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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日本女孩雪奈子

    在上海窄小而紧巴的弄堂里,总是流窜着一些不务正业的地痞流氓,他们以无所事事为荣,整天嘴里嚼着花生米,幻想着用手中的棍棒杀出一片天地。而实际上,除了在巷子里揩揩姑娘的油,换来几声叫骂,别的什么也不会。

    雪奈子是附近这几条弄堂里姿色最出众的,自然少不了被这群人摸摸屁股,搂搂肩膀,但她似乎自小就对男人们的触摸很敏感,一旦感到自己被侵犯,绝对不是胡乱咒骂了事,一言不发地就能把那些臭流氓的手拗过九十度来,虽然君子动口不动手,可她一个文文弱弱的姑娘,却偏偏是动手不动口的性子。

    久而久之,这几条弄堂里的混混们也就不敢再对她毛手毛脚了,甚至私底下都争着讨个口头便宜,称她是自己的女人,要别的苍蝇们别盯着。

    可他们也就过过嘴瘾,毕竟雪奈子多少有些扑朔迷离,起初她和她的日本爹搬来这个弄堂的时候,街坊四邻谁不是远远见了就躲着走,像这种不同宗不同族的日本人,能少招惹就少招惹,况且看街上那些个洋人耀武扬威,占着最好的地段,出入有洋车接送,还有多少热脸贴着他们的冷屁股,这俩父女好歹也是个二等‘洋人’但怎么看怎么穷酸落魄,闹不好是在国内犯了事被驱逐出来的,自然还是不接触为妙。

    但雪奈子和她爹又有些不同,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她爹可不行,一开口就是一股子洋腔洋调,虽然意思拎得清,但那口音听着就让人想发笑。

    不久就有闲言碎语流出,说雪奈子不过就是叫了个日本名字,其实是实打实的中国闺女。这些话传了几天就偃旗息鼓了,弄堂里的大妈们虽然爱嚼舌根,却懒得去一一证实,每天伺候丈夫,伺候孩子,哪有这样的闲工夫。

    所以,至今没有人知道雪奈子到底是不是个日本姑娘。无所事事的混混们盯着她就像盯着一碗冷冰冰的生肉饭,会馋,又不好下口。雪奈子倒从来不在意这些,有时候她安静得像一湾死水,至少在周围人的眼里是这样,每日卯时出门买菜,话也不多,来来去去不过是问问菜价,道声谢谢。偶尔也有小伙想和她打情骂俏几句,她也至多抿嘴笑笑。

    有时候她主动与人说话,口吻自是礼貌客气得很,和她的日本爹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动不动点头弯腰,闹得人蛮不好意思。不过她的问题也是奇怪,一个姑娘家家,总爱问些抽大烟,裹小脚,掀盖头的事,也不知道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对门那个雪奈子小姐,估计又要遭罪了。”吴妈在烛下给孩子们的衣服打着补丁,一面低头喃喃,似乎也是说给早早缩入被窝里的丈夫听。眼前蜡纸糊的窗户外,一个中年男人正步履蹒跚地朝雪奈子家走去,此人就是雪奈子的父亲,一个从来不透露姓氏的日本男人,只听偶有面生的人来,临门送别时,唤他一句拓也先生。

    拓也先生爱喝酒是街知巷闻的事了,几乎日日都是这般醉生梦死的模样。不过他喝醉了并不闹事,逢人还添三分笑,所以很少有人知道,关上家门后的拓也先生易怒且狂躁,和他们比邻而居的吴妈时常能听见他喋喋不休的咒骂和乒乓的责打声。

    吴妈不是个长舌的人,加上丈夫每每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说辞,因而也甚少理会这些事,只是偶尔唏嘘一番,感叹孩子没了妈就是可怜,顺便再祷告两句,望自己孱弱的身子能有老天见怜,至少活着看见孩子们成家立业。

    听见推门声的雪奈子抬了抬头,前段时间她刚刚满了十七岁,一头长发服服帖帖,乖巧地贴在耳根下,肤色虽然白,但又不是死白,脸上稍微有些婴儿肥,和一双水润润的眼睛一般圆圆的,甚是可爱。最妙的是她顶小顶翘的鼻子和一张樱瓣小嘴,得亏她不爱笑,否则不知该谋杀多少菲林。

    “父亲。”雪奈子放下画笔站了起来,显然拓也先生又喝酒了,这让雪奈子多少有些担心,不知道他又会如何借题发挥,把郁积于心的失意和迷茫化作怒气散出。

    拓也三两步走到雪奈子身边,瞄了一眼她未完成的画作。这是一幅农妇喂鸡的水墨画,已经画了三日有余,按照拓也的意思,今日无论如何要收尾了,可看画面上的进展,恐怕还要再拖个一两日。

    雪奈子见拓也的目光落在画上,便着急忙慌地解释道,“这个,农妇的神态我总把握不好,所以今日是没办法完成了,还请父亲见谅。”

    拓也竟破天荒地咧嘴一笑,这一笑,更把雪奈子瘆得慌,踌躇着不知怎么开口,拓也倒是先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坐下说话。

    “父亲...”

    雪奈子扬眼瞧了瞧拓也的神色,只见他眉飞色舞,默默自兜里掏出一支寻常的钢笔,放在她眼前的画纸上,着实叫她猜不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