’字你可解了?”“谈不上解了,小子只是明白了一切烦恼皆因放不下。”老道点头道:“李播,我说你是有慧根的人,这么快你已悟到了不少。我乃白鹤山天宫观明真,这是我徒儿袁天罡,他已窥得天机,故而我们师徒二人来此寻你。一个月前见你尘缘未了,如今时机已到,你可愿入我门下,从此避开俗事烦扰?”李播闻得此言,跪下朝老道磕了三个响头:“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又转向袁天罡行礼,改称“师兄”。明真笑着扶起李播:“李播,你是不是有一子?”“一子李淳风,如今三岁,还有一女李氏,才一岁。”“哦?还有一女?”“是啊,师父,可是有何不妥?”李播看两位的神情古怪,心中有些紧张。老道笑道:“没事没事,是你师哥袁天罡没有算到你还有女儿,呵呵。你把你的小儿带过来我看看吧。”李播忙让仆人把才三岁的李淳风带过来。李淳风别看人小,却是举止有度,见到两位客人便恭敬行礼,甚是乖巧。老道很是喜爱,左看右看拉着小孩问个不停。待仆人带着小李淳风,老道对李播道:“你这小儿天资聪颖,日后必大有作为。你可在他十岁前送去南坨山静云观我师弟,拜至字辈的道长为师,不要乱了辈分,送去那可免战乱之扰。”“师父,雍县会有战乱?”老道只是笑了笑,接着说道:“天下运势如此,其实你也看出来了。待你儿子学成归来,自然会遇到值得辅佐之主。”自从之后,李播潜心学问,笔缀不断。李淳风在九岁那年远赴静云观拜至元道长为师,十七岁学成归乡,入秦王府,从记室参军做起,一直辅佐在如今的圣人身边。

“这些都是你的外翁告诉我的。”李淳风说道这儿,端起了杯子啜了一口。谢长岚道:“舅父,这里有些事情我以前也听您说过,可是这和袁明府的小仆遇害有何关系呢?而且,外翁所说的这些事中,也有些小甥不明白的,明真道长为何特意找到外翁呢?他所说的窥得天机,说的就是大唐代隋吗?还有,为何听到还有我母亲的时候,似乎有些异样,舅父可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岚儿,你果然心思缜密,谚儿这点和比你差远了。你说的这些,这些年我也琢磨了很久,还是有很多不明了的地方。你大概和世人一般,以为舅父能知五百年前后之事,其实舅父只能推演日月星辰的走势,却推演不了未来之事,但是,我的师伯袁天罡他能,他真的能。这里涉及到师门的一个机密。。。”谢长岚看到李淳风欲言又止的样子,忙道:“舅父,既然是师门的机密,小甥非道门中人,恐怕不方便听的。”李淳风摇头道:“你有所不知,师伯当年推算师门中这件事,是要着落在李家,这正是他找到你外翁的原因,他一开始以为这个人会是我,后来我们都发现不是我,也不是李谚,后来我们猜测这个人可能是你。”谢长岚这听完更觉得迷糊了,他道:“舅父,您说的我怎么听不明白啊?”“岚儿,你听我慢慢和你说。不过,说之前,你得答应,这件事你切不能和他人说起,就是你哥哥谚儿,你也不能告诉他。知道这件事后,那事恐怕真的是要落在你身上了,我不知道这件事有几分凶险,你是谢家唯一的血脉,我那可怜的妹妹肯定不愿意让你去冒这个风险,我。。。”未等李淳风说完,谢长岚起身拱手道:“舅父,既然袁公多年前就已经推算到要落在李家,那就没有人比我更合适了。自小父亲大人难得归家,都是母亲大人含辛茹苦哺育成长,又蒙舅父养育多年,这事我责无旁贷。请舅父告知我实情。”李淳风起身拉住谢长岚,眼中已有泪花:“岚儿,要让你受苦了。。。你去把门关好。。。”

师门先祖是春秋战国事情一位鲁国的术士,那时候还没有道教,只有术士,术士游历四方,寻仙问道。师门先祖便是在游历途中获得了一件至宝,此后师门重任就是遍访良才来解开至宝中的奥秘。早些年间,张良是里面最出名的一位。世人都以为张良是得到了一本《太公兵法》,从而助刘邦建立汉朝,实际上,仅靠一本兵法,如何让张良在遍地开花的农民起义军中,选择了实力上还很弱的刘邦呢?之后又数次避过各种危机,得以功成身退?再往后,出名的有前秦王猛。史书上说王猛年少时候家贫,以卖簸箕为生。有一天在洛阳,有人愿出高价,王猛跟着他回家拿钱,不知不觉走入深山之中,“见一父老,须发皓然,踞胡床而坐,左右十许人,有一人引猛进拜之”,给了十倍的钱买了簸箕,等其随从将王猛送出之后,他发现已经过了十天,人却到了嵩山了。自此之后,王猛辅佐苻坚,兴邦强国,一统北方。可惜他死的太早,在临死前叮嘱苻坚两件事,一是十年内不要攻晋,二是小心慕容垂叛国。结果八年后淝水之战,苻坚惨败,随后慕容垂叛变,复兴燕国,最终前秦分崩离析。一个卖簸箕的穷苦人,如何能做到这一切的?

“这些都是他们用过那至宝之后的结果啊。再往后的你也知道,我和袁师伯合著了《太白会运》,其实就是我从至宝中得到的。”李淳风一番话说完,厅中两人都沉默了。谢长岚表面平静,内心早已沸腾翻涌,他没有想到史上那几位近乎神迹的人生竟然背后有这样的原因,而如今自己也将被牵涉其中,未来自己的世界还会和现在一样灰暗吗,自己又将迎来怎么样的命运?他压下心中的波澜,慎重的问道:“舅父,那至宝究竟是什么?”

“一个面具!一个青铜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